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小舱口人多口杂,刑不归虽不爱吵也没办法,将竹箧搁在他与刑羽的中间,靠着舱板闭目养神,不多久闻到微馥微熏的香味
从旁过来,睁眼往刑羽望去,就见对方也望着他,抿嘴微笑了笑,拍了拍竹箧,然后抱紧紧。
爹,你睡,我会帮你看好行李,免得被人偷走。
刑不归复又闭上眼,那淡香让他昏昏欲睡,没多久船启航了,河上风大,很快将刑羽的淡香给吹散了去。
搭船往京畿大约两、三天即可抵达,船上熙熙攘攘皆是行旅之客,大声喧闹无已无休,到了中午有人煮茶做饭,刑羽去讨了茶
,跟刑不归就着馒头啃。
第二天上午,船行经一大湖时,突然间来了三艘快船,船上的汉子们各个面容狰狞,手持器械杀声震天,将刑不归等人搭的船
围住后就跳过来,见人就砍。
刑羽原本昏昏欲睡,听到喊声,像是受惊的猫儿跳将起来,望舱外看,一众强梁杀红了眼,顺手将砍死的水手给踢下水去,他
想起了不久前还丹门里发生的事,嘴唇一下子失了血色。
又来了、又来了啊……
舱内大部分人都是普通行客,思及左右是个死,有人抓了扁担要去同盗贼拼命,也有几个习过武功之人,抽剑拔刃冲出去。刑
不归跟着起身,他见这群江洋大盗除了劫夺钱财外,居然连人都不放过,气愤了,提起单刀往外去。
小小人影冲过来抱住了他,刑不归低头,是自己的义子,抬眼望着自己猛摇头,惊惧在眼中涣散成一片水影,似乎害怕着刑不
归这么一出去,就是将自己给丢下了。
刑不归皱眉,突然间觉得小家伙缠人,他硬扯开后推开,小家伙重心不稳往后一跌,背脊重重撞上舱板。
「你……」刑不归有些愧疚了,倏然间领悟刑羽不过是害怕而已。
跨前一步想扶起他,舱板外头盗贼已经逼近,刑不归顾不得小家伙了,头一低,够奔出去。
船在水上,与陆地隔绝,加上航船须有技术性等等,刑不归必须尽快解决盗匪,保全船家性命,方能为自己留一线生天,是以
他毫不留情,见贼即杀。
他师承「蜀中第一门」的玄刀门,刀法刚劲狠辣,处处是杀招,斩斩不留情,手起刀落就是杀人,砍了几个之后,其余盗贼知
道遇见高手了,统统跳到他这里来,刑不归是贼近则抡刀剁臂,贼退则进步刺腰,转眼间就杀了十几个。
剩余的贼子慑于他的浩威,发声喊后全都退走,刑不归杀得狠了,势收不住,又知这群以盗劫行旅为营生的贼人大多结党成群
,怕他们回去唤更多人来,反倒连累同船的人,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双足一点一弹,如雕鸟腾跃翻旋,翻身到了第一艘贼船。
「尔等剪径强梁,死有余辜!」他大喝,声如霹雳平地起。
刑羽所在的这艘船眼见危机过去,里头的舱客都出来替刑不归呐喊助威,刑不归恍若未闻,专心舞刀,刀势如风卷荷花,一刀
过去必有血雨扬撒,这艘扫荡了,又跳到另一艘,再另一艘,直待三艘快船上再没有活口,船板上也血迹斑斑。
他跳回到自己搭的客船,船客自动自发让出一块空间以供立足,看他的眼神也多了敬畏、掺杂些许的害怕;船老大及几位商贾
迎上前,虽然这人转眼间杀了十数个人,却替他们保了命及家当,因此英雄英雄的不住口连喊。
「船老大,为免官府前来为难,就请快快启程。」刑不归说,毕竟杀了那么多人,真要追究起来,甚至会连累广通镖局。
船家一听也是,忙吆喝还活着的其他水手们,部分扬帆起行,部分去安置死者。
