白暮云心情也不好,但他跟没事儿人似的坐在一旁,对旁边的动静充耳不闻。
“大哥!那颜如七……”
“三弟,颜如七算不得什么,他旁边那位墨公子恐怕有些来头。这事说起来也怪你。大哥平日一再教你修身养性,不要惹是生非,所谓月盈则亏,水满则溢,白家势力再大,也不能坐井观天,需知人外有人,山外有山啊!”白暮云语重心长,他自然知道白家的脸面不能让个无名小子驳了去,但他也希望这一次的事情能让白襄尘长点记性,为人不要那么嚣张跋扈。
白襄尘一想到颜如七指着他的鼻子冷冷的说要上他,那怒火就怎么压也压不住。一边是愤怒,一边又有几分怯意,他无比坚定的相信颜如七就是那种说得出做得到,不说也会放阴招的人。
此人不除,他哪里有逍遥日子过?
“大哥!你要想想办法啊,把颜如七逼出晔京就好了啊!那姓墨的能有什么本事?京里有钱有势的哪家与姓墨的人交往过?我看他就是充阔气而已!他要真在京中有势力,我哪能逍遥到现在?当时我强了颜如七就该遭报应了啊!”
“报应或许就要到了。”白暮云沉声道,脑子里似有团团乌云消散不去。
“来人!”
“大公子,三公子。”
“去查查两个人,一个叫墨冉衣,一个叫颜如七。”
“是。”下人领命而去。
“大哥!你终于决定出手了!”白襄尘喜道。
白暮云看过去,摇了摇头:“尘儿,听大哥的话,以后收敛一些。不要去招惹颜如七。”
“大哥?!”白襄尘不敢置信。
“尘儿,你的人生本来可以换一种活法,何必老钻牛角尖呢?”
白襄尘咬了咬牙,踢了下脚下的茶碗,深吸一口气,又吐出来,喊道:“都死哪儿去了!还不来收拾!”说完抬脚就走,不再看白暮云。
几个训练有素的下人面无表情的鱼贯而入,给两位公子行了礼,手脚利落的打扫现场。
白暮云优雅的坐着,手指一下一下敲击着桌面,脑中出现另一张脸,与刚才见过的墨公子慢慢重合。
要说相貌,倒也不是那么像,但是他身上有一种若有似无的气息,在雅间时闻不出来,但在门口错身而过的一瞬间,他确实是闻到了。如果这不是巧合,那么……
白暮云猛地起身,飞快的朝外走去,衣角翩翩,扫过蹲着的仆人耳边,仆人忙趴下身子,不敢往上看。
贵族世家等级之森严,总会生生扭曲了人性,而上位者总会很享受它代表的意义,却忽视了恭顺卑微的表面之下,是否存在真心的尊敬和信服。当然,他们也不会对毫无利用价值的人有真心的期待。
白暮云从小被当成下一代的家主来培养,许多事情都会想得更多,看得更远。今日一时兴起拉着三弟去会那颜如七,弄得是狼狈而归,说他不想出这口气,怎么可能?但是首先,是要评估那个叫墨冉衣的男子。
颜如七正美美的睡了午觉,打着呵欠伸了个懒腰,从回廊慢悠悠的走向种满荷花的碧潭。风送爽气,阵阵飘香。颜如七了望前方,角亭中似有一人,青丝高束,纱冠飘逸,宽大的红衣随意披在身上,一手依靠在亭边长坐的椅背上,一手抬至眼前,手上似乎有一只黑色的小鸟。
走得近了,颜如七绽开了笑脸,这不是墨冉衣是谁?
“墨冉衣!”颜如七挥了挥手,加快了步子。
墨冉衣缓缓回头,浅浅一笑,手中的小鸟忽的扑扇着翅膀飞走了。
颜如七走进角亭,笑道:“一个人?”
墨冉衣温柔的眸子仿佛能溢出水来,眉眼轻俏,唇线妩媚,不答反问:“睡得可好?”
