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而立 下——先爱先疯

有一天，他特意打了好几桶水，把自己的衣服连同自己都洗了个干干净净……为了等衣服晾干，他穿着背心裤衩在床上缩了一天……结果，等他收拾停当，站在镜子前的时候，他几乎哭出来……镜子里那个孩子的头发散乱得象鸡窝、过于青白的脸色看起来象鬼……干瘦的身体象一根被啃干净又在太阳下晒干的骨头……

他知道他也就这样了，他永远也没那个资格和张小芳走同一条路……从那时起，他想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快点离开福利院……快点！那个地方，他再也不想呆了！

十岁的时候，福利院里来了一位阿姨……说是阿姨，可赖小海看到她脸上有明显的褶子，深刻的法令纹，让她看起来有点凶横……院长说，这是大城市来的有钱人，没有孩子，想领个男孩当儿子……

赖小海躲在暗处观察着，他没怎么注意阿姨脸上有点狡诈的表情，他只是羡慕地看着她身上花花绿绿时髦的衣服……闪闪发光的项链、耳环、戒指，在福利院的泥地上一踩一个深坑，针尖一样的鞋跟……他从来没见过这么时髦的人，就算是张小芳也没穿过那么耀眼的衣服。

阿姨在院里挑孩子，她很注重孩子的相貌，总是把他们的脸扳来扮去的看，还喜欢看手，捏着手摸来摸去，半天不放。

赖小海藏在一棵树下面发呆，他突然意识到这是一个机会，一个不可错过的机会……他飞快地跑去，不顾冬天的寒冷，打着哆嗦，用凉水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然后他又在镜子前拿着剪刀，左一下、右一下地剪头发，……直到把头上那些不顺从的杂毛都修理干净……镜子里慢慢显出了一个清晰的轮廓，……算然太瘦，脸上的骨头都一根根地显出来，象个小骷髅……可眉眼轮廓却也意外地有一丝清秀……

平生第一次，赖小海主动地推开吵吵嚷嚷的孩子们，挤到了阿姨跟前，他象卖鸡蛋的小贩一样吹嘘自己的鸡蛋，“……要不，您看看我吧！……我会干活，什么活都干，我爱干净、也不长虱子……”

说最后一句的时候，他有点小哆嗦，因为他长虱子，刚洗澡的时候，他抓出来好多……可这会儿已经又开始感觉那些小动物在身上乱蹿了！

阿姨把他脸扳起来，撩开额发，看了一会儿，又拿过他的手仔细地看，掰着他细细的手指头一个个地摩挲，摩挲得他直起鸡皮疙瘩。

“嗯，这孩子资质不错，就他了！”

于是，赖小海的命运，突然就改变了……虽然很多年以后，他才明白，那资质到底指的是什么……？

当天，赖小海就兴奋地跟着阿姨住进了宾馆，他平生第一次泡在大浴缸里洗了一个舒畅的大澡，平生第一次有了全新的完全合身的衣服和鞋子，平生第一次睡软软的有弹性的叫席梦思的床上……然后，他平生第一次地坐上火车，去了遥远的大城市！

明靖听着赖小海述说，心里总有一种惴惴的不安……他在这座城市里长大，他知道每年有多少人从全国涌向这里，寻找他们梦想中的财富和幸福生活，可没有几个人能在这里找到他们需要的东西……他们满怀希望而来，然后，伤痕累累离去……城市是吝啬的、肮脏的，有无数只手在暗巷里等着掠夺你。……明靖把赖小海抱得更紧一些，脸紧贴着他的脖颈，象是一种保障。

“刚开始，我觉得特幸福，阿姨送我上学，我的衣服、鞋子、书包都跟别的孩子一样，……我拼命学他们说话，努力改掉自己的方言，想把过去完全甩开，开始一种不一样的生活！”

赖小海在回忆的死海里游泳，以往，他都是挣扎在海面，努力不让自己沉下去……因为他害怕，沉下去，他就没有机会再上来……可偎依在明靖的怀里，他好像没那么害怕了，他开始试着往深处潜，因为上面有人等着……不管沉到多深，都有人随时会来救他。

他在阿姨家住了几天后，陆续又来了好几个孩子，有大有小，阿姨的儿子，一个二十几岁，有点暴躁的年轻男人开始拿着很多不同的锁，教他们拆开，然后装上，再试着用各种方法打开……

赖小海学得很认真，他把这当成了一种报恩，他想报答阿姨，在他眼里，他们就是他赖小海的救世主！

59.