想要进舱,却见刑羽跪在舱门口,小脸蛋寒白若雪。
血、都是血……
思绪回到还丹门遭变的那个日子,杀声满谷,山门满是血,师兄弟的尸首横七竖八,师父喊着要他们快逃,自己动作慢了些,
绊倒在地下,仓皇回头看时,师父头被砍下。
杀上山来的那些恶人们,衣服沾满大片大片血迹,眼也红了,杀戮,让他们狂野残忍的本性都流露出来。是了,没有蛮横凶邪
,哪能成为江湖人,现在站在他眼前的人,正是不折不扣的江湖人……
恶梦……多希望……一切都只是梦……
在刑羽昏倒前,刑不归将他那将恐慌、无助与离忧揉在一起的表情尽收眼底,他忘了小家伙是刚遭逢巨变的人,被他之前那笨
呆的样子给掩盖住了,到现在才发现,小家伙心里的受创有多严重。
就像现在这样,一个人的恐惧到了头,什么悲欢喜乐都没了,全被掏得空空,剩一个躯壳在世间流荡。
刑不归自己亲身经历过的事情,顶多让他黯然消魂而已,跟刑羽那样绝望的痛比起来,他的,不过是强说愁。
「对不住……」他抱起小家伙的身体,喃喃地说。
几个被救的商贾们请刑不归住进他们宽敞的大舱房里,刑不归为了让刑羽好好休息,也不客气,问了问舱上有没有医者,其中
一个摇串铃替人治病的江湖郎中过来替刑羽把脉。
「我观公子脉象,应是短期内遭逢大变,忧郁苦闷,适才又大惊卒恐,以至神无所归而气乱,蒙蔽脑窍……」郎中说。
「他原来会说话的,难道就是因为遭逢大变,所以开不了口?」刑不归问。
「是、是、极有可能。」郎中答。
「有没有办法治?」
「《千金方》有云:鬼哭穴治卒中邪魅,恍惚振噤,急症治其标,或者试试以隔姜艾炙鬼哭穴,或者能开窍醒脑,宣通经络。
」
「那就请大夫施圣手,救救……」一时之间,刑不归还不习惯该如何称呼自己的义子,顿了顿,说:「……救救我儿。」
「船上颠簸,无法安静施针,在下针砭之术也不到此。英雄是要往帝都去吧?我介绍帝都里一间药铺,那大夫我认识,相当有
名,让他试试吧。」郎中建议。
当晚,刑羽发起烧来,似乎是连日来积累的疲劳与忧思于此刻迸发出来,刑不归在他身旁躺下,每隔一段时间就会重新替他额
头换上浸了冰凉河水的汗巾,一刻也不得安宁。
有种错觉,仿佛这一生一世,都将跟这样笨拙的小家伙纠缠在一起。
第二天,船靠上了帝都外的河岸,他背上背着刀,左手提竹箧,右手抗抱着小家伙快步下船,他身强体壮,这样抱着人走路竟
毫不吃力。
刑羽清醒了些,昨晚他迷迷糊糊,隐约知道刑不归对他细心照顾了一夜,此刻挨着对方强健的上半身,有前所未有的安心感,
过去大半个月来的担惊受怕,只因为挨着一个热热的体温就消散了去,有人倚靠的感觉真的很好。
是了,从刑不归第一次给他馒头起,那风霜峻厉的脸就烙刻在自己心底,虽然不苟言笑,高大稳重的气度却让人很想放任全部
去依凭,所以,跟着他,很想跟到天涯海角去。
师门被灭后,他一个人如浮萍无根飘零江海,刑不归收留了他,不在乎他的喑哑无言与笨拙,对此,他已经觉得是上天宠顾了
,当时他想,他会好好珍惜这缘分,忘了自己原有的特异体质及身分,要将惊世骇俗的那一面给藏起,悄悄的,像一株小草倚
傍着大树,大风大雨来,都要待在这人的身边。
刑不归给与他的一切,全都是雪中送炭,来得及时,他要将这份恩情深深记在心底,所以,当螟蛉子也好,这样的名分能顺理
成章陪着他到老死。
刑羽下了很坚定很坚定的决心。
