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如七瞪他一眼,接着做自己的活儿。
暮秋时节,黄叶纷飞,颜如七赶着上山打猎,下水捉鱼,炖了鱼汤给羽喝,羽说要喂才喝,不喂不喝。手指点了点嘴巴,笑得眼睛里像有无数亮闪闪的星星。惑了颜如七的心神,忍不住吻上去,低声道:“我爱你。”
到了冬天,两个人抱在一起取暖,像是天生连体般,谁也离不开谁。颜如七不上山打猎了,冬天的食物什么的也都备好了。颜如七拿之前打的狐狸给山下铺子做了暖和的狐狸大裘,他自己都觉得不满意,觉得这狐狸皮太普通,配不上羽的风华姿容。却是羽欢喜得不得了,说真好,真暖和。
颜如七便用狐狸大裘裹着羽,进门出门都用抱的,怕他冷,便买了许多暖手炉,怕他饿,饭菜都送到面前,一筷子一筷子喂,只是不让他睡得太多,每天早早就喊他起来,抱着他窝在床上,说很多很多这个世界没有的故事。羽便说很好听,伸手去摸颜如七的脸,颜如七一躲,他摸到了耳朵上。
颜如七便笑话他说:“呆子,在这里!”呵呵笑着亲亲他的手,说:“爱你呢。”把他裹紧了在怀里,问他:“你冷不冷?”
羽摇摇头,道:“你抱着我,我便不冷。”
那个冬天,实在是太冷太冷,即便颜如七他们住的是相对暖和的南方也真的很冷。
终于到过年的时候,羽说想看雪景。
颜如七便雇了马车,把羽放到马车里,自己赶车,找个安静漂亮的地方慢慢赶马车,听到咳嗽声便进去。抱着羽,道:“到地方了。你看外面多漂亮。”拉开帘子,外面一片雪地,没有人走过,几颗青松挺立,松针下滑下雪块,一轮红日正躲在树后,冉冉升起。
羽说:“真漂亮。”抬手想把车窗帘子也拉起来,却碰到了一旁的手炉,手炉滚出了马车。
颜如七抱着羽道:“羽,羽……”
羽问:“小七儿,还有几天?”
颜如七道:“还有三百六十天。”
羽笑道:“你骗人,你欺负我不会数数!”
颜如七呵呵笑道:“真的,不骗你。”眼睛干涩得难受。
羽抱着他,忽然说:“不要去青原。”
颜如七道好。
羽说:“不想变成一堆骨头。”
颜如七道好。
羽说:“梅花酿,二十年。”
颜如七道好。
羽问:“说真的,你恨不恨我?”
颜如七说:“恨。”抱紧了羽,手在颤抖。
羽笑了,“有多恨?”
颜如七道:“很恨。”
羽问:“为什么你不问我爱不爱你?”
颜如七说:“我知道,不用问。”
羽拉下颜如七的脖子,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三个字,颜如七搂紧了他,眼眶湿润,流出的不是泪,是血。
搂紧了,轻轻说:“我爱你。”一遍又一遍,又道:“不怪你,真的太冷了。”
举国上下敲锣打鼓过新年的时候,颜如七风尘仆仆,抱着个封了口的小黑坛子上了玉玄宫。
那时候,宫青离在,墨冉衣在,李然李良在,红衣红裳也在,袁艾和韩焦柏居然都在。
脸色苍白的颜如七笑着打招呼:“哟~都在啊!新年好!”抱着黑坛子去了后山,千挑万选选了个风景极佳的地方,挖了个大坑,让人准备大石头,敲石块做了个碑,拿刀子一笔一划刻字,忙得满身土,满脸汗,但每一件事都不允许别人动手。
李然哭得稀里哗啦,李良紧咬着唇,只颜如七神色未动,等都忙完了,坐在地上,说了句:“你这家伙,到这地步了还要累得我够呛。”
之后下山,跟众人一起欢欢喜喜过年,菜他吃得最多,酒他喝得最多,全席数他笑得最大声,晚上沉沉睡去,第二天起来说要做梅花酿。
众人急慌慌去找材料,不敢有半点怠慢,他却什么都要自己来。
梅花酿做好了,颜如七又扛着铲子在树下挖洞,埋进去,盖上土,不知在嘀咕什么。
不久,颜如七正在睡午睡,宫青离神色慌张,碰倒了一边的香炉。
颜如七醒了,问:“怎么了?”
