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
话虽如此,高瑾的身子仍是未见好转。
这又到了炎烈与欧阳彰比试的日子,预定的时辰已过,欧阳彰却迟迟不出现。
代替高瑾出宫观战的高瑜显得十分不悦,道:“再等一炷香时间,若他再不来……”
“不用再等啦!我来了!”声音从极远处传来,人们还未辨明方位,便见欧阳彰踏空而来,轻轻巧巧地落在擂台之上,抱拳作揖道,“叫大家久等,真是抱歉了。”
“成。”高瑜始终对欧阳彰颇有不满,但也懒得同他多话,只一挥手,“那开始了。”
炎烈见欧阳彰两手空空,不由问道:“怎么?你是要赤手空拳与我相斗么?”
“师傅自小教我拳脚之术,剑法并非我所长。”欧阳彰的剑招皆是井奕祺所赠,因无相应内力催动剑招,不过徒具其形,威力发挥不到原本一成。
“你们还要罗嗦到何时?快快比了,皇兄还在宫里等着呢。”高瑜忍不住发声催促。
台上二人听到,立时凝了心神,各自摆了起手式,斗了起来。
第三章(一)
欧阳彰的招式大开大合,前后亦无甚关联,似乎毫无章法,实则非但守得密不透风,还以守为攻、借力打力,即便再有经验之人也无法猜透他下一招是打左还是打右自己是该攻还是守。行云流水间一如他素来的随心而至,亦不失风度潇洒。
然而炎烈却无丝毫犹疑不管欧阳彰是攻是守只管一股脑儿杀将过去,只见霎时间团团青光耀眼,叫人眼花缭乱。
高手过招步步为营,而他竟这般胡来,若不是见他把一柄长剑舞得风生水起,还真要当他是发了狠的蛮子而逐出场去,以免失了试剑大会的体面。
高瑜同炎烈师出同门,练的都是这一路既快又狠的剑法,但即便是九分攻里也有一分守,像炎烈这般拼了同归于尽的打法,连他也不免心惊。而欧阳彰到如今都始终游刃有余,才是高瑜始料未及之事。两年前他们还是在伯仲之间,没想到上了一回战场,竟让他成长到如此程度。
“这场怕是欧阳彰赢了。”高瑜心道。
陡然间他觉出杀气,猛然站起身直盯着擂台之上。
只见欧阳彰左足一点迅捷无比地闪过炎烈发来的暗器,然而炎烈意不在以暗器伤人。只因欧阳彰招数太过奇特,他非但不能触及他分毫甚至就是被他牵着鼻子走,他心想必须反客为主,这才不得不出此下招。
起初欧阳彰仍能轻巧避开,然而炎烈发暗器的手法实在太快太频,他终于还是逐渐捉襟见肘,最后竟似成了瓮中鳖。
炎烈一剑刺出正中欧阳彰肩头,登时鲜血淋漓,众人皆道终归还是炎烈胜了。
谁知欧阳彰竟伸手抓住剑身使内劲折断,迅雷不及掩耳间硬生生把断剑从自己肩头拔出架在了炎烈脖子上,瞬间扭转了局势。
“是你赢了。”炎烈扔了手中断剑,对欧阳彰说道。
欧阳彰亦放下那截断剑说道:“若是方才你直刺我心脏,我也同样躲不过去。在下还要多谢炎兄你手下留情。”顿一顿,又道,“这是我头一次感觉到,不带丝毫恶意的杀气。你……是为了他吧?”