颜如七偏了脑袋咧嘴一笑,鼻尖上荡漾着阳光,眼里流光闪烁,动人心魄。“很好,我不认床。”
墨冉衣的视线从颜如七的肩膀上越过,投向那一池或白或粉的夏荷,笑道:“你大哥很快就要进京了。”
山中数十载,人间不夜天。
桑田沧海变,君心可与言?
墨冉衣走过啦揽着颜如七的走向另一边回廊,绯衣翩翩,可在这朗朗夏日却透着丝丝的凉。“走吧走吧,瑞亲王的寿宴就要到了,有些礼节还是要学的,让你送寿礼,可不能丢了我的面子啊……”
“你又不是什么人,要什么面子……”颜如七被推着往前走,不满的嘀咕两句。
墨冉衣揉了揉他的头发,半个身子的重量都搭在他肩膀上:“你送了,我就是什么人了~”
“喂,墨冉衣,你很重!”颜如七翻了个白眼,走路都开始两边晃荡。
有时候,不是不明白,而是不能说出来。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意打,一个愿意挨。世间的事,只要想清楚了,情非得已也可以解释为心甘情愿。
032 送礼一杯子
好日易过,就在颜如七闲闲度日的时候,瑞亲王的寿宴悄悄的近了。
瑞亲王是胤皇的一母同胞的弟弟,自小感情就亲厚。胤皇登基之后,其他的兄弟们都打发去了各自的领地,唯独留了瑞亲王在晔京,他的影响力不是其他亲王可比的。
据说这位瑞亲王身材高大,样貌英俊,上马能杀敌,下马能治国,是胤皇身边不可或缺的大人物。所以他的寿宴自然也成了整个晔京乃至整个大胤王朝关注的焦点了。
而颜如七此刻关注的焦点是墨冉衣兴冲冲拿来的寿礼。
他就像一个严谨的考古学家发现一件尚不知价值的古老文物,围着一方小茶几转过来转过去,间或驻足凝神,间或摇头轻叹,认真的程度让墨冉衣啧啧称奇。
“这就是寿礼?”颜如七终于研究完了。他很谨慎的看着墨冉衣,尽量以平和的音调表达一种似问非问的意境,生怕暴露了自己的无知和短浅。
小茶几上摆着一个普普通通的白瓷小酒杯,不到巴掌的大小,表面并不光滑,色彩也不纯正,没有丝毫能体现高超陶瓷艺术的花纹镂刻,甚至,如果仔细看的话——它的杯底似乎有微微的偏斜。
如果墨冉衣没有说这是寿礼,颜如七早把它当成小摊小贩都不好意思拿出手的极端残次品了。可是这完全不可能啊!瑞亲王何等人物?瑞亲王的寿宴该何等隆重?墨冉衣怎会送人一残次品?他脑子让驴给踢了不成?
怀抱着对墨冉衣智商的绝对信任,颜如七只能怀疑自己的眼光和阅历。毕竟咱是穿来的,有所值有所不知,价值取向也不可能完全相同不是?
说不定,它就是一只绝世好杯呢?颜如七心想。
墨冉衣笑如桃花:“这就是寿礼。”
颜如七虚心讨教:“哪家官窑出的?或者,哪个有名的人用过?”
墨冉衣一副孺子可教状:“小七,你这个习惯很好。好学是对的,遇上不明白的事,都要问上一问,问明白了,下回就知道怎么做了……”
“说重点……”颜如七眉头一跳。
“哦,上次在某个地方逛集市看到了,就买下来了。”
“什么样的集市?”
“小城镇哪能有什么好集市……”墨冉衣一脸轻蔑。
颜如七忍不住拿起曾经认为无比珍贵的杯子,用手弹了两下,摸了两把,犹豫了很久,如将要出行的壮士般下定决心道:“为什么我看它就是一只普通的杯子?”
