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前者他输给了杨策,如今他只是输给了自己,依然孑然无立锥之地的自己。
他柳彦澈担不起这样一个韩易之,更配不上这样一个韩易之。可为什么那天自己还是要去吻这个人,要去狠狠地咬这个人,要
去记住这个人血的味道?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卑劣,自己想要让这个人记住,用一个琐碎细小的伤口记住。在吃饭的时候会轻微的疼,喝水的时候会轻微
的疼,不需要用太多的力气去记住的一点点的疼。那个疼的名字叫柳彦澈。
他是恶劣,他是自私,可这就是他柳彦澈。他不能,他不敢,但他还是想要他韩易之记得自己,想起自己会痛,这样他就不敢
再想,这样他也就不敢忘记!
忽然的一声鸟鸣,将柳彦澈拖出了思绪。他一抬手,鸟儿就乖巧地落在了他的指端。柳彦澈取下信笺,仔细地展开。上面空白
一片,什么字也没有。
他一怔,手指微微一抖,信笺落在了地上。
第十四章
自古以来,除皇室外,最为成功的标志就是入仕为官飞黄腾达,权即为钱,即为势,从商即便富甲一方也为下品。这也是为何
芩州第一商贾柳琰,仍旧将官途做为自己儿子的第一选择。
柳彦澈明白这一点,他也庆幸自己在这次乡试中得中魁首,也庆幸自己兄长的失败。这是非此即彼的战争,不仅自己必须赢,
对方也必须输。而这次上京,就是为自己打通那条飞黄腾达之路。
自本朝帝王登基,百姓皆称朝廷为杨柳之廷。原因就是,本朝两大权臣,一姓杨,兵部尚书加封镇北大将军掌虎符,杨冽。而
另一位则是姓柳,吏部尚书柳鸿,六部之首。而杨柳两姓亦为国中大姓,故称杨柳之廷。
然,自古一理,一山不容二虎,朝权成了杨冽和柳鸿的党派之争,朝廷中的官员也分成了两派,要求达官显贵之人,首先就要
清楚自己究竟要投于何人门下。
按常理说,柳琰家与芩州太守家为姻亲,而杨太守当年则出于今兵部尚书门下,并娶了杨冽的小女儿,因此投靠杨冽理所应当
。但是柳琰虽与朝中柳家虽同姓并无亲缘之系,可在他商贾之名鹊起后,用尽一切手段拉拢柳鸿,成为其派系要员之一,这次
上京也是带柳彦澈投于其门之下。倒弄得旁人笑他,还真信了五百年前是一家这么个说法。
对于父亲的行为,柳彦澈倒是看得明白。朝廷权势,来时快,跨得更快,与其孤注一掷,不如两方皆下赌注,即便一方亏空仍
能保自己于不败之地。柳琰与杨太守家的姻亲关系,以为他踩进了一遍的门槛,将自己塞入柳鸿门下,无意是为了另一脚也能
稳稳踏入这杨柳之廷。
这次父亲仅带自己一人上京,柳彦澈就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自己最大的机会来了,他必须要牢牢把握这次机会,这个让他能
够出人投递不再依附他人的机会。
但是,独自把母亲留在府中,留在大娘和三娘的虎视眈眈的柳府,柳彦澈真的不放心。他清楚人的嫉妒的恐怖,当娘没有爹的
关注,和自己谨小慎微的保护的时候,那些伺机而动的人很可能会做出些他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更况且,这次自己夺走了自
