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欧阳彰这屋子地处僻静与其他人家相隔甚远,否则还真得惹得邻居们来敲门呵斥了。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释放了多少回,两人终于精疲力尽,那白浊都未拭去,便带着淋漓的汗水相拥而眠了。
恍惚间井奕祺打了个寒战,本该呼呼憨憨一夜到天明的,竟这么醒了。那两枚玉佩自胸前滑落摇摇晃晃着,月光自窗缝间渗入,他睁大眼睛愣愣地盯着折射在地的图,霎时脑内一片清明,亦或一片空白。
翌日清晨,井奕祺穿着整齐走去田彦家,高盛见了,心下了然,道:“瑜儿不肯起床么?”
“可劲儿撒娇呢,说什么‘我不要上朝我要睡觉’……”井奕祺露出一丝苦笑,“王爷该知道,他不爱做皇帝。”
“却是我对不起这两个孩子了……幸好他还有你在身边。”
井奕祺道:“我原本便是为此而生,然而为此而生却未必要为此而定今生。”沉吟片刻,终于下了决心,又道,“若有一日,我要他舍了这江山,王爷可会为难相阻?”
太祖皇帝开国以来近三百年间,天灾人祸自也不少,然而只有过两回危急国之根本的大难,那却尽是外强入侵内政贪腐,累了社稷害了民生,幸得最终皆能力挽狂澜谋得盛世太平。这回可能算作第三遭?
高盛道:“瑾儿与欧阳彰在外无拘无束想必不会有亲生子女,我已这把年纪也不会再娶妻生子,瑜儿……瑜儿那性子,你我都再清楚不过,他既已钟情于你,便是天压下来都是不会再同别人相好的。敢问阿三你可能为我高家生个一男半女延续香火?”话刚一出口,高盛不禁自嘲暗笑,因这般道理改朝换代,是佳话还是笑话?
井奕祺的脸倏忽红了个透,却直直瞧着高盛,毫无惧意,说道:“我堂堂男儿哪里会生子?王爷这玩笑可开的大了些。”
高盛笑道:“既然如此,我高氏江山想不给别人也不行了,何须执意纠结?你们想怎么便怎么罢,开心便好。”
井奕祺还当高盛要摆些古圣贤的道理好好说教一番,未曾想他竟如此轻易应允了,懵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仍是难以置信。
高盛笑得更为爽朗,道:“你又何必来问我呢?我早已不管政事,而且,如今该是我听你的才对,掌门。”
“王爷千万别这么说……”
高盛摆手道:“这‘王爷’二字
以后也别再提了,你不如随瑜儿一同叫声‘叔叔’罢。”
“我……”
高盛见井奕祺尴尬犹豫,存心逗逗他,道:“还是你觉得以掌门之尊来做我的晚辈委屈了?”
“还是你觉得做我高家人委屈了?”
井奕祺一惊,回头看果然便是高瑜站在自己身后,思量着他是何时来的?方才之事听到了多少?闭眼细细回忆了,终于心安,他刚刚才到。若不然他立时要携了他的手“私奔”可怎么成?那事儿不能急,总得先为这江山寻一个真正心怀天下的有道明君才行。
高瑜见井奕祺发呆,心里急了起来,不禁唤了一声:“阿三!”
井奕祺回过神来,抬眼对上高瑜炙热的目光,咧嘴笑起来,当下不再扭捏,爽爽快快开口叫了声:“叔叔。”
高瑜听了立时紧紧抱住井奕祺,直要把他揉进自己血肉里似的,这个人总是能让他欢喜得不能自已。
屋外面齐大婶正跟高盛絮叨高瑜方才迷路乱闯到她家里还趾高气昂的一点儿礼貌都没有,何况南崎这么开阔的地方怎么还能迷路?末了还道:“高先生您可得好好看着这孩子才行,人长得这么漂亮,却傻乎乎的,真是……”
这可把井奕祺乐坏了,身子还被高瑜抱着便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在高瑜怀中晃动摩擦直把高瑜蹭的心痒难耐整个人都如上了九霄一般浮浮摇摇,咬着井奕祺的耳朵道:“阿三,你让我亲一亲。”
高盛送走齐大婶,回头正看见这一幕,道:“瑜儿,收敛些不成么?”
