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寒苍柏(FZ)下——三不足

作者:三不足  录入:07-26

“我……还有最后……一个请求……”

“弘儿,不许说最后,还没到最后。”单相权浑身无力道。

“好好活下去……要您好好……活下去……和大哥一起,让这天下……清平,好好珍惜……和大哥的这辈子……死了,就什么都结束了……下辈子,谁都不会再见……”

单弘的瞳孔开始扩散。那种眼看亲爱的人即将死去,却无力挽救的绝望和痛楚让单相权肝肠寸断,撕心裂肺。

“这辈子,谢谢您……父亲,谢谢您……”

“弘儿,求求你别死啊弘儿,我已经失去太多,不能再没有你了,弘儿,别扔下父亲,弘儿……”

“权儿。”一个苍老有力的声音传来。

“啊……师父!”单相权手臂一颤,抱着抽搐中的单弘猛然跪地转身。

“师父,求您救救他,救救他,救救徒儿!”

单弘边痛苦的痉挛边用力的摇头挣扎,他已经发不出声,只要一开口就会吐血,他不想让单相权为了他再低三下四的去求任何人。知道单相权这样舍不得他,已经足够了。

“他命该如此,权儿,人各有命,难道你连这点都悟不透么。”神候语重心长道。衣摆翻飞,一副飘飘欲仙的超然神逸。

“不,我命由我不由天,我不许苍天夺走他!怎么才能救他?师父,他还这么年轻,尚不及弱冠。他怎么能死呢,要死也该是我死。不,不可以。弘儿,要死也该是父亲去死,父亲愿意替你死,你要活下去,你是我的希望,是我生命的延续啊弘儿……”

“唉,你们父子真是一摸一样啊。”神候叹息道:“他的命数本不该如此。”

见单弘又挣扎了一下,神候知道单弘不想让单相权知道他是为了单相权才逆改了命数。只得无奈道:“算了,那些不说也罢。你看他将死未死,受尽折磨。这就是命数,死都不能痛痛快快的,这就是他的命。万事有果必有因啊。”

单相权修长的手指苍白如纸,颤抖着抱紧单弘,凄然道:“是我作孽太多,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我手上沾了太多鲜血,所以上天才会这么折磨他,折磨我,哈哈,为什么不直接惩罚我,要这么折磨弘儿,都是我的错,是我单相权的错,来找我啊,来吧!”单相权的声音凄厉高昂,话音刚落,强劲的罡气从周身射出,房屋震荡,漫天扬尘。

“天命也许未必是死。”神候一动不动的站在翻滚的气流中,周身的毛孔都在这强烈的罡气中微微扩张,感受着单相权奔腾而出的悲愤和绝望。

单相权神色僵住了,旋即惊喜道:“弘儿不会死?可是……”单相权抱着已无气息的单弘,黯然垂泪。

“把这个给他吃下去。”神候递给单相权一颗金灿灿的丹药。“天命就是让他生不如死。并非要他的命。”

单相权掰开单弘的嘴,把丹药塞了进去,可单弘根本咽不下去。单相权神色焦急,又把丹药抠出,放入口中咬碎后一点点哺入单弘口中。

神候一抬手,单弘被一阵气流托起,一位侍从走上来抱走了他。

“好了,权儿,你去那边跪着吧。面向苍天,跪着!”神候淡然道,说罢,当风而去。

房屋内再次空无一人,余晖只剩下一抹黯淡。

单相权步出房间,面对苍天,猝然跪下,身板挺得笔直,雷打不动。

日升日落,单相权不吃不喝,一直笔挺的跪着。整齐的鬓发在冷风的肆虐中,开始凌乱。

最后一次这样笔直的跪着,是很多很多年前了。

他这辈子,只这样跪过一次,对一个人,他的父皇。

想起他的父皇,单相权的心就一抽一抽的痛。父皇从没爱过他,父皇的心里装得满满的都是皇弟,连碰都不碰他一下。但他从不要求父皇施舍一些爱给他,父皇对他冷淡,他比他父皇还冷淡,直到他父皇临终。

