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只怯懦的小鸡。
我讨厌这里。刑羽想:可是,要忍耐,这里是爹爹的家乡,就算怎么不愿意,他一定为了爹爹忍耐。
刑不归这时回到阔别多年的地方,所见所闻都是从小就看着的东西,有点热血澎湃,压根儿没注意到刑羽眼里的真正想法;他
见到相熟的师弟们,顺口喊出对方的名字,要刑羽躬身行礼,就这样被簇拥着到正堂去。
穿过好几重房,越过汉白玉石砖砌的丹墀,远远望见师父端坐堂内,那是个白发银须的老者,刑不归发现他的精神已经不若以
往矍铄,龙钟老态明显,惹得身为大弟子的他内里暗自喟叹。
许多话想说,竟自哽咽,只能跪下去,喊:「师父……」
刑羽一见也跟着跪下去,他不知道刑不归当年离开的前因后果,只猜测义父是被赶出去的,见到他跪下,就像是负荆请罪来着
,很担心,只能骨碌碌滚着黑漆漆的眼珠子,祈求端坐堂上的老人勿要处罚他的爹爹。
「回来就好,起来。」老者没什么特别的表示,只是看着刑羽问久而复归的大弟子:「听说你收养了个哑儿,就是他?」
「是,师父,他叫刑羽。」刑不归起身答。
「在异地想找个人为伴,也由得你。不过玄刀门不收无用之人,若是他给添了麻烦,你得负全责。」
「是。」刑不归回答得更简洁,他从不违抗师父的命令,不过在他心目中,刑羽也绝不会是个找麻烦的人。
刑羽只是低下头,觉得万分委屈,他很乖,只是不说话而已,为什么大家都觉得他是累赘?爹爹明明都常称赞他勤快,帮了他
很多的忙,他绝对不是累赘、或是无用之人。
偷眼看刑不归,刑不归目前却没心思注意到义子的难过,他站在一旁,等着听师父进一步的训诲。
这时,站在高春明身旁的一个男子道:「师父,大师兄远道跋涉而归,旅途辛苦,我在后堂安排了筵席,帮他跟侄子接风洗尘
罢。」
说话的这人长相俊俏,身材挺拔,说话的声音清朗,听在耳里说不出的舒服,年纪看似比刑不归还年轻个好几岁。
「二师弟,多谢。」刑不归说,这人就是蓝闵。
蓝闵答:「不客气,大师兄,你不在的这几年,师父跟众师弟都想你得紧,茵妹也常常念着你……说人人到,她来了。」
刑不归听到熟悉的名字,表面维持如常,刑羽却是一震,猛地抬头转身,朝着蓝闵指着的方向,外头丹墀上正缓步走来一位年
轻女子。
这女子婀娜端秀,乌发蝉鬓朱唇皓齿,看起来柔弱,眉宇之间却有种隐隐的阴烈,难得的是这烈气并不减损她的美丽,却更增
添了些许强势的明媚。
震慑刑羽的并非女子出众的外貌,而是蓝闵刚刚喊出的名字,那是义父在某个黯然醉酒的晚上喊出来的名字,唯一让刑不归这
铁铮铮的汉子悲痛情伤的一个女子。
就是她吗?难怪、难怪……是男子都会为这样的女子痴迷,爹爹也不会例外,她的确配得上爹。
刑羽这么想,心头处蒙上了一层暗影,他回头找刑不归,果见后者也直盯盯地瞧着女子,恍神。
喜欢人就是这么一回事,刑羽痴痴地想,自己喜欢着爹爹,就算同样分离七年、十七年、甚至是七十年,这喜欢恋慕的心也会
一直保持下去,若爹爹喜欢茵妹的程度跟自己一样,那么,现在他的心里眼里,应该也容不下其他了吧?