己的哥哥金翰绎的机会,大娘的恨将更添了一层。
可是,没有办法,他需要这一搏。他能做的就是留下了绫晓,嘱咐她寸步不离地跟着薇然夫人,能呆在自己的院子就千万不要
出门,一切宴会皆称病不出席,不能让那些窥伺的人逮到机会。并且每隔三日就传书一封报平安。
而若是真的出了事,却不能明写,就寄一封无字信来。
自上京来,柳彦澈可称为鸿运当头。之前夕月河上结识的兄妹正是柳尚书嫡出的次子柳慕和幼女柳灵月,得益于两个人在柳鸿
面前的帮衬,柳彦澈甚得尚书赏识,即可行拜师之礼入吏部尚书门下,只要接下来回芩州参加的会试顺利,青云直上的官途就
平摊于脚下了。
因不久后,柳慕将接芩州筚州巡务之职,所以进言父亲留下柳琰父子,而后一同去往芩州。这又为柳彦澈打通各方人脉锦上添
花。
然后,就剩下十天就要启程返回芩州,这封无字信却到了。
******
柳彦澈几乎没有办法站稳,单手撑在石桌上,俯身慢慢捡起那空白的信笺,仔细地反复看来,一个字也没有。
绫晓一向很是稳重,这也是为什么专门将她留在母亲身边,不到大事发生,绫晓绝对不会轻率地寄出这封信的。
柳彦澈捏着信,觉得浑身上下开始不停的冒冷汗。他不知道那蓄积了多年愤懑的大娘,和那个他少有来往的三娘,究竟会对母
亲做出什么事情来,逼得绫晓寄来了这封信。
无字信,无字信!柳彦澈盯着手里的信纸,崩溃到开始不由自主地笑着。是的,笑,他嘲笑他自己当初为何要这样嘱咐绫晓。
难道出了事通知了自己,自己就能保住母亲安全了?不能,不能,他什么也做不了,他只能拿着这封无字信,却什么也做不了
。
他不能告诉父亲,单凭这封信他什么也不能证明。即便他能证明……想到这里,柳彦澈突然觉得胃都因为那不能抑制的笑不停
的抽疼,即便能证明,父亲会在乎吗?父亲会在乎吗?
他手指抠住了石桌,努力地控制住不停颤抖的身体,拼命梳理好思绪。上一封信是五日前就寄到了,加上路上的时间,那么就
是绫晓七日前寄出的。那么出事就是在这七天。七天,七天能够发生多少事情!多少事情!
我必须得赶回去,无论如何得赶回去。
柳彦澈狠狠地闭了闭眼睛,将信收好,快步走向自己和父亲住的院落。他不知道该如何向父亲说明,但是他必须要劝父亲和自
己立刻启程回去,回去……
眼前忽然闪过母亲伤神的模样,彦澈觉得一阵头昏,站在原地片刻,一点点调整着呼吸,让自己可以平静地去见父亲。
“彦澈少爷,彦澈少爷。”
身后突然传来凝霜气喘吁吁地呼喊,柳彦澈转过身看到凝霜向自己跑了过来。
“彦澈少爷……” 到了柳彦澈身边,凝霜才看清他惨白得吓人的脸:“彦澈少爷,您怎么了,不舒服吗?”
柳彦澈哽了半晌,嘶哑着说道:“有什么事?”
“啊,有人想要见您。”
“我这会没空。”柳彦澈说完迈步要走。
“是韩易之。”
听到这个名字柳彦澈完全愣住了,他定定地看着凝霜:“韩易之?”
“是的,韩易之。他昨晚赶到京城的,陪他来的是杨策少爷的小厮,他们好不容易才打点了尚书府的仆人,才将消息递进来的
……”
听着凝霜说着,柳彦澈的脸色变得愈来愈古怪,他上前一步牢牢地抓住凝霜的手:“快带我去见他们!”