宫青离欲言又止,李然在外面摆手。
颜如七看得清楚,道:“说吧木头,你又不会撒谎。”
宫青离道:“有人送了个婴儿上来,说给你的。”
李然恨得跺脚,但也知大势已去。
婴儿送进来了,眼睛是红色的,不爱笑,也不哭,脖子上挂着个小红牌子,上面有一片羽毛。旁边还有一封信。
颜如七呆滞了一会儿,小婴儿却抓着他的头发,眨了眨眼,似乎笑了一下。
颜如七手上拿着信,看了几眼便烧了,看没看完只有他自己知道。然后他说:“这孩子,我来养。”
信上写着:沁香自知罪孽深重,如今中毒已深,实在无法照顾这个孩子了。颜公子,羽哥哥不知道他的存在,是我贪心对他用药,你该知道他那个人多么讨厌血脉这种东西……
183 一年又一年
(大结局篇)
梅花酿。二十年,一年又一年。
这日,又是过年。
颜如七一早提着酒上山,坐在石碑前,两个杯子,一杯一杯地倒。
“二十年,你尝尝。”一杯倒地上,一杯喂嘴里。
三十多岁的颜如七,样貌没什么大变化,只是眉宇间更内敛了。
“二十年来,我没来看过你,你怪不怪我?”颜如七问,又倒了两杯,一杯洒地,一杯进胃。
“为什么让我等二十年?你怕我当时随你去了?”颜如七问,没有人回答。
宫青离和墨冉衣从山下走来,远远的站着,没有过来。
墨冉衣道:“原来到今天了。”
宫青离不语。
墨冉衣每年都要在玉玄宫住一阵子,像朋友一样陪颜如七,却至今未成婚。
宫青离与颜如七一起生活,像每对普普通通的情人一样生活。只是宫青离总是不敢,不敢忆当年。
玉玄宫的事颜如七早就不怎么管了,他让李然李良跟着红衣红裳,只专心生活,二十年来,从未提起过那人的名字。
这时,一少年从山下走来,妖瞳火红,银丝流泻,说不出的华丽魅惑,又是青春正茂的年纪,与当年那人的风情一致无二,只是,面上更显冷漠。这个少年,叫颜朝,是颜如七取的名字,希望他像朝阳一般生机勃勃,又给了他自己的姓,希望他抛弃魅族的过往。
路过宫青离与墨冉衣身边时,颜朝微微点头,直接走到颜如七身边。
“七叔。”
颜如七看也不看他,只道:“你父亲,拜一拜。”颜朝,那张脸,即便他总不愿意去看,却不知不觉看了二十年。
颜朝略皱眉,仍依言拜下。拜过之后。正要说话,颜如七却扔给他一袋东西。颜朝至此变了脸色。那袋子已经破旧,里面装着颜如七从未离身过的乌金针。
颜如七道:“你父亲的绝技我只会斗转和金针,这两样早教给了你,你也学得不错。你很好,很努力,韩师父教你的武功用的是劲霸的道理,宫师父教你的功夫走的是轻灵的路数,你可自行斟酌。我已没什么可以教你的了。今后,就不要再回来了。”天羽阁令牌早给了他,他早已能独当一面。灌一口酒,神色漠然。
颜朝一惊,“七叔,你要赶我走!”
“今天就下山。”
“七叔!”
“现在,马上。”颜如七自始至终没有看他,一眼都没有。而他决定的事,也从未改过主意。
宫青离要上前,墨冉衣拉住了他。
颜朝脸色苍白,咬了咬牙,忽地跪下,道:“七叔。我没有父母,只有七叔。你不认我,我也只有七叔。”说完叩头,竟真的转身就走。
宫青离皱了眉,墨冉衣拉着他离开。
良久,颜如七道:“其实你真傻,我怎么会陪你去,我早说过,我恨你,恨就不该见你,你看,这二十年,我不是从未来见过你?”酒下肚,冰凉微苦。
颜如七那日从早上一直喝到晚上,一个人,一坛酒,两个杯子,喝完了便什么都没了。
夜风凉透,他却不想起来。
宫青离上来寻他,见他一动不动,便坐在他身边,想搂进怀里,又不敢动作。
颜如七拍了拍石碑,问:“你说,有没有来世?”
宫青离不确定他是不是在问自己,但仍然说:“不知道。”
颜如七点点头,再要倒酒,酒坛子却空了。
颜如七把酒坛子和酒杯砸了个粉碎,又道:“走吧。回去。”生有缘,死则灭,一堆尘土,又有什么好看的?
二十年,梅花酿,颜如七自认是个守约的人。
回去后,宫青离搂着颜如七睡觉,睡到梦魇,挥着手道:“七儿,别走……七儿……”
颜如七被他吵醒,重又把他的手放进被子里,身子往他怀里靠近了些,柔声安慰道:“知道,七儿不走,乖,好好睡觉。”
睡到迷迷糊糊的时候,好像听见有人在问:“你爱不爱我?”
颜如七模模糊糊答了句:“你知道的,怎么还问我……”
睡到香甜处,恍然一游前世梦。
那时的他,到公园散步,忽然见一树梨花,大朵大朵的雪白,很好看。很有味道。
似乎有人在叫:“小七儿。”他没回头,因为他的名字里分明没有七。
有人抓住了他的胳膊迫得他回头,一个很漂亮很妖孽的男人,笑得很温暖,道:“小七儿,我找到你了。”
他甩开他的手,问:“认错人了吧? “转身就走,已经没有了欣赏梨花的心情。
那男人却追了过来。
他拔腿就跑,一边跑一边往后看,然后周围一片混乱,喇叭声。尖叫声等等等等,身上很痛,意识模糊。
颜如七心想,是了,他就是这么穿过来的,莫名其妙!