他跟爹头一次好上的那个夜晚,不就是自己志愿当成安慰他的替身吗?虽说他的献身行为多少满足了一点儿私心,事后他也很
害怕爹爹生气一走了之,幸好爹爹回来了,并且给了他一个美梦,以为两人可以永远这么好在一起,是父子、是情人、是夫妻
……
现在,梦应该差不多要结束了。刑羽复又低头乐观地想:没关系,就算只做父子也没关系,就算爹爹真的想要与这女子在一起
,只要不把他丢开,他愿意守着身为儿子的分际,再不多想其他、多做其他。
对、这样就够了,要他怎样配合都可以,包括看着这女子与刑不归婚配,替他生子,轻松完成刑羽自己一辈子都不可能办到的
事。
「大师兄。」高如茵走到刑不归身边,仰头喊。
「茵妹。」带着疏远的客气,刑不归也淡淡打招呼。
有点刻意地,蓝闵走来靠着高如茵,对刑不归道:「大师兄,你回来的正好,我已经获得师父首肯,加上茵妹也愿意,再过三
个月就要举行合卺之礼,茵妹还说了,这种日子大师兄若不来参加,未免美中不足……茵妹你说是不是?」
他说完拉了一下高如茵,要她同意自己的话,高如茵看了看刑不归,透露些许无奈,咬了咬唇后,微微点头。
刑不归情不自禁动了动,想开口说些什么,却一个字也没说,最后只是朝蓝闵掀掀眉,道恭喜,又朝堂上师父说:「二师弟能
干有担当,师父将茵妹许配给他,二师弟从此也算是师父的半子,将玄刀门交给他,合情合理。」
蓝闵觊觎玄刀门主之位已久,听到大师兄这么说,心下窃喜,至于其他师弟们对师父到底要将门主位子传给谁也猜测良久,却
不敢直接向师父提及此事,既然大师兄提到这话题,齐都仰颈听师父怎么说。
高春明沉下脸来,说:「门主之位传给谁须要从长计议,刑路,我要你回来,自有一些考量,今天先帮你洗尘,休息个两天,
我好好跟你说这事。」
刑不归听师父口气硬,似乎心中已有主意不容违逆,他在内心叹了口气,只能点头称是。
今非昔比了,刑不归想着,若是跟师父明言,说从前他想要的东西,如今在他心里却只想弃之若敝屣,一定会被师父骂说是忘
恩负义吧。
只能走一步算一步,见招拆招了。
第八章:孤眠独宿相思慕
接下来的几日里,刑不归忙的很,高春明先让其余六个弟子轮番与他试刀,考察大弟子武功有否因为在外奔波而放下,结果令
他相当满意。
刑不归的武功进境非但没有落下,还可能因外在外头保镖奔走,与各家武技有了实战交手经验,融会贯通后,刀法愈见犀利狠
辣,使招有如行云流水,观战的众弟子全都瞠目咋舌不能自己,大大开了一番眼界。
在与蓝闵对战时,刑不归原本考虑要稍稍放个水,可是知道师父眼光锐敏,做假绝对瞒不过,只好打起精神应战,交手不过二
十招,蓝闵的刀就被击飞,落到校场中央。
爹爹好厉害!躲在众弟子身后、偷看刑不归比武的刑羽心中猛喝采,他是看不懂刀法功夫的精彩之处,只知道刑不归舞刀时矫
若惊龙飘若浮云,使起来好看的不得了,加上所有人都被他给击败,这样的爹爹真是帅极了。
只可惜,来到这里后,爹爹已经不是他一个人的爹爹了。
会这么想,是因为现在刑不归住回他从前身为大弟子时、跟其他师弟们合住的大院子里,刑羽却被安置在远远的客房,起居甚
至有地位低的弟子们服侍。他变得无所事事,好不习惯。
虽然他每天一大早起床后,会跑去跟刑不归问安,不过对方总是忙忙碌碌,顶多摸摸他的头、问他睡得好不好后就离开了,无
暇顾及其他多的事。
刑羽只能体谅,白天无法去找刑不归,只能在玄刀门人少的林园之处独坐漫步耗时间,玄刀门里所有人知道他是哑吧,也没人
会找他说话,日子无聊得很。今天听到校场人声鼎沸,又听到几个弟子跑过时,念着要去看大师兄使刀,也就偷偷踅了过去。