炎烈却不再回答,走下擂台抱拳行礼。欧阳彰是个明白人,便也不再多问,如是下台去抱拳行了一礼。
至此,这试剑大会便算真正结束了。
校场的军医匆匆赶来给欧阳彰止血包扎,高瑜见他并无大碍,才终于把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他想起了三年前的那个夜晚和那个差点要了自己同皇兄性命的刺客。
炎烈不是刺客,既然阿三这般说,他便这般信。然而高瑜心中却始终被什么东西堵着,说不清道不明,想起那事来便十分不舒服,甚至冒起冷汗,心惊胆寒。那日的事件毕竟还有太多不明朗。
高瑜定了定心神,走到欧阳彰身边说道:“随我回宫复命。”语调仍是无甚起伏,却甚是急切,抓着欧阳彰的手,生怕他跑了。
“我胜了比试,这就要回南崎去了。”欧阳彰却道,“这株南崎草是当日阿三从南崎林摘出来的,有起死回生之效。劳烦瑜王爷拿了回去给皇上服用。”边说边从怀中拿出南崎草,绿油油的茎叶上沾染着鲜红的血液,触目惊心的娇艳欲滴。
“你失踪这些日子是回南崎去了?”
“若是皇上有什么意外,阿三可绕我不过。”欧阳彰说得轻描淡写笑道,全然不提数十日星夜兼程的辛劳疲累。
高瑜不禁失笑,叫木天一拿来碧月酒,说道,“皇兄早知你一旦赢了比试便会马不停蹄地赶回南崎,是以叫我拿了这坛子碧月来,就当为你践行。也说不上践行,等皇兄身体好了,我们自然也会去南崎。”
“好,我回去就告诉阿三,他一定很高兴。”
“是啊,他一定很高兴。”
便如那人真的便在南崎等着他回去、等着他们找了来,然而却已是无法挽回的生离死别。
岁月漫长,相思无处寄。
田彦早就等在校场外,欧阳彰直接上了马车,打开酒坛,突然飞奔下车拦住正欲回宫的高瑜,急道:“这坛子不是碧月!快进宫去!皇上……”话未说完竟呕出一大口鲜血来,只见他脸上乃至手上都泛起黑紫,显然是中了毒。毒性之剧不言而喻。
高瑜忙伸手托住直挺挺倒下的欧阳彰,眼见他气息渐微不久便毒气攻心,再无心思多想,把那株南崎草硬是塞进了他的嘴里,喝道:“你不准死!你死了我怎么向皇兄交代?怎么向阿三交代?”
赶来的木天一心下大骇,眼见昔日爱将命在旦夕,又是不可思议又是心急如焚:“如何?”实则更想问,为何?欧阳彰突然身中剧毒,莫非是方才那一剑……
“我哪里知道!”高瑜怒道,抬眼看向炎烈,若是拿断剑去验必是淬了毒,矛头指向,一目了然。然而正因如此,才更令人觉得事有跷蹊。
比之三年前刺客面目模糊难以分辨,并且事发在深宫内院知之者甚少,总算被高瑾以皇帝之尊硬是把那事压了下来。然而今次却是众目睽睽之下,即便高瑜、木天一乃至欧阳彰都信炎烈不过是一枚掩人耳目的棋子,却不得不让他先做了这替罪羊。
“当日便是有人拿着此物叫我来参加试剑大会。”说罢,炎烈从怀中拿出那枚玉佩递给高瑜,甘心受绑。他无法去想,若欧阳彰有何不测,高瑾会是什么模样。
许久,欧阳彰终于转醒,头一句话便是:“我……只拿了一株回来……”
“不碍事的,我这儿还有。”田彦见欧阳彰脸上的黑紫之色逐渐淡去,终于舒了一口气,说道,“当日我从南崎出来找少爷你,想少爷要跟人打仗必定凶险万分,便带上了些以防万一。幸好咱们这南崎草是不会坏的,过多少年都有同样的神效。”
高瑜道:“原本给皇兄的南崎草却给了你,给你的却要给皇兄,这……或许真是冥冥中自有注定。”
“也或许是阿三在天之灵护佑着我们……”欧阳彰却道。他心知自己已无性命之虞,只是那毒实在太厉害,总要很长时间才能尽数化去,而这期间自己怕是吃喝拉撒都得叫人服侍了,不禁暗自好笑,当日阿三受伤,也是先由南崎草保住了性命,之后自己便日夜不休地服侍着重伤的他,又不禁伤感,如今却不可能把那便宜讨回来了。黯然道,“阿三,对不起,只好让你再等我些时候了……”
这时只听高瑜冷冰冰的声音响起:“欧阳彰,你还死不了吧?死不了就同我见皇兄去。”要不是他心里还念着皇兄,早就把这欧阳彰摁死了,才不管他是不是受了伤中了毒呢。把欧阳彰交给田彦,高瑜又道,“你给我记好了,阿三是我的,这辈子下辈子生生世世都是我的。”却像个嫉妒的小孩火急火燎要夺回自己心爱的物事。
“是么?”欧阳彰勉力一笑,也不知是没有了气力还是不欲争辩总之是不再说话了。
第三章(二)
田彦把欧阳彰扶上马车,一行人正待回宫,高瑜掀开帘子对木天一道:“你带着炎烈坐后头的一辆车,跟我们一块儿进宫去。”
陪同的官员自然纷纷反对,不住说道:“这怎么成?要是炎烈狂性大发伤到皇上如何是好?”
