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却回话说阿亮耶没有停留已继续往前走,指望能找到阿筌。
高容问了方向追出去,发现阿亮耶没有继续东向进金沧,反而转上了西边的罢谷山。
远远跟着阿亮耶,高容勉力压着怒气。好一出戏啊,利用阿筌来请求自己帮阿铭说话,然后阿筌忽然失踪以扰乱土司心智,稀
里糊涂就放过阿铭。说什么夜黑阿筌不会上苍山,好借口,天亮后可以上山啊,阿筌若在前方出现,只需说他思乡心切走错了
道。
剑邑人真是信不得!
阿亮耶爬到山腰忽又转向东北逶迤而行,高容跟得乏力,有点疑惑阿筌跑这旮旯来干什么。
这片山林不是马帮通道,砍柴捡松球的也来得少,松针、落叶层层叠叠,走上去嘎吱响不说,还又滑又腻。高容右肩伤口未愈
不敢攀援,慢慢拉开了跟踪距离。刚才没顾上吃午饭就追了出来,现在又累又饿,更是鬼火冒。谋着要不要现在就跳出去揭破
阿亮耶,又怕他抵死不承认干脆让阿筌隐匿了,反而害自己一直背着致阿筌失踪的恶名。
上山下山,再上山再下山,高容已没力气发火。按脚程,此刻应进入金沧地界,但四周山峦起伏密林叠翠,分不清具体方位。
再往前,风里渐渐带着水汽,高容心念一动,前面莫非是海西海?那现在所处就是莲花山了。海西海临牛街,牛街也是马帮通
道之一,或许阿筌就候在那儿。
高容谋着就近下山先行去牛街,却发现阿亮耶保持在半山腰绕行,并没有下山打算。这老倌儿到底想去哪?
又跟了一段,似乎一直在原地打转,高容想了想,悄悄隐身到一蓬山茶花后,三月间,红白脸茶花半开半谢,枝叶茂密正好藏
身。此处视野又好,南北可守两边上山的山道,下可俯瞰海西海,不怕他阿亮耶绕圈子。
半柱香后,阿亮耶绕回来了,一直弯腰驼背的老倌儿忽然健步如飞,直接攀向北山箐。高容也歇息够了,晓得阿亮耶已放松警
惕,于是大胆跟上。
过了北山箐就无路了,可阿亮耶没有停留的意思。让人完全猜不到的方向,大背篓行到绝壁下忽然消失了。若不是肯定阿亮耶
不会穿墙凿壁,而且现在天光明亮,高容简直要怀疑撞了邪。他拔剑在手潜到绝壁下,看清旁边路径,不禁失笑,扒开绝壁旁
的灌木杜鹃,竟能攀援而上,所谓的山穷水尽啊!
灌木高耸挡着了前后视线,高容凝神听了会儿,确定阿亮耶在往上爬,于是也不着急,顺着山形稳步而上,借岩石树枝隐藏行
踪,比在林子里跟踪轻松许多。
转过岩壁,是一个山坳,对面半山坡上一棵大花椒树,树后藏着个山洞,洞口处依稀有人行坐。高容站处正好能平视山洞,于
是他偷偷矮下身子不再靠前。
只见阿亮耶到得花椒树下,洞口那人很热情地要接他的背篓,他却连连作揖,亲自把东西从背篓里一件一件顺出来,可以辨认
出乳扇、茶叶、食盐、布鞋……阿亮耶捣腾空背篓并不耽搁,背上背篓即刻离开。洞里又出来个人送行,待他们绕出花椒树能
看清面貌,却是一个和尚一个道士。
高容不敢耽搁,乘阿亮耶埋头下坡之际飞身离开。看看日头已偏西,原路返回来不及了,只好先到牛街再做打算。
牛街总管正吃晚饭,听说阿容少爷忽然来到,还不信,待看到高容的饰物,还有那酷似土司的面容,才匍匐在地:“不晓得阿
容少爷大驾光临,小的即刻让人备饭。”
“不用麻烦。我一时贪玩走错了脚程,多亏来到牛街,海西海硬是漂亮哈。”
“阿容少爷喜欢就多留几日,我即刻给土司老爷带信——”
“还是我自己回去省心些,给我备匹马。”
高容和颜悦色安慰好牛街总管,拒绝了对方护送的请求,却硬不起心肠拒绝他“诚心献给土司”的莲花山锦鸡和荷包豆,于是
马背上一片叽叽声,倒真像是少爷进山猎奇满载而归。
虽然驮着锦鸡不能纵马疾驰,但马脚程比人脚程快许多,绕一下午的路,骑马不到一个时辰就返回了茈碧湖。
湖边早闹得不可开交,眼看天快黑了,家丁们正分发火把准备彻夜搜寻阿容少爷。
高星听说高容回来了,顾不得穿鞋就冲出帐篷。
高容强笑道:“阿星哥,看我带回来什么?”
把高容拉进帐篷,高星上下打量他:“你咋跑牛街去了?”
高容一路上已有计较,藏一半放一半,交待了自己下午的行踪。
听完高容讲述,高星直摇头:“阿容啊,我说过你太慈悲。一个铸剑工,即便你把他怎么了又如何?在金沧,谁敢说高家半个
不字!再则,你小看阿亮了,那老倌精明得很,不会为了阿铭耍这种容易识破的花招。既然你已追到松川坝看他进入金沧界,
你就该返回,咋还跑去牛街?”