早上醒来的时候,泪沾了枕巾,宫青离看着他,闷闷不乐。
颜如七愣了半天,想起昨夜梦话,梦中人物,窝进宫青离怀中,”我有没有说梦话?“
宫青离摇头。
颜如七又笑了一下,趴在他身上,有点委屈,”做恶梦了呢,你也不安慰我。“
宫青离拍着他的后背,一下一下,说着不怕,有我在。
颜如七心不在焉,宫青离忽然发问:“你是不是还想着他?你是不是从来都没看到我?”
颜如七怔了怔,搂着他的腰道:“木头,你知道我不是个能凑合的人。我和他,完完整整在一起,不到一年,我和你,已二十年。”这也算颜如七第一次提到他。
宫青离小声嘀咕:“就是几十年,也抵不过那一年。”
颜如七抱着他的脖子在脸上胡乱亲,亲得他意乱情迷,断断续续道:“人心都是肉长的,我若对你无情,还能陪你这二十年?”
“那是因为你答应了的。”
颜如七一笑,想到哪孤零零的尘土,“若人死了,什么誓言都不作数了。”不到一年,还差三百六十天。
宫青离收紧手,被他吓到。忽然又说:“你走之后。我曾去找过你们。”
颜如七恩了一声,继续亲。
“我……”
“嘘……”颜如七堵上他的嘴,“别说别人,只有你,只有我。”
那天宫青离找到两人的小木屋,颜如七上上打猎,羽在家里。那时的羽一身武功在急速流失,视力也不怎么好了。这次宫青离很轻易地就探到了他的手腕去摸脉搏。羽却笑了。
“你急什么,他早晚要去找你。”
宫青离皱了眉:“你早知自己活不长久,是不是?”
羽道:“魅族人本就活不久。”
宫青离看了他一眼,“不对,本不该这么突然,是因为……”宫青离想了想,睁大了眼,“是毒变对不对!是七儿的血对不对!”宫青离脸色很不好看。
羽沉默了片刻,没有回答,却走向门外,看朦胧的远山道:“我要自由地死,不愿屈辱着活。这件事你最好烂到肚子里去。”
宫青离皱眉,“你明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拉上七儿,你只会让他伤心。”
羽笑了笑,“你想说我自私?宫青离,若你能留住他,又何须他来做选择?我也……有渴望……”
到底爱不爱?这个问题颜如七已经很久没想。颜如七在很早的时候曾经想,人生一世,不过几十个秋,真的不能保证陪你到最后的就是最爱的。但是日子既然能过下去,既然没想过分开,那也算是爱的吧?即便不是最爱,也该是有情的吧?
世间有许多事情不是轻易说得清的。许多人活了一辈子也都是糊涂过日子,你问他好不好,他说好。也有一些人一辈子都清清楚楚,你问他好不好,他会说不好。所以有时候,太清楚了不一定是好事,糊涂点也不一定就是坏事。
这辈子,到这地步,也就这样了。真要较个真,到底哪个好,哪个爱,其实都没什么意义。
又过了多少年,颜如七和宫青离去游山玩水回来,路上不知染了什么,病了一双。
两个人并排坐在床上,你搂着我,我抱着你。宫青离自己喝完药,哄颜如七喝药。
颜如七道:“苦。”
宫青离说:“放了糖。”
颜如七问:“你有没有问题要问我?”
宫青离摇头,“没有。你呢?”
颜如七想了想,道:“我也没有。”
宫青离于是笑了。
颜如七道:“你问我问题好不好?”
宫青离问:“什么问题?”
颜如七道:“随便什么问题。”
宫青离说:“我已经问了。”
颜如七愕然,笑开了眼,道:“木头,你狡猾狡猾的。”
宫青离也跟着笑,道:“七儿,你也狡猾狡猾的。”
颜如七身上痛,对宫青离撒气道:“你干嘛要把我做药人,就是因为你动机不纯,所以现在要吃这些苦。”
宫青离想了想,也不反驳,把他的双手揉在掌心,却说:“也许吧。”
颜如七于是笑,笑得开心,搂着他的腰,“你怕不怕?”
宫青离说不怕。
外面有棵梨树,正是开花的季节,有几片花瓣从窗户飞进来,白得耀眼。
颜如七正把头埋在宫青离怀里,道:“这些年,你开心吗? “
宫青离点头,”开心。“
“怪我吗? “
“不怪。”
“恨我吗? “
“不恨。”
……
声音越来越低,两人拥着睡了过去。
不知什么时候,外面守着的人听到屋里有东西掉在地上的声音。那东西一路滚到门口,李然捡了起来,是碧金镯,还残留着温度。
李然恍惚着抬头,床上两个人温和平静地拥在一起,像之前多少年一样,睡得很安详。忍不住咬紧牙根,仰头,多少年多少年,一个人是一个人的债,一个人是一个人的伤。爱与不爱,相伴一世,到此地步,已是难讲。
再然后,墨冉衣风尘仆仆赶来了,韩焦柏来了,颜益樊来了,白暮云也来了。颜朝却没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