这么说还比较含蓄,其实颜如七窃以为普通的杯子都比这个好上许多。
“确实是普通的杯子,不但普通,而且粗糙,也不知是哪个小窑子烧出来的。你看看这瓷,白中带灰,不纯;这型,左高右低,不正;这触感,涩涩带沙,太糙……”墨冉衣正正经经的评点一番,没注意到旁边的人脸已经黑了大半。
“意思是,这只杯子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来历?”咬牙切齿。
墨冉衣认真的思索,思索来思索去发现卖这杯子的人确实没有说过任何关于此物的传奇故事,于是两手一摊:“没有。”无奈而遗憾。
颜如七忍无可忍:“你要我当这么多高官显贵的面送这么个穷得揭不开锅的人都不会用的杯子?”
“都穷得揭不开锅了,哪里用得到杯子?”墨冉衣喷笑一声,很是不解。
“墨冉衣!你能不能正经点!”苍天啊!为什么与墨冉衣沟通变得如此困难?难道他和他之间比火星和水星之间的距离更遥远?
“正经点,正经点,我正想说正经事的。”墨冉衣坐得挺直,目光深沉。
“说。”颜如七憋了口气。
“小七啊,你去送寿礼的时候,一定要双手奉上,别的话不用说,只说:送你一杯子,恭祝寿千年。就可以了。”墨冉衣伸出双手做了个样子,怕颜如七看不懂。
“墨冉衣!这不是重点好不好?重点是,这……这……这东西怎么拿得出手?你是要我去闹笑话吗?”
颜如七暗暗给自己进行精神安慰,不是他容易激动,不是他不会淡定,而是墨冉衣实在气人,说话做事让人完全摸不着头脑!
“怎么会?杯子放在方盒里,瑞亲王不打开,谁也不知道是什么啊!”
颜如七逼迫自己冷静,直接切入主题:“大哥,咱换个行不?即便是要送杯子,也该送个高档点的啊!送一只算什么啊?要送送一套啊!你扔五百两的银票像扔废纸一样,难道就不能买套能入眼的茶具酒具什么的?”
“小七,相信我,那些都不如这个。”墨冉衣神秘的勾唇一笑,无比自信。
“我凭什么相信你?”颜如七挑眉抱胸,心道等面子丢尽了,瑞亲王怒发冲冠直接让人把他打出去,找谁说理去?
“等你送了就知道我说的话不假了。再说,就算你不相信我,我帮你解决了大麻烦,只是让你送个寿礼回报一下,这生意很划算嘛!”
“生意不是这么做的!”
“做都做了,说这些没用的干嘛?你要有自信才对!”
颜如七气得七窍生烟,忍不住问了句:“你是姓墨吗?我怎么觉得你该姓凤?”
“什么?”墨冉衣没反应过来,这跟姓什么有什么关系?
颜如七狠狠瞪了他一眼:“你是男的?不会是女的吧?”说到这里,突然眉开眼笑起来。
听了这话,加上颜如七笑得那么开心,墨冉衣更是不明所以,饶是心思再活络,反应再敏捷,也想不明白颜如七为何偏题偏得这么离谱,貌似每次都是他比较容易拐开话题?
“你笑什么?”
颜如七笑半天没止住,眼泪都被逼出来了。笑什么,笑什么告诉他也不会懂,难道还要跟他解释一番什么是网络,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网络用语?
“好吧,你确定肯定以及一定不是想让我去丢脸?”
“小七,墨哥哥什么时候害过你?”
颜如七一抖,转身就走。“那好,我也豁出去了,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小七啊,你忘拿杯子了!”
颜如七脚步滞住,转回来半个脑袋垂死挣扎道:“真不能换?”
墨冉衣笑着摇了摇头。
“那好吧,那你弄个上得了台面的盒子总行吧?”这样万一场面尴尬,他可不可以告诉位高权重的瑞亲王说:其实我送的不是那杯子,而是这个盒子?
脑中将买椟还珠的故事回忆了一遍,颜如七稍稍觉得安慰了点。
033 哪里有地洞
出生高贵,大权在握的瑞亲王办寿宴,该是什么样子?