刑不归对义子的决心并不知情,只是健步如飞,走到郎中介绍的药铺去,跟里头大夫复述一遍郎中先前的诊语,大夫让刑羽躺
在里头枕间,望闻问切,将刑羽的症头都问了个遍,可惜病者口不能言,无法说明自己的状况。
大夫说:「急则治标,除了炙法之外,以六神汤加远志一味,合石菖浦、茯苓来开窍醒脑凝神,能不能让他重新言语,还是看
造化了。」
刑不归看看躺着的刑羽,又问:「大夫……这小家伙、我儿……似有毒气缠绕,怕在行旅途中着了毒,能化清吗?对他的身体
是否有影响?」
「咦?」大夫这下惊异了,重又把脉一次,最后说道:「令子目前并无中毒迹象,体有异香,或是途中误食香果香花,无碍。
」
刑不归心里还是有疑问,若是无碍,为何他闻了那香味竟会头昏?他没再追问下去,怕如此一来反暴露出刑羽之前的来历。
施针需要些时间,刑不归预付了诊金给大夫,请药铺学徒照大夫开的方子熬煮汤药,他可以趁这时间先把怀里王富人的一叠银
票送到他当官的亲戚那里。
刑羽见他要离开,紧张了,忙要坐起,手往前勾了勾要把人给抓回来,他似乎害怕刑不归觉得他累赘,要把他给丢弃。
我也一起去。
「我去办点事,你在这里等我。」刑不归说。
刑羽有些迟疑,手还抓得紧,刑不归叹了口气,摸摸他额头,说:「我一定会回来,你好生帮我看着行李,知道吗?」
被安抚的小家伙瞄瞄搁在一旁的行李,放下心,行李留在这,刑不归一定会回来的吧?终于放开了手,躺回去让大夫施针。
刑不归终于离开,找到王富人亲戚的官邸时,那人还在朝上未归,门房说他可以留下东西走人,刑不归鉴于镖物是一堆银票,
以及几样袖珍玉物,于是耐着性子等,直到官员乘轿回来,他才亲自将物品递送。
这一耽搁就是两三个时辰,他走回去药铺时,远远望着药铺门口坐着个小人儿,是刑羽,他不安的坐坐站站,时不时踮着脚尖
往刑不归的方向看,眉头哀怨的倒成八字。
等着自己吗?刑不归心里虽觉得不以为然,还是加快了脚步过去。
刑羽看见人了,倒八字眉立即扬起如月牙弯,眼里秋水剪剪,明快地传达出,他见到刑不归有多喜悦,一等人到近前,忙不迭
就是抓着对方的手,紧得如同鹰扣小鸡子。
「病没好,怎么出来吹风?」刑不归微微责难。
我在等你啊。
旁边药铺伙计正好出来,抱怨:「他在外头坐一个时辰了,要他进去躺着好好休息都不肯,偏生要出来等你,我们也劝不回,
这样对身体很不好哪!」
「我并非食言之人,说了要你等我,就是一定会回来。」刑不归摇摇头,口气凶了些:「下次一定要听话。」
刑羽放松手,低头,一只脚尖在地下画着小圈圈,一副委曲的模样。
我就是想等你。他心中说:因为你说会回来,所以才要等。
第三章:秾姿香色满馨风
在水路上遇到劫匪,刑不归压根不考虑再坐船,可刑羽的身体还有些虚弱,刑不归干脆去雇了辆车,由车户驰着牲口,父子两
人则坐在车上休息。
早晚刑不归都唤借宿的店家熬煮汤药给刑羽喝,很快将儿子的身体养起来,不过,刑羽的病势虽然来得快去得快,却依旧不能
开口说话,似乎心里的压力甚大。
刑不归想起大夫有嘱咐过,心病全由心药医,等哪天刑羽豁然开朗,喑哑的毛病也会不药而愈。
就这样在车厢内晃荡了好多天,十天后回到了广通镖局,楼朝阳目瞪口呆,手下镖师不过往帝都一趟,回来就有了儿子,这儿
子虽清秀可人,却是个哑吧,他是当了哪里的便宜老爹?
刑不归笑笑并不答,能说他不过是一时心软,所以糊里糊涂被个小鬼头给巴上了吗?