他的母后在他出生后不久就去世了,他从来不知道父皇和母后的爱是什么样,所以很多时候他不知道怎样去表达爱,怎么做才能让他在乎的人感受到他的爱。他只知道用自己的方式去爱,不懂任何技巧和修饰。可他太久没被爱过,甚至有些害怕明确的表达出他的爱,他害怕他爱的人不爱他。所以他给的爱总是让人看不清,既笨拙又强硬。

单相权跪了很久,他看到了三次昼夜交替。正值壮年,武功盖世,所以他的体力很好,一动不动的跪了三天三夜,除了双腿已经没了知觉,头脑还很清醒。

后来神候又出现了,告诉他单弘的毒解了,腿和胳膊的断骨也接上了,只是眼睛实在无能为力,不是人力所能改变。

单弘没想到自己还能醒过来,醒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摸单相权。

“弘儿,弘儿,父亲在这。”

单弘听到了单相权哽咽温柔的声音,终于放心了。父亲很好,很好就好。

“来,弘儿,父亲抱你起来,吃点东西。”单相权将单弘轻轻的小心扶起,好像他一碰就会碎,让他倚在自己的身体上,给他喂粥。

“弘儿,好孩子,张嘴。”单相权哄道。

谷中没有食物,神候和他的侍者常年服食丹药,已经不食人间烟火。所以这些粥是单相权找食材自己做的。是他人生第一次下厨煮饭。

从没做过饭,所以这粥做得很辛苦。他在谷中打了几只野鸟,找了些可食用的野菜和谷类,试了好几次才煮熟了一碗。之前的不是夹生就是煮糊了。

单相权端着粥,小口喂单弘。

“父亲,这粥……”单弘努力了半天才发出一点声音。

“很难吃么?好歹吃一些吧。”

单弘什么都看不见,眼前是无尽的黑暗。他知道自己这辈子都将活在这种黑暗中,不过他一点也不后悔,既不焦躁也不沮丧。死过一次,再去寻死就太辜负救他的人了。如果说承受这种黑暗是为当初救活单相权必须付出的代价,那么他会安然平和的承受。这是交换条件,就算以后的人生生不如死,他也心甘情愿。

“这的厨子……手艺真的不太好。”单弘觉得这粥有些难以下咽。但这是单相权亲自在喂他,多么难得。而且单弘真的饿了,所以硬着头皮吃下了这碗粥。

见单弘吃得差不多了,单相权放下碗,爱抚温柔的擦去单弘嘴边沾上的粥汁,笑道:“父亲也觉得他的手艺不太好。委屈我的弘儿了。”

“我的弘儿”这四个字让单弘非常激动,按住单相权的手,单弘有些不好意思的小声道:“怎么会委屈……我一直希望父亲可以这样照顾我一次。”

单弘原本神采奕奕的双眼此刻毫无神韵,单相权心酸道:“傻孩子,父亲愿意这样照顾你一辈子。从今以后,父亲就是你的眼睛。”说罢,低头亲了亲单弘的额头。

柔软的温热的唇吻在自己额头,单弘的身子剧烈一颤。

“父亲……”

“这孩子,怎么突然哭了。是不是粥太难吃了?”