“嗯,好,他们递消息来说他们住在尚书府后面的客栈……”
“我知道那里,你帮我把这些收好,我去去就回。”
说罢,柳彦澈将手里书递给凝霜,转身离开了。
“彦澈少爷。”
刚踏进客栈,柳彦澈就听到了薛浩凡熟悉的声音,他抬眼一望,薛浩凡正坐在客栈一层的茶座上,而韩易之,正坐在他的身边
。
“为什么来了这里!”柳彦澈走过来没有理会薛浩凡,冲着韩易之劈头就问。
韩易之放下手里的茶杯,抬起头看着柳彦澈,低声说道:“彦澈,府上,发生了一些事情,我们已经是尽快赶来了,我们希望
你能先得知。”
柳彦澈觉得自己的胃又是一阵抽动,他听到自己断续地问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里不方便说,彦澈你跟我们上来。”说着,韩易之和薛浩凡起身要带彦澈往楼上走。
可是,柳彦澈却没有动弹,他的目光呆滞地看着韩易之,以近乎呢喃的语气说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不是坏事,不是坏事
,不能是坏事的……”
韩易之看着柳彦澈,伸过手来,扣住了他冰冷的手指,然后紧紧地攥住:“我们在这里,我们都在这里,我们会帮你的,别怕
,我们都在这里。”
柳彦澈仰头望着韩易之,清澈的眼睛满满都是不能掩饰的绝望,他回握着韩易之的手:“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我娘她不
会有事的。”
韩易之咬了咬牙,红着眼圈但仍极力平静地说道:“夫人是出事了,但是现在还没有到不能挽救的地步,杨策和子轩还在尽量
地不让事情恶化。我们都会帮你的。” 韩易之说着,却发现柳彦澈仍旧站在原地颤抖个不停,于是他一把把柳彦澈拉进了怀里
,慢慢带着他往楼梯处走去,一面在他耳边低语到:“别怕,别怕,我在这里,我会一直都在这里的,我会一直都在你的身边
。”
第十五章
彬州 南巷一隅 深夜
柳彦澈低头望了望那溅了一地的鲜血还有那四分五裂的尸身,掏出帕子将手中的束发的簪子擦净,重新用它将散落的头发束好
。脸上的割破的伤痕还有些隐痛,但是伸手摸去,却发现血迹正在渐渐消退。
“不错啊,第一次出手,引刃之术就这么娴熟了。”
巷子的阴暗出走出一个身着布衣的老妇人,满是皱着的脸上带着和蔼的笑容,一面低声赞许道。
柳彦澈转过身,沉默着鞠了一躬,神情淡然如旧,一双眼睛在月色近乎化为红玉,明透冰冷,似乎刚才的一场血腥的打斗从不
曾发生过。
“你让我想到了一个人。”妇人说着带着轻笑的口气:“你大约也是知道的吧,那个被人称作鬼舞的人,前朝最令人不寒而栗
的人。”
“你见过她?”
“呵,何止,”妇人笑了,用近乎怨念地口气:“当年这枭的位子本来应当是她的啊。虽然我赢了,而她则莫名其妙地做了他
人的替死鬼,但是似乎被记住的只有她。”
“为什么?”
妇人上前了几步,定定地看着柳彦澈,似要把那双明透的眼睛望穿:“因为她那双眼睛啊。杀了那么多人,化作了地狱修罗一
般的样子,却仍旧有那么清澈的眼睛,连任何情愫与欲望都看不见。不为了欲望而杀人,似乎只为了杀戮而杀戮,这才是最令
人恐惧的吧。”
听妇人这么说,柳彦澈的目光却掺进了几许惘然,他抬手轻轻拭去手上刚溅到的黏腻的血液,低声道:“那我们必然是不同,
我是有所求的。”
“是吗?那或许更好些,总比爱上这血的味道要更好些。”妇人移开了目光,望着深不见底的巷子:“后面的事情我会安排人
处理的,你先回去修养些时日吧,引刃之术太耗损了,暂时就不要行动了。”
“是。”录彦澈再次弯腰行礼,待他抬头时妇人已经不见了影踪。忽然,一阵夜风不经意地拐进了巷子中,悄然扯住起柳彦澈
染满了鲜血的衣袖,如怨魂般纠结不散。
“爱上血液的味道,是吗?”柳彦澈笑了,栗色的双眸里闪过无数漩涡般的暗涌。而他的眼前所有的背景,都瞬息被打上了朱
红的底色。
柳彦澈抬手遮住了双眼,但那涌动的颜色仍旧挥之不去。