井奕祺立时借机挣开了高瑜,点头结结巴巴说道:“是、是该收敛些才对……”话刚出口又觉不妥,原本通红的耳根更是红的如火烧一般。
“乖了。”高盛略带宠溺地拍拍他们俩的头,见到他们如此灵犀相通,他的心里自然也很高兴,忆起前尘往事,庆幸并未错失,错过的那许多年尽是为了更珍惜以后。看见田茂父子俩一人抱着一坛子碧月酒走过来,他脚步轻愉迎了上去,宛如彼时年少。
碧月酒是迟溪在南崎所酿,用的是南崎河的水和南崎的谷物,在南崎土地中发酵而成,若说碧月酒有何秘密,那秘密便是“南崎”二字,离了南崎便无碧月。这些井奕祺他们不知道,田茂却是清清楚楚,其中讲究的天时地利人和,迟溪也尽数告知了田茂。
田茂道:“南崎草并非是酿碧月酒的必须之物,更何况取一次南崎草便是冒一回生命危险,怎能如此轻易用了?”说罢,给他们一人斟了一碗,道,“你们尝尝。对了,阿三,你取来的那些南崎草我都好好收着呢。你们离开时记得多拿些走,世事多凶险,当心些总是好的。”
高瑜与井奕祺对望一眼,紧握住了对方的手,听田茂继续说道:“碧月酒一年出不来几坛,多数送去了翔南酒馆,这回你们可去过虔情街?”
“还没有。”井奕祺顿了顿,说道,“先喝完这坛子碧月!”
高瑜道:“会喝醉的。”
高盛揶揄道:“醉了你不是可以趁机酒后乱性了么?”
田茂道:“为老不尊,只有你才会……”
“会什么?”田彦插嘴道。
“小孩子不该问的别问!”田茂厉声喝道,及时平复狂乱的心跳,转而对井奕祺道,“阿三可知当初救治你的那株南崎草便是翔南酒馆已故掌柜迟溪进南崎林取来的?”
“诶?”
“知你平安喜乐,他泉下有知必会十分高兴。”
这句话直如锥心刺插入井奕祺心头,他的手密密层层渗出汗来,高瑜感到握着自己的手不住在颤抖,转头竟看到井奕祺的脸上尽是悲伤,只听井奕祺说道:“我们明日启程,去虔情街。”声音竟已哽咽,抱起酒坛咕咚咚猛灌。
高瑜不知发生了什么,他不知神采奕奕的阿三为何突然悲伤,却隐隐知道,答案便在虔情街。劈手夺过井奕祺手中的酒坛不由分说喝了干净,道:“好,我们便去虔情街。”
田彦眼睁睁看着井奕祺与高瑜豪饮碧月酒,想阻止他们,这么个喝法不醉个月余哪里会醒?然而高盛与田茂都只拂袖旁观,他便不敢上前。
然而有时酒不醉人人自醉,有时偏偏千杯不醉,原本不胜酒力的两个人,没心思品那碧月的醇香甘美亦没心力去图那么个一醉解千愁,宛如临行前的战士饮过誓师酒便策马扬鞭此后往事休提前尘莫理只愿坦荡畅快无悔无恨。
第二日田彦把他们送出南崎,多年前他也是这般送走了欧阳彰和高瑾,不知他们如今还好么?