然后,他看见蓝闵弯腰捡刀时,背对高春明及刑不归的一张俊俏脸蛋露出了阴狠。
爹爹招怨了啦。刑羽明白。
这场比试结束后,高春明要刑不归接下玄刀门总教头的位置,负责教练弟子武艺,刑不归在人情义理上无法拒却,更何况是恩
师的要求,虽觉为难,还是答应了。
他想,等蓝闵跟高如茵的婚礼结束后就离去,也算了结自己多年来的一番心事。
「刑路,你跟我往中堂来,我另有些事跟你说。」高春明在离开教场前,对刑不归交代。
「是。」刑不归应,跟在高春明身后离去。
刑羽无事可做,也就隔着远远的距离跟,他想法单纯,只要能看到刑不归的背影就好,要是爹爹偶尔回头,说不定还会打个招
呼,这样就够他窃喜老半天了。
穿过众弟子身边时,还听到他们对刑不归的武艺赞不绝口,有些甚至就刚才看到的刀招演练起来,看来他们对玄刀门的大弟子
是心悦诚服,这点听在刑羽耳朵里也是高兴,在他心里,刑不归本就是世上最厉害的一个人。
见刑不归跟着高春明走入中堂内里,他就转入一旁林园的假山假水边观看园林之美,只盼望待会爹爹会一个人出来,他可以假
装跟对方不期而遇,或许,爹爹会跟他多说上几句话。
刑不归跟着高春明进入中堂明间,俟师父坐定在正中排放的八仙桌旁,他恭敬在一旁候立,高春明挥手要其他不相干人等出去
,看来是有私密话要说。
「师父。」刑不归先开口:「您给我的书信中,提及身体有恙,究竟……」
「老病。刑路,我知你并未有久留之意,不过我已经老了,必须尽早决定玄刀门的接班人……你心知肚明,我收的七个徒弟里
,唯你资质最好,要传承门中武艺,非你不可。」
「师父,众师弟及其他门人都称道二师弟将门中事务管理的极好,他又即将与茵妹成婚,门主之位不传给他说不过去,请您三
思。」
「既为武林门派,自以功夫传承为选择门主的最重要考量。蓝闵对外事务在行,自可以成为你的辅佐,你们师兄弟两人同心协
力,必能光耀我玄刀门,不只成为蜀中第一门,而是中原第一门……」
「师父。」刑不归低头,谨慎考虑措词:「多年前那事儿……人言可畏,我若成为门主,对玄刀门声誉不好。」
「事隔多年,所有人都已淡忘。当年我盛怒之下,没有进一步追查,如今想来倒是委屈了你,让你蒙上不白之冤……」
如今说这个,岂不太迟了些?刑不归心中想,却也不会拿这来堵师父的嘴。
高春明见刑不归低头不语,认为他依旧饱含怨闷,是以对接掌门主之位无意愿,于是又说了:「或是你怨怪师父将如茵改配给
蓝闵?你若有意愿,我可以做主断了亲事,将如茵嫁给你。」
「不、万万不可!」刑不归慌张拒绝。
万万不可!若师父真要如此一意孤行,虽不知茵妹会如何想,二师弟却肯定会恨他,门中动荡不安,还有、还有他的羽儿……
刚刚来时,他已经注意到那小小瘦瘦的身影偷跟在后头,不过门里人多口杂是非多,他不敢对刑羽流露出太多的意思,总是克
制着,也知道刑羽是那样善体人意,应该懂得他的难处。
这几天他刚回来,很多事情得处理,待会儿或许能抽点空找刑羽聚聚,抱抱他、对他说些体己话,看看他沉默却如星闪烁的烨
亮眼睛、代替他嘴巴说出千言万语的眼睛。
猛然间他出声喝问:「谁?」
高春明也同声往一旁偏门处喊:「是谁?出来!」
高如茵手捧茶盘翩翩从偏门之处现身,柔声道:「给你们送茶水来。」
「搁着。」高春明道:「我跟你大师兄有话谈,不想给别人听到。」
「是,我出去了。」高如茵没多问什么,放下茶水后低头悄步出去,其中还回头望了刑不归一眼。
似怨似诉的一眼,可是刑不归承认,从很久以前,就算是他开始爱慕起这名女子很久之后,他依旧猜不出她心里想些什么,那