很快就没什么锁能难得住他了，他们又教他从贴在墙上的牛皮纸口袋里往外掏纸片，从开水锅里往外捞带皮的鸡蛋……赖小海干这个很有天分，不管捞肥皂还是捞鸡蛋，他没有一次失手过，也没一次被烫伤过……

他一直不明白学这些到底干什么，可福利院里不许孩子们提问的教育，让他从来没问过！

一直到一年以后，阿姨的儿子带他们上街扒活，他才明白，那些所谓的教育，意义在何！

阿姨的儿子自己先下手掏了一个穿西服的胖子，钱包里有两千多块，他得意地炫耀给他们看……然后指示孩子们照他平时教的那些方法，挨个去摸……

很快，这就变得跟游戏似的，孩子们拿着摸来的包积极查查地躲在角落里议论，打开一个包里面有很多钱，他们就兴奋得欢呼，没什么钱的时候，他们就破口大骂……

赖小海站在旁边看，他想哭……他不想干这种事儿，他亲眼看见一位老大爷被掏了包，急得在路边掉眼泪……

他是最后一个上去的，阿姨的儿子凶狠地甩了他一个大耳光，“你以为养着你是吃白饭的……不干就给我滚回那破地方去……看你那福利院还要你不……”

赖小海不愿意回去，所以他也偷了……是一个看起来时髦的姑娘……当他从姑娘那被丰满的屁股撑得饱满的后兜里掏出钱包的时候……他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他突然开始怀念起福利院那些贫寒凄凉的日子……至少他的心里是放松的，没有负罪感，对得起对不起，都只是自己而已……！

事情一旦开始，就没什么不可以了……后来赖小海越偷越顺手，越偷越心狠，甭管什么棺材本、救命钱，他一律下得去手！

“其实，让个孩子干坏事儿特容易……孩子容易被煽动，多少都有虚荣心……他们的管理其实还挺科学，不怎么打骂……每个人都有定额，完成了的有新衣服、新鞋，还给钱买玩具，没完成的不但没有，还要遭别人白眼……刚开始我老完不成，可看到人家有漂亮的新衣服、新鞋，特别羡慕，而且也想和他们混成一堆，好有个伴……慢慢地……就容易起来了！”

明靖沉默地听赖小海说，心里体味着那个孩子的心境……当个好人，其实比坏人难得多！……如果没什么良心，或许赖小海能活得挺快乐……可他有……所以他总是流泪、总是挨打！

赖小海知道自己那时候过得挺无望的，他对上学什么的，突然就没了兴趣，他觉得自己的将来可能也就这样了，偷……偷……不停地偷，抓住，进监狱，然后出来再接着偷……

他对阿姨说，要不我不上学了吧，反正底子差，也学不好。

阿姨说，那哪儿成，你这个年龄就该上学，至少上过初中。

阿姨的儿子在旁边插嘴，不上就不上呗，反正也学不出个什么来。

阿姨拍了他儿子一巴掌，把他推进里屋。

赖小海听见他们叽叽喳喳说话。

“他自己都不想上了，还费那钱干吗？”

“鼠目寸光，送他上学才花几个钱，……可这上过学的和没上过学的，气质就是不一样，……干那行，尤其是男的，气质比什么都重要！”

赖小海琢磨了很久，也没明白到底是哪行？什么气质？为什么重要？

他后来还是去上学了，就这么晃荡着过了几年，赖小海就十四了，他开始长开了，走在街上的时候，常有人叽叽喳喳地议论，“那孩子真秀气，男的女的？”

他于是知道了自己长得还算不错，可他从来也不在乎……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要对将来绝望了，就真的没什么可在乎的！

就在他混完了初中后，一天回到家里……他不知不觉地就把哪儿当成了家，他有机会逃跑，也没人看着他，阿姨和她儿子明白他们的心理，离开这里，他们能上哪儿？人总得有个窝，有人管吃管住管工作，除了这个你又干不了别的，你能去哪儿？

家里有两个穿着怪异，染着头发的中年男人，他们跟阿姨说话，赖小海全听不懂，他大约猜着了那是日语，可他倒没想过阿姨连日语也会。

晚上吃饭的时候，饭菜挺丰盛，赖小海狼吞虎咽地吃着，两个日本人对着他指指点点，赖小海也浑不在意，他从来没想过，这两个日本人会和他发生什么关系！

过了两天，阿姨突然叫他去收拾行李，说是去外地扒活，……这种情况以前也不是没有过，这边开始严打的时候，他们往往就出去跑一阵子，然后等这阵风过了再回来……

赖小海收拾完行李，奇怪地发现别人都没动，“怎么？就我走？”

“嗯，这回有点特殊，你跟着别人先走，我们过两天才走！”

“嗯！”赖小海没怎么怀疑，他总是习惯服从，因为从出生到现在，不服从就没什么好事，不是打骂就是挨饿！

阿姨带他上了车，然后直奔另一个城市的码头……

在那里，他又碰到了那两个日本人……阿姨匆匆跟日本人交代了几句就走，走之前，她跟赖小海说，“听话，到了那边别犯倔，凡事顺从着点，不然吃了大亏都没人帮你！”