楼朝阳的娘听到了这事,匆忙由后堂过来,看看刑羽瘦棱棱,怜惜心起,过去就要抱抱捏捏,刑羽不喜欢与人亲近,忙躲到刑
不归身后,只露出了小半颗头一只眼睛,骨碌碌盯着老妇人看。
「楼大娘,你吓着羽儿了。」刑不归说。
刑羽转而仰头望,刑不归头一次喊他羽儿,喊得自然,刑羽心下高兴,又是咧嘴笑,往父亲的背更紧靠了些。
楼大娘看这两人颇有父子情深的意味,又是劝:「唉呦,这孩子不会说话,可怜哪。既然认了义子,更该考虑定下来,找个能
干的妻子帮着整理家里,照顾这孩子。上回我跟你说过了,城外孙大娘的女儿,年纪虽然大了点,可吃苦耐劳,人也单纯,你
要愿意,我就去提个亲……」
刑羽听到了这里,不知怎地有些个气愤,从遮荫处走出来,转儿挡在刑不归前头,面对楼大娘,仰头绷着一张脸,瞪。
我十八岁,够大了,不需要人特别照顾我,就算不能说话,我也会学着照顾爹!
刑不归看不见义子的脸庞,只知道对方的身体绷得很紧,很用力很用力的握拳头,因为无法发出声音,只能用这样的方式向前
头的楼大娘表达一种意念,一种下定决心的意念。
楼大娘也不知道刑羽的想法,只想着这小孩儿瘦小归瘦小,瞪人的时候满凶的,她为人向来爽利,也不跟个孩儿计较,想着下
回趁刑不归落单的时候再劝说。
这里刑不归跟楼朝阳报过路上的细节后,带着刑羽到他住的地方去。广通镖局旁边小巷子底有间较为破落的老院,是楼家旧居
,据说风水不佳,所以楼家迁居至附近,目前由不信邪的刑不归与楼大娘的一位远亲居住着。
穿过几乎败坏的门楼,经过铺石院落要到刑不归住着的东进房时,一位约五十余岁的老妇从西进房出来。
「薛大娘。」刑不归打了个招呼。
薛大娘就是楼大娘的远亲,年轻时为帝都豪富人家里的乐伎,老年后获得自由身,目前在平波坊里教姑娘们弹唱琵琶。平波坊
是本城的青楼,里头的姑娘们学些弹唱乐舞以招待三教九流的客人。
刑不归跟薛大娘介绍了刑羽,说是自己的义子,口不能言,请大娘平日多照看着,刑羽轻巧躲在义父身后,紧张着,他畏生,
只愿意跟刑不归亲近,怕又来个人劝刑不归娶妻,凭空又多个娘。
薛大娘跟刑不归同院住久了,知道这人孤僻,不跟人多有纠葛,也不愿成家,怎么突然间领养了个小孩呢?不过,薛大娘是见
过世面的,许多事知道不该多问,只叹一声。
「可怜哪、可怜……」她无夫无子独居在此,忍不住对清秀却有残疾的刑羽多了些疼惜。
刑不归领着刑羽要进自己居住的东进房,郑重说:「你得有个底,我无家无业,以镖师这个行当来糊口,跟着我不会有太好的
日子过。」
刑羽微笑点头,对他这根本不是问题,他小时候家贫,直到进入还丹门后才开始过起不愁饿肚子的生活,对穷日子不陌生。
抢了刑不归的行李往屋里奔去,可能是跑太急,上石阶时没看好,又给跌了一大跤,额头在石板砖上磕了好大一响,行李也散
了,刑羽不顾自己手掌在撑地时给磨破皮,就忙着捡行李。
刑不归摇摇头,说:「你怎么常跌跤?」
跪在地下的刑羽忙回头,摇头、点头、想了想、又是摇头点头。
「你是说,以后你会多加小心,注意不跌跤?」刑不归如是猜测。
这回小家伙点头的幅度大,他觉得刑不归真的好厉害,不管自己想什么,他都能猜出来。
刑不归沉吟了会,跟着小家伙进屋去,屋里狭窄安静,一张木板床一张小方桌伴着个旧木椅,比起家徒四壁是好那么一些。
刑羽东张张西望望,这就是往后要跟刑不归一起生活的地方吗?暗了些,没关系,颇具古意的海棠花纹石窗朝东,白天就能透
亮,椅子只有一张,他会想办法弄张一模一样的来,没有自己的床,他就地上铺张席,哪儿都能睡。
刑不归把房门给关上了,坐上木板床。
「羽儿,过来。」他喊。
刑羽将行李给放上桌子,听到喊,乖乖走到刑不归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