里头意思太深,都不是刑不归能理解的部分。
相对比较之下,刑羽的就好猜测多了,所以他跟刑羽在一起时,反而放松许多,不需花费太多心思就能灵犀一点通,在义子面
前,他从未有过拘束之感。
这时候,格外的思念刑羽啊,想着他就在门外,刑不归的心忍不住蠢蠢欲动起来,迫不及待想碰碰他,抚抚那虽然焦黄、却柔
顺如同本人一般的头发。
高春明这时有感而发:「如茵虽是我故人之女,母亲却是华炼门之人,两人死于当年华炼门跟唐门的混战之中,故人临终时托
孤于我,现在我盼望能给如茵一个好归宿,也才对得起她父母在天之灵……」
刑不归头一次听师父提及高如茵的身世,想着她原来也是个可怜人。
「既然如此,更应该尊重茵妹的决定。师父,我虽曾钟情于她,可如今离开了七年,沧海桑田人是物非,也不敢再对她有非分
妄想。」
「刑路,我知道你对如茵余情未了,又怎知她对你不是?我是他义父,也是玄刀门门主,任何事我说了算,你不用担心。」
刑不归知道高春明性子刚愎,一时半会很难扭转他决定,想着日后还有机会,也就暂不尝试说理了。见师父没其他事交代,告
退出来到了外头,在假山旁见到可爱的、讨喜的身影。
「出来,我看到你了。」他说。
刑羽出来咧嘴笑,却又不敢太过靠近,他知道爹爹的凶师父还在里头,所以不敢没规矩。
「你瘦了些,到我房里去,我那里有早上厨房新做好送过去的甜点,留了给你。」刑不归说。
刑羽脸红点点头,猜说刑不归是不是找借口带自己回房里亲热,好害羞,却又期待,他也很想抱抱爹爹、闻闻他身上的气味呢
。低着头跟着刑不归转回到高春明七个徒弟居住的院落里,进了房。
爹爹的房间很大。刑羽仰头四顾张望。
刑不归并未掩上房门,他耳力好,有人靠近会立刻知道,一把在房中抓过刑羽来就亲亲咬咬,需要刑羽温暖肉体的慰藉。
刑羽脸照样红,闭眼任着刑不归舔咬抚摸,这几天的空虚寂寞在此刻根本什么都不算了,只要能在他身边,都好。
两人厮磨一阵后都动情了,不过毕竟是玄刀门内,其他六个师弟也随时会回来院落,刑不归不敢太造次,只能在刑羽的眉梢眼
角亲了又亲,连话也没时间说。
无声胜有声,是吗?刑羽不敢想太多的未来,在此刻能得到喜欢的人相疼,什么都够了呀。
没多久有好几人靠进院落了,是刑不归的几位师弟,两人只好匆忙分开,刑不归还真是舍不得,却也没办法,只好站起身来,
开了小橱柜,手伸进去要拿出糕点给刑羽。
「呜!」突然间刑不归闷哼一声,伸进去食柜的手如被针刺了似的,就见他攒眉蹙鼻状甚痛苦,迅速抽出手来看,一只略有指
头大小的五色蜘蛛扎在他手腕上,被它口器咬住之处已经黑青了一大块。
刑不归临危不乱,先点了手臂上几处大穴,心口部分却猛烈一阵剧痛,知道已经来不及,蛛毒已经侵入心脉。
「羽儿,快叫外头叔伯进来!」他喊,剧痛让他声音微弱,呼吸也急促起来,眼前也发黑,腿一软,整个人仆倒在地下。
刑羽眼睁睁看着这一幕,惊骇莫名,这次却没听从义父的话,一个箭步奔上前,伸手就去扯下那只毒蛛。
「别碰……蜘蛛有剧毒……」刑不归想阻止,却抬不起手来。
刑羽根本不在乎,抓了毒蛛踩死在地下,接着就口到刑不归被螫的手腕处吸出毒液。
「……不行……」刑不归怕刑羽自己反而也中毒,想阻止却不果,他此刻比初生婴儿还弱,根本是人为刀殂他为鱼肉。
刑羽先用力吸了一大口黑血出来,抹抹嘴又吮,他体质特异,毒伤害不了他,甚至有以毒引毒的功效,这么吸了一口之后,渗
入刑不归体内的毒液居然回流到他口中,他一口口咽下,毫不避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