他并未直接按原路返回,而是转了几个弯在一棵小树上轻轻一拍,山上泥土索罗罗移动开出道小口正好容得一人进入,田彦刚走进去洞口便原样闭合,天衣无缝。顺着小道前行,其中并无岔路,直到无路可走,他在左手边墙上轻轻拍了,便如来时一般现出小口,明暗交接时晃得头晕。
田彦走出山洞,此地正是南崎之巅,脚下是云雾缭绕眼前是明媚阳光,而身后,是大片南崎草。他们只当采摘南崎草要千难万险却不知竟能如此轻易。
这是欧阳彰无意中发现的密道,他只带田彦走过,其他人概不知晓。他曾满脸憧憬期许说等阿三好了便带他来这儿看日出日落,然而阴差阳错终究天不遂人愿。
或许不久的将来,他会带着高瑾来这儿吧?田彦心里想着,伸手一摸,脸上什么时候满是泪水?只要他幸福就好了啊……只要他幸福……是的,只要他幸福。
第四章(六)
虔情街距南崎并不遥远,他们又是乘的骏马良驹一刻不停疾行,晌午十分便到了,把马寄在驿站,徒步走往翔南酒馆。
夜晚才是虔情街的繁华时候,此刻的这里人丁稀落,大多的店都关着门以示暂不接客,倒是翔南酒馆热闹得很,店小二忙里忙外累的满头大汗,掌柜的迟岗也没个歇这里收账那里催菜只恨爹娘少生了两只手。
他们并未直接进去,而是绕到后巷,足下一点轻松翻过墙头进了院子,井奕祺牵着高瑜的手走到那棵树下,说道:“掌柜的没事的时候喜欢剥毛豆,我们常常在这儿就着毛豆喝两杯。”
高瑜点了头,那会儿他也与迟岗在这里与月对饮,和想念阿三。
“等我们平安回来,再找掌柜的喝他个不醉无归罢。”井奕祺咬破手指,血滴滴落地融入土里,他带着高瑜走到院中井边,道,“我本应独自前往万不该带着你一块儿冒险,只是……”
高瑜笑着把他拥进怀里,在他发间烙下一个吻,说道:“你没撇下我,我好高兴。”
“会害死你也说不准呢。”前路是坦途还是险道?是惊无险还是九死一生?一切皆未可知。井奕祺所凭借的不过是自己的推测和运气罢了。
高瑜撕了衣摆用布条把两人手腕系在一起,抬手晃了晃,道:“你会保护我的,是么?”
“那是当然的!”这个赌,赢了同生,输了或许便是共死,井奕祺也自己不知什么时候被种了这样的念头,只要两人在一块儿生死皆无怨,负了天下也要与他不离不弃。话虽如此但人总归是求生更多,“我好好地带你进去,自也会好好地带你出来。”
“好,走吧。”
他们先后从井口跃入,刚拐进小道便被落石堵了回头路,隔着巨石那边井中又迅速被水填了成为日常所用,迟岗进后院打了水洗脸,未觉有异。
井奕祺拿出在暗中盈盈闪光的两枚玉佩照了前路,携着高瑜的手慢慢走着,为防暗矢步步都需谨慎当心。
“这里便是那图里的地方么?”高瑜问道。
“嗯。”井奕祺道,“那图上有三处地方,因着里头连接贯通雪玉山与我们派的真气运行法门,我便想是否其中某处就是雪玉山,只是另外那两处我却怎么也不明白是哪儿。唉,我当真是犯了傻了,直到昨晚才知,那指的便是南崎与虔情街。这三个地方我都呆了不少时日,怎得始终没意识到呢?细细瞧了,图上的两道脉络走向分明便是雪玉山脉和南崎山脉。”
“最终所指便是翔南的这口井?”