“任何责任,我来担!”说罢,高瑜放下车帘,命车夫出发,又道,“今次的事,是有人处心积虑要害我皇兄。”
欧阳彰心里也有同样的想法,这次的主使和三年前必是同一个,目标却不止是高瑾,至少还有雪玉山一脉及高盛。若炎烈剑上的毒真害死了欧阳彰,他的出身门派和保荐人怎可能脱得了干系?
“背后之人是谁,你可有眉目?”
“我……”高瑜摸索着手中的玉佩,心中惴惴不安,欲言又止,“希望是我估错……”
田彦见欧阳彰脸色愈来愈苍白,呼吸亦愈来愈微弱,心急火燎地掀开马车帘子对车夫吼:“不行!不行!快停车!”
“我没事,快着些去见皇上要紧……”欧阳彰猛烈咳嗽,唇边又溢出鲜血。
田彦正欲相劝,却听高瑜说了一句“你当真麻烦!”,田彦愣愣地瞧着他伸出的手好一会儿才慌张地把南崎草从包袱里拿出来,只见高瑜把南崎草揣进怀里背起欧阳彰便施展轻身功夫奔了出去,说道,“我们先行一步,你们随后跟上。”
眨眼间已把马车甩的远了,声音远远传去却像就在身边响起。
高瑜背着欧阳彰奔得又稳又快,两人背脊紧贴着胸脯,高瑜便以此为媒不断输内力给欧阳彰,嘴上仍是不友善,说道:“待会儿见着皇兄,你给我精神着点儿。”
欧阳彰亦试着运功调息,只是不知那到底是什么毒,他浑身内力竟丁点儿也聚拢不起来,幸好高瑜即使输入内力,他猛然想起阿三给的秘籍里有以少凝多的法子,赶忙依样施展起来,以高瑜输入的内力为基点滚雪球般聚集起四散周身的内力,竟真的逐渐有了起色。
“够了,我已能自行运功调息,瑜王爷不必再为我浪费内力了。”欧阳彰说道,竟又变回了那嬉皮笑脸的样子,“其实你大可放着我不管,这样……可让我受宠若惊呢。”
“就你这个半死不活的样子,随便哪个人都能要了你的性命,你死了不打紧,让皇兄为你难过可不行!那种滋味,你我都受过……更何况,皇兄很想见你……”高瑜回头瞪了欧阳彰一眼,道,“待会儿见着皇兄,你可知趣些,回南崎的事暂且搁下,说些让皇兄高兴的话,知道么?”
“我知道。”欧阳彰道,“我走运,且死不掉呢……况且就算要死,也得见了他最后一面再死,是吧?”话刚出口,他却无法分辨这个“他”是指的井奕祺呢还是高瑾。
却发现高瑜脚步慢了,只听他仿佛自言自语一般说道:“阿三……那时候阿三在想些什么呢……为什么连最后一面都见他不到……”
如此很快已到了宫门前,高瑜背着欧阳彰径自往飞霜殿奔去,哪里有人敢拦?到了飞霜殿前,高瑜放下欧阳彰,瞧了瞧他的脸色也不免惊异,方才还苍白死气,不过片刻间怎得又如此精神奕奕?