颜如七的答案:你想象是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
出示了请柬,颜如七跟着前面的人一直走一直走,两边的风景陈设虽然华贵非凡,但他心中实在忐忑,所以这一路的眼花缭乱倒是没有对他产生多大影响。
这一路实在顺利,顺利到颜如七开始怀疑——这瑞亲王府的人怎么就光认请柬不认人呢?要是谁盗了别人的请柬装作祝寿的人实则是搞破坏,这不糟糕了吗?
其实颜如七是想多了。瑞亲王什么身份?动不动刺客来袭那都是电视上演的。真正处于等级森严的社会背景下,谁吃饱了撑着不要性命不要家族众目睽睽跑来刺杀皇室贵胄?再说了,瑞亲王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精明强干,在朝野积威已深,哪里是好惹的?他的寿宴怎会没有妥善安排?想闹事?也要看他有没有这胆子!
过了两道门,纠结万分的颜如七被人拦了下来。
笑容完美,姿态优雅的王府下人对颜如七伸出了手:“寿礼放这边,登记在那边。”
颜如七被吓了一跳,忙道:“我这个……恩……要当面送给瑞亲王。”
王府下人在热情与冷漠间找到了绝佳的平衡点:“寿礼放这边,登记在那边。”
颜如七眉毛跳了一下,真想把手中的盒子搁这儿直接走人好了。可是墨冉衣临行前的嘱咐让他忍了又忍,终于从腰间摸出一段墨竹来。
王府下人斜眼瞟到他手中的东西,神色间竟凭添了几分恭敬,立刻让开道路,道了声请。
颜如七心想:一块破竹子也这么好用?墨冉衣真有不少好东西。
但是,能当面给瑞亲王送寿礼的事实并没让他高兴多少。他抱紧了盒子走进去,丝毫不管旁人明显的探究目光。
进了宴席,找个不起眼的角落做好了,就等着墨冉衣说的最佳时机了。
歌舞升平,酒筵正酣,颜如七看了看席上笑语欢盈的宾客们,估摸着该是时候了。刚这么想,心下就小小的紧张起来。
颜如七自认为自己的修为还没到泰山压于顶而色不变的程度,虽说心里对等级制度不是那么十分在意,但环境永远影响人的思想行为,这比人改变环境要直接得多,也迅速得多。
颜如七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地吐出,在舞娘退去的瞬间站了出去。
堂上的声音小了许多。
瑞亲王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既不会太亲切,也不会太严肃,绝对是他那个身份该有的做派。他身边一个红衣小奴凑上去在他耳边说了什么,他的目光瞬间投到了颜如七身上。
瑞亲王轻轻的抬手,宴席骤然静了下来,大家的眼光齐刷刷的投向站在中央的颜如七,酒杯已然放下,谈笑戛然而止。有的宾客认出这个少年正是进门时要求当场献寿礼的人,眼中出现某中意味不明的情绪。
静得太过,就变成了压抑。
颜如七怀疑耳边传来的沉重呼吸声是不是都是自己的?
清咳两声,他逼迫自己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比较平静。
但还是紧张了。当“送你一杯子,恭祝寿千年”说出口的时候,他暗恼自己怎么就这么没出息,咬字都咬不准了。
瑞亲王没有动。
颜如七微低着头,脸上有点烫。这该死的墨冉衣!
“打开。”瑞亲王似笑非笑。
颜如七想死的心都有了。在座的都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哪能不识货?现在打开,徒增笑柄罢了。
无奈至极,却只有硬着头皮打开了盒盖,一只粗糙简陋的小杯子出现在人们的视线里。
不知是谁低低的笑了一声,颜如七心一颤,差点没拿稳将那盒子摔下地去。此刻他的视线里如果出现地洞,他一早钻了进去,真的是丢不起这脸!
“拿上来。”瑞亲王的语调并没有过多的变化,但听在颜如七耳里就像是平地一声雷,惊得他反而冷静下来。
反正也这样的,破罐子破摔了吧,早点完成任务好走人了。颜如七这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