“依年代来讲,该是先有图再有虔情街的,翔南酒馆……只是巧合罢。”井奕祺突然停了脚步,轻声道,“有什么在动。”
扑面而来阵阵热浪,带着湿气与臭味,高瑜侧耳细听,道:“是呼吸声,里面有个大家伙在睡觉。”
前头有光亮溢出,两人放慢放轻脚步走着,狭窄的甬道逐渐开阔,金光更加耀眼,最后竟觉得是沐在神圣中,两人不自觉得心怀虔诚,宛如信徒朝佛,三跪九叩。
井奕祺冷不防打了个寒战清醒过来,瞧见高瑜双眼茫然无神,忙运气帮他收敛心神,道:“里头的或许不是凡物。”牵起他的手走入一间巨大的石室。
石室中间赫然盘着一条龙,满室璀璨光华便来自它的金鳞,只见它双目微闭触须轻扬正自沉睡。
两人都惊得呆了,若非亲眼所见怎得也不会信这世上竟有真龙。
那龙似乎感觉到人气,抬抓一挥,两人灵巧闪过却被巨爪落地震得天旋地转纷纷跌到了地上,幸好那龙未再动,否则两人真能被拍成了粉末。
井奕祺拉高瑜起来,两人小心翼翼绕过那龙走向它身后,才看见被巨大身子挡住的篆刻,却只“真龙天子”四字。
“是说这龙与我皇家休戚相关么?”高瑜问道。
井奕祺正待回答却见那龙又是一动尾巴横扫过来,来不及想便拦腰抱起高瑜一跃而起,四壁被磨得光滑如镜无法停留,他只得借力弹跳左闪右避,心知一旦落了地便凶多吉少。
高瑜想叫他放开了他,然而两人手腕被系在一起,此般危急时刻若是脚步偏差分毫必然连累对方,远不如合为一体来的安全。高瑜只得伸手反搂住井奕祺的腰,说道:“你歇会儿,我来。”
“不用。”那龙一击之后却非立刻再来,总有些空闲时候,井奕祺趁着这间隙抬手腕上解了布条抵掌在高瑜背上一推竟把他送出了石室之外,喝道,“你别靠近,我能降服它!”
只见他在壁上一点落到了龙背上,顺着龙脊直奔而上抓住龙角一翻身竟到了那龙嘴边,说时迟那时快,他咬破手指发起内力把血逼出直送入龙嘴,那龙受了血竟立时静了,井奕祺见果真如自己所料,怒气登时爆了出来,抬腿对着那龙鼻子大力飞踹,直把它踢得眼冒金星晃晃悠悠抬起尾巴艰难地揉着鼻子。
井奕祺落地奔到高瑜身边,上下看了,问道:“还好么?”见高瑜板着脸不说话,井奕祺知他是气自己方才甩开了他,易地而处自己也会生气的吧?“跟我来。”说着牵起他的手重新走回石室。
那龙睁着滚圆的眼睛看着二人,竟是十分水灵乖巧模样。
“瑜儿你看着。”井奕祺清了清嗓子道,“抬左爪。”那龙真的抬起左爪,他又道,“抬右爪。”那龙便抬了右爪。
“这……”
井奕祺道:“我是驭龙者。哈哈哈,不管是真龙还是天子,都得乖乖听我的话呢。”
“什么?”
“与这龙斗了几回便想起来了,不过除了如何降服驾驭这龙,其余也只是模模糊糊不明所以,莫非是前世记忆?呵呵,你可别问,问了我也答不上来。”井奕祺道,“但我如今真确定了一事,那玉佩所现图画,只有驭龙者与有真龙命格之人瞧得见。”
高瑜思量了一会儿,问道:“也就是说,木师兄他……”
“他是将要做皇帝的人。”井奕祺道,“若我要你舍了这江山随我做个平民百姓,你可愿意?”
不管高瑜平时如何冷面冷脸,此刻都止不住喜上眉梢,天知道他盼这天盼了多少日夜,此时除了抱着他迭声叫着“阿三阿三”竟再说不出其他。
那龙竟也凑过来蹭着二人亲昵,井奕祺笑着拉了拉它的须子,道:“待会儿我们便离开了,你在这儿好好睡吧,可别闹出事儿来,知道么?愿你佑这江山似旧温柔这天下昌盛泰平。”那龙通了灵性,应着他的话点头,眼里尽是不舍。
见那龙重回原地盘着身子闭目而眠,井奕祺同高瑜便延着来路返回,道口的巨石已不知所终井中之水也被引往别处,待二人先后出了井,水才流回。
两人马不停蹄回了京。
高瑜禅位于木天一,震惊朝野轰动全国。
民间不知出了多少诗文唱段,井奕祺与高瑜偶尔经过听到,只相视一笑。
他们终于携手天涯逍遥游,却不知在何处才能遇着高瑾与欧阳彰呢?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