红色啊,红色,似乎从见到它的那天起,它就紧紧跟随着自己了,染透了自己的双眼,融进了自己的骨肉,带着血的味道,带
着……
想到这里,柳彦澈忽然不能自已地咳嗽起来,一下下都穿透喉咙地疼着。
是啊,不仅带着血的味道,还带着母亲的味道,母亲最喜欢的白海棠的味道,满满的填满了每一寸的鼻息。
故事仍旧要回到那些年前,无字信寄来之后的时日。
柳彦澈每每站在时间的此段,回望那段岁月,连他自己都不得不慨叹,一些东西,因为记得太过的刻骨铭心,反而比一些琐碎
的记忆更容易被磨蚀,因为里面含了太多不敢留存的痛,太多汹涌的恨,于是被该清晰的记忆反而被一遍遍的染上各种各样的
情绪,再度整理时,早已面目全非。
已经不能再重新记起他是怎么离开那家客栈的,他又是如何去见的父亲,他们一行人如何行色匆匆地赶回了芩州。
那段记忆似乎被什么粗糙的利器一点点的扣掉了,但他唯一能够记得的就是父亲的眼神,那自以为被背叛,自以为被欺骗,没
有一点情分的眼神。就这么简单,就这么简单,什么爱,什么义,几手劣质的花招,几句挑拨的言语,就打碎了。不仅碎了,
那留下的碎片,还能要了很多仍旧痴心的傻子的命。
而,自己的娘,就是其中的一个。
其实,听韩易之跟自己娓娓道来时,柳彦澈都不仅要赞叹大娘手腕的毒辣。他晓得大娘是个聪明人,不会为了对一个已经不得
宠的妾室的嫉恨出此计策。
一切的一切,不过就是利益。大哥这次落选,而自己则一路直上青云,柳府庞大的财权和人脉由此一变,落在自己头上的机会
就高了许多。且自己入的是吏部尚书门下,对于大娘娘家的权势也从侧面成为了一种威胁。大娘在动手前,必然是想过了各种
利弊,终于下此狠招。
方法很简单,诬陷。对付妾室,最老套却最有用的一招,诬陷她与人私通。开头的铺垫很巧妙,先是有人谣传似乎半夜在府里
见到了贼,四处盘问,许多人都说看到了。然而,问到彦澈娘这处,却说没有看到。其实后者才是实话,然而在有人故意笼络
大家说谎时,反而说真话的人却引起了怀疑。
为什么我们都看见了,独薇然夫人没有?或者,其实她也是看到的,但是因为什么原因她说谎了?
简单的提问啊,然后陷阱就一点点显露出来了。先是某个在薇然夫人园中打扫的小厮忽然说好几个人也看见了,可是薇然夫人
却拿银子打发了他们不许说。接着就有了更多的传言,更多的人开始站出来为大娘致命的计策说着自己的“证言”。
终于,在“证据指引”下,竟然逮住了个承认了与薇然夫人私通的人。此人原来为柳府早年开除了的轿夫。
而这还不是最终的一步。因家丑不可外扬,大娘私下派人询问了此人,最后竟得知了个天大的消息。此人与薇然夫人私通已有
多年了,大多乘柳琰不在府中之时。
“多年”。多厉害的一个多年啊。讲给柳琰听,他能做什么反应呢?当然就是柳彦澈了,柳彦澈这个儿子是不是他柳琰的啊!
会不会自己替个轿夫白白养了多年的儿子啊?
这才是最厉害的一步,杀人不斩草除根,后患无穷!
于是,他柳彦澈就是这个不得不斩的后患!
他和爹爹的马车刚抵达柳府,他就被爹爹派人以“旅途劳累需要修养”的借口带回了自己住的院落,除了派凝霜服侍着自己外
,任何人不得接近。
柳彦澈只记得自己不停地求,不停地对着爹爹的背影求,求得让他见自己的娘一面,求爹要相信娘,相信那个可怜的却深深爱
乐他那么多年的女子。他从来没有那么狼狈,从来没有那么卑微过,他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不停地恳求,磕到额头血流个不
停,哭到只能嘶哑地干嚎,仍旧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地求着,求着。
可是,没有用,没有用。爹爹就那么的转过身去不再看他,命人也带走了要冲上来的韩易之和薛浩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