“不,不是……”眼泪不争气的流个不停。

单相权抬手抹去单弘眼角的泪水,附在他耳边道:“老爷子一定是吃了这种粥,所以才不想再食人间烟火。唉,这样的手艺,太折磨人了。”

单弘扑哧笑了,刚毅的下颚划出温柔的曲线。没想到一向沉肃威仪的父亲,也能说出这种话。

“弘儿,一会儿父亲帮你换洗一下,没有梳子,父亲用手当梳子帮你把头发整理好。”单相权温柔的抚摸着单弘的额鬓,一脸疼惜。

单弘忍住受宠若惊的眼泪,用力点了点头。

第一百零三章:选择

几天后,单弘的身体似乎好了很多。这天,神候派人来请单相权。

单相权跟着侍者来到一处清幽小筑内。这个地方单相权认识,算是神候的榻所。侍者将他领进去后就退了下去。

“权儿,坐吧。”神候招呼单相权到自己身边坐下。

单相权并没急于坐过去,微微颔首,突然跪了下去。

“多谢师父。多谢您。”

“诶,起来起来,别跪我。是他命不该绝。”不等单相权的膝盖落地,神候就用真气托起了他。“来,过来坐。”

待单相权坐好,神候笑道:“这些日子你可真是辛苦了。好像……嗯,都有白发了。”

单相权一愣,下意识的用手去抚发鬓。旋即微微一笑,“岂有不老的道理。”

神候知道单相权是愁的,那些事就算单相权不说,神候多少也能算出来。单相权的心思在哪,又是如何伤心忧心生出了白发,神候一清二楚。

“呵呵,不老,和我比你太年轻了。”神候抚须而笑。

单相权垂首而笑,确实,他到现在都不清楚神候到底是人是仙,年岁多少。神候峨冠博带,仙风道骨,目光精锐矍铄,虽然面目有些苍老,神色却没有一丝老态。

“想当年你我偶遇时,你大概就是你儿子这年纪吧。东海扬尘,岁月真快啊。权儿,你真的不考虑和我一起出入蓬莱么?”

单相权目光低垂,恭敬道:“多谢师父厚爱,徒儿恐是没那份仙缘。而且,徒儿六根未净,执念太深,怕是难以修行。弘儿这样,我根本放不下他。”

神候见单相权态度坚决,祥和道:“也罢,那我不强求了。这人间百年,就数你和我最投缘。缘字难求。”

“多谢师父厚爱。”

“他是个好孩子,你要对他多上心。”

神候犹豫了一下,最终没将单弘失明的真正原因对单相权说。既然单弘那么不希望单相权知道,他也不能坏了单弘的心意,万事顺其自然就好。

“徒儿知道。可他的眼睛……他是那么骄傲的一个孩子。”单相权很是痛心。

“眼睛是小。”神候意味深长道:“命数既定,怕是没那么简单。也许以后他还会受病痛的折磨,人生坎坷。不过这些都是他自己选择的。你忧心也没用,帮不了他。”

“怎会这样……”单相权似是难以相信。

“言尽于此。你带他走吧。我也要走了。”神候踱到窗边,长袖临风。“日后,你若了断凡念有心成仙,就再来这里,会有人接你去找我。三皇五帝汲汲营营求而不得的,拱手予你,你却不要,这就是我最欣赏你的地方啊,权儿。”

单相权不以为意的笑笑,俯首谢过神候。再抬头时,神候已经不见了。只余一抹清风轻拂单相权的鬓发。

谷内没什么食材,久待不利于单弘康复,所以神候一走,单相权不日就带单弘出谷了。

“弘儿,真的不用父亲背着你么?父亲背着你,咱们一日就可以回去了。”单相权不想让单弘太累。

“不用,父亲,我可以的。”单弘执意要自己走,一来他觉得自己有必要适应黑暗,二来他不想让单相权再操劳。

单相权这些日子远比单弘想到的劳累得多,如果单弘的眼睛没瞎,看到单相权鬓发的几根霜雪,一定心疼得要命。

“好,那父亲牵着你的手。”单相权拉着单弘的手,就着他的步伐,小心翼翼的领路,生怕他摔倒。

单弘握紧了单相权的手,眉目带笑。

如果父亲能这样体贴爱护他一生,看不见也好。

单弘俊朗的脸清瘦了很多,眼窝深陷。想着神候的话,单相权隐隐忧心。但是也坚定了要好好照顾单弘的决心,就算以后他不在了,也会安排人好好伺候单弘的后半生。

“弘儿,这有块石头,小心。”