不知是赖小海的幻觉还是怎么的，回忆起来，他总觉得阿姨的眼睛里是有点泪水在闪光的！

两个人日本人把他安顿进一个集装箱，塞进货物的角落里，又给了他一大包方便食品和水……

赖小海在黑暗中不知过了多久，渴了喝、饿了吃，可就是睡不着，他心里不踏实，慌得厉害，他不知道再见天日的时候，面对的会是什么，他害怕，怕得要命……和那个比起来，集装箱里无边的黑暗和寂静都算不得什么！

再次见到太阳的时候，他已经在日本的土地上了……他被带进一座他从未见过的繁华的大城市，他一直以为，只有电视上才会见到的那些光怪陆离，就在他面前一一展现。

刚开始的时候，他被安排进一个很小的语言学校学习，那里都是跟他差不多大的孩子，长得都很清秀漂亮，除了学日语，他们还学跳舞，柔软体操，甚至还有衣服颜色搭配，化妆什么的，但也不是学得很认真。

赖小海一直不明白学这些干嘛，问身边的那些男孩子，他们跟他一样茫然……

直到半年后，赖小海日语已经学得不错了，他才隐约明白自己要干什么，可那时候已经晚了。

那天，带他来日本的两个中年人来到学校领他，他听到他们和老师的对话。

“怎么样？这个孩子资质不错吧！”

“很不错，漂亮、聪明，柔韧性也好，一定能赚大钱！”

“今天就有生意，有人点名要漂亮的处男……”

“男的，处不处有什么关系！”

“有的男人就喜欢玩这样的！”

赖小海的心扑通扑通跳了起来，他隐约明白，为什么这里的男孩子要学化妆，要修眉，要把自己象女孩一样打扮得很精致……可他对自己将要干的事还是很茫然！

他从来没有想过，男人也可以出卖自己，而且是卖给男人！

他的第一次，就是被别人卖掉的……

那天，他们把他打扮得很耀眼……时髦漂亮的T-SHIRT，头发烫过了又染了色，打着栗金色的波浪卷，眉毛象女孩一样修得又细又长，他站在镜子前看着，里面的赖小海从未有过地漂亮，……可他心却慢慢沈入深渊……

第一次，赖小海象死了一次一样，从房间里被弄出来的时候，他发着高烧，身上沾着干涸的精液和血迹……他宁可自己已经死了……他不知道怎么被人进去又怎么出来的，除了疼和灭顶的耻辱，他什么都不记得……

“别说了……赖子，先别说了……”明靖抱着赖小海，有点受不了了……他倒没想到，最先叫停的会是他，他以为他有准备……结果，他什么都没准备好！

明靖从厨房拿来一瓶赖小海做鱼的二锅头，灌了一大口，火辣辣的液体顺着喉咙淌下去的时候，他觉得心都烧着了！

赖小海从他手里接过酒瓶，也喝了一口。

“别，赖子……你喝不惯，这个太烈了……”

“你怎么知道我喝不惯……干我们这行的，什么酒没喝过！”赖小海抹了抹嘴角的酒珠……死死盯着明靖，“要不算了……不说了，就这么糊涂过着不行么？……反正你心里什么都明白！”

明靖楞了一会，才明白，赖小海其实在试探他……其实他还是不放心，他想从明靖这儿要一个态度、一个保证！

“赖子……你没明白我……你以为我听不下去是为我自己么？……我那是心疼的，你明白么？……我就是疼你，我怎么没早点碰见你，要早碰见你，你就不会遭这么大罪！”

赖小海惨淡地笑了笑，“早碰见又怎么样，那时候你也只不过是当见到一个MB而已，不会对我有什么好感！也不可能帮我！”

60.

明靖不能否认，说不定赖小海说的，更接近于真实。

“从那以后，我就一直在接客……我这人适应性挺强的，什么事都一样，不管好的坏的，只要干上了，我都能干得挺好！”赖小海搂住明靖脖子，把自己紧贴在他颈窝里……“接客这个词儿听着特刺耳是吧！……可没法，说起在日本的事儿，这个词儿就没法回避……我就是个卖的，叫MB也好叫男妓也好，都一回事儿！”

赖小海到日本的第二年，他已经成了一家CLUB的红牌，在东京歌舞伎町一番街，美少年阿海的身价已经排名NO.6，当然，对赖小海来说，没什么可高兴的，打从来到日本，他就从来没笑过……

那时候，买了他的CLUB老板，就是那两个中年男人，一心要把他推上歌舞伎町NO1的公主位置，给他联系了一家专门出GV的公司……

赖小海一直在暗暗反抗着，这事儿已经到底线了，他实在不能想象自己被放在小电影里的场景……每当老板提到这事儿，他就开始消极怠工、怠慢客人……但那又怎么样，胳膊能扭得过大腿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