“回光返照?”
“不是你叫我精神着点儿的么?”欧阳彰耸耸肩显示自己的无奈,“若不是你把我拉了来,现在我可在呼呼大睡呢,何必还吃这样的苦头……”
“别闹!”高瑜喝道。
“至多一炷香时间,再长我可撑不下去了。”
高瑜已知欧阳彰不过是靠内力艰难支撑,然而经此一劫,也不知他那原本深厚的内力会损耗到何种地步。当下也不再多说,率先走在前头,推开了飞霜殿的门。
“是瑜儿回来了么?”屋内传来太后慈祥的声音,却叫人不寒而栗,“哦?欧阳大人终于舍得出现了么?”
“微臣参见太后。”
“你平时那般无法无天,突然行此大礼,哀家可不敢当啊。”
高瑜见到太后手里把玩着一枚玉佩,那枚他不能再熟悉的曾经属于阿三的井字玉佩,登时心急如焚,而高瑾的床上更是空无一人,他管不得什么规矩,一把抢过太后手中的玉佩,急道:“皇兄呢?”
“瑜儿。”太后意外平静,或许这早已在她预料之中,“前阵子你说不去南崎,要留在宫中侍奉母后,是哄母后高兴吧?”
“皇兄呢?”高瑜语气中已渗出逼人寒气。
“你不要母后,母后可还心疼你这个儿子啊……瑜儿,听母后的话,留在母后身边,你要什么母后都给你。”
“我什么都不要,只要皇兄平安。”
此时欧阳彰也猜到了高瑾的怪病约莫便是太后所为,望着高瑜手里的玉佩,那是他前阵子偷偷进宫放在高瑾身上的,“阿三的护身符,一定能保你平安。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有事。”那时高瑾已病得很重,竟一点儿也没有察觉。之后欧阳彰便马不停蹄赶回南崎取了南崎草来,没想到如今玉在而人却不知所终。
欧阳彰重伤之下已无法如平常般凝神静气,如今心神一乱胸中真气更是四处奔腾急欲寻找出口发泄,然而他体内却如铜墙铁壁般密不透风,这不断膨胀的真气似乎要把他整个人都涨破,情急之下一掌拍出,竟把墙打了个穿。
高瑜一心只念着快快让太后说出高瑾下落,未曾注意欧阳彰的异样,这突然的爆裂声让他吓了一跳,急忙查看欧阳彰的情况,问道:“怎么样?没事吧?”
“发泄出来,舒服多了……”欧阳彰抹抹嘴角的鲜血,笑道,“既然皇上不在这儿,我便不用再装了吧?”
“不用了,你歇会儿。”高瑜喝退闻声而来的侍卫,又把阿三的玉佩放进欧阳彰手心,轻道,“别死。”
“呵,死不掉的……”
“闭嘴!我们母子说话,你有什么资格插嘴?”
太后抬手要打欧阳彰,却被高瑜挡下,他握着自己生母的脉门,道:“恕孩儿不孝,还请母后告知皇兄所在。”
“哈哈哈!”太后笑得凄凄惨惨阴阴森森,“你的心里当真没有母后?”
“儿臣心里怎会没有母后?”
“不过和你的皇兄相比,母后就大大不如了,是么?”
高瑜垂下长长的睫毛,默而不答。
“那不知在哀家的好儿子心里,是皇兄重要呢,还是一起长大的那个人重要呢?”
“什么?”高瑜一惊,漆黑的双眸亮了起来,思虑后又绝望地暗下,却仍挣扎般闪着微弱的希望之光,“是……”
“乖儿子,哀家再问你一回,是皇兄重要呢,还是一起长大的那个人重要?高瑾和阿三,只能活一个,你选谁?”
“阿三已经……”
“他还活着呢。”此时此刻,这个女人笑得妖艳妩媚,哀婉凄绝,“他舍不得他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