“嗯。”

“这条路很长,你若是累了,就告诉父亲,父亲背你过去。”

单弘冷眉柔和,道:“路长些好。儿子不累。”长一些,父亲就可以多牵一会儿我的手。

单相权见单弘面带笑容,心里也跟着高兴。单弘一向冷傲,以前很少露笑。如今并没有因为失明而特别沮丧,这让单相权颇感欣慰。欣慰的同时却更为心酸,也许单弘只是怕他伤心才强作欢笑。

单相权牵着单弘,处处小心,所以二人行速颇慢。

“父亲,这周围有瀑布?”单弘听到了飞流而下的水声,有些惊喜。他常年身处王府,不像村里山间的孩子自由,虽然后来进了阴山,可是阴山里草木荒绝,没什么独特之处。所以他对大自然的很多景象仍感新鲜。

单弘脸上雀跃的表情瞬间刺痛了单相权的心。以后的大好河山,如画风景,单弘真的再也看不到了么,他的世界真的只剩下了黑暗么?单相权心痛无比。

“您带我过去看看,不,我就是想摸一摸那泉水。”单弘似乎知道单相权为什么沉默,反手握住单相权的手,劝慰道:“儿子不想看,瀑布有什么好看的,看不见正好。只要听听水声,摸摸泉水,清凉一下就够了。”

单弘的懂事反而让单相权更加难受,牢牢领着单弘,单相权将他带到那处瀑布。

哗哗的瀑布声,如风过山林,单弘感受着清凉的水汽,抓住单相权的手不禁道:“父亲,我现在真的很高兴,很高兴。”

这还是他第一次和单相权一起单独“出游”。被父亲牵着手,一路上只有他们两人,父亲的心里这会儿肯定全是自己,不会有大哥,不会有卓儿,只有自己。单弘觉得这比游山玩水还要高兴。他终于能在父亲心里多待一些时候,多占一些空间了。

“弘儿,够了就走吧,水汽太重,你看你的靴子都湿了。头发沾了水汽。别生病了。”单相权领着单弘的手,将他牵离了这里。

“弘儿,小心点,坐下。”单相权让单弘在一处大石头坐下,自己坐到一边,脱下了靴子。

“父亲,您在哪?怎么了?”单弘见单相权松开了他的手,心里瞬间不安了起来。

“弘儿,父亲在这,就在你旁边。”说着,捋了捋单弘的肩,让他安心。然后蹲下去,脱了单弘湿漉漉的靴子,把自己没沾上水的靴子给他穿上。

“父亲,您在做什么?”单弘觉出单相权给他换了一双干靴子,知道一定是单相权脱了自己的靴子给他换上,心里既感激又着急:“父亲,不用,儿子不冷。一会儿就干了。您快穿上,我不能让您生病。”说罢,单弘焦急的摸索着去脱单相权刚给他穿上的靴子。

“不行,弘儿,听话。父亲不能让你穿着湿漉漉的鞋,会生病。”单相权快速的登上单弘的湿靴子,按住他的手,轻声道:“你若是病了,父亲会更忧心。就算是为了父亲,你也要听话。”

见单相权这么说,单弘温顺的点点头。冷峻的脸廓变得极为温和,漾起一丝幸福。

“可是父亲……”

“别再说了,我们走吧,要不天黑就无法出谷了。”

回到镇子里的宅院时,已经是深夜。

单相权刚领着单弘进去,聂安兆炎就闻讯赶来。不等聂安开口,单相权就做了个噤声的动作,领着单弘一路走到房中,让他在榻上坐好。

“弘儿,我们回来了,你想吃些什么?这的厨子手艺还不错。我先让下人伺候你梳洗。”

单弘温和道:“儿子自己洗就行了。饭菜就不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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