“我谋着松川坝两条道通金沧,马队和阿亮耶都走的东边,或许阿筌走西边取道牛街呢?”
“你是脚赶脚,他要诚心逃走,你咋追得上?牛街总管也没见着人吧?”
“今天不是街天,总管说来来去去就几个当地人,也没马帮路过。”
“阿容,你今天有两大错可晓得?”
高容忙跪下,高星伸出红藤杖拉他起来。
“其一,情况未明你就把责任揽身上,贸然承担罪过,这不是为上者的做法。其二,别人错怪了你,但你无所作为还把心交给
怒气,于是也看不清别人的真心,更背时。”
“难为阿星哥,阿容谨记!”
折腾一天,高容以为能好好睡一觉,却总睡不踏实,老觉得耳边有阿筌的呼吸声,想呵斥他滚出去不要以跪来要挟却怎么也发
不出声音,挣扎着睁开眼才发现是梦。
一大早,高容就跟高星说自己也要泡热汤。高星笑他,以前你一下水就不肯起来,我还谋着你这回咋转性了,居然看见热汤也
不心动。
泡了半柱香的功夫,高容呻吟:“阿星哥,我泡不住了。”
高星懒懒摇头:“阿容啊,你心不静。叫你把对襟衣脱了。”
“到处是仆妇,我不脱。”
“嘿,娃娃面皮薄。出去出去,吃杯普洱,再抹点薄荷膏。”
高容上岸也不敢要人侍候,跑回帐篷脱了衣服查看,肩上伤口已发白起皮。若不是谋着雄黄消炎退肿,今天他无论如何都不会
下水,只谋着泡一泡就好,下了水却舍不得起来,差点露馅。
换了衣服回到热汤旁,躺树下跟高星有一搭没一搭说话。正聊着,忽见有仆妇疾步跑来,在他旁边低声说:“阿容少爷,那边
山上好像有人唱曲子。”
“你们想唱曲子了?留几个当班的侍候,其他的去玩会儿。”
“不是——好像是阿筌的声音。”
“什么?”
高星听到高容怪叫,探出头看:“搞什么?”
仆妇只好大声回话:“回老爷,奴婢刚才去那边坡上捡柴火,好像听到阿筌的声音。”
“阿筌?”
“奴婢没敢靠近看,先来请示老爷。”
高容跳起来:“我去看看。”
高星忙吩咐:“跟几个人去。”
翻过一个坡,歌声可闻了。高容示意其他人原地等候,自己孤身前去查看。
有家丁不放心:“阿容少爷——”
“他不会功夫,伤不了我。”
前面的山坡多石头灌木少高树,歌声从对面岩石后传出,高容蹲下身子,细细辨认。
“九月打铁九重阳,马蹄叩响石窝龙潭,马背驼来古宗铁,祭山祭水启炉房。十月打铁十月朝,大锤二锤小手锤,铁砧铁钳搭
风箱,火不怕旺铁怕烤。冬月打铁冬大寒,头顶雾露脚踏霜,冰山雪水好淬剑,错过时节少锋芒。腊月打铁腊梅香,杀猪宰羊
来过年,人家过年团圆过,我守炉子添碳忙。正月打铁正月正,春水冲开百花繁,左手拿起花梨木,右手磨出好剑鞘……”
不用近看了,必是阿筌无疑。他跑这里来做什么?高容正想出声,却听到歌声一转,成了悲调。
“我喊师傅千万声,师傅你可听得清。六岁拜在师门前,七岁拉碳不得闲;九岁炉边我坐定,一坐就是三四年;一十三岁抡大
锤,铁水碳火烫不怕;披星戴月锻打忙,两年炼成铸剑工。师傅啊,为何撵我出师门?弟子纵有不肖处,任你打来任你罚。鲤
鱼离水活不成,山茶摘下鲜不久,铸剑工咋能没有师,离开剑邑我去哪边?”
高容一开始还哭笑不得,好好的学艺过程用得着唱大悲调吗?到最后几句才有点明白。听那边声音哽咽哭出声了,只好退回来
。
家丁们也模糊听到些,有心软的还湿了眼睛,眼巴巴看着高容。
高容清清嗓子吩咐:“去回报土司老爷,确实是阿筌。马上派人去松川坝找阿亮耶,就说找到阿筌了。”
撵出师门,大逆不道的事情啊。别说剑邑,就是整个金沧,也没有阿筌的容身之地了。
高容又等了许久,谋着阿筌情绪该稳定了,才转回去看,绕过石头却不见人,跑哪去了?
高容忙跳岩石上居高临下,连换几块石头,终于听到北边有金属叩击的声音。冲过去一看,阿筌撅着屁股在挖石头,旁边的背
篓满满当当装着泥巴。
“憨娃娃!”
阿筌没想到背后有人,一个趔趄扑下去,下巴磕在石头上,痛得龇牙咧嘴。
“阿——阿容少爷?”
“憨娃娃你搞什么?”
阿筌按摩着下巴,喘顺气才回话:“阿容少爷说过,茈碧湖是浪穹诏旧属、浪剑发祥地,我谋着这里的泥巴和石头有特别之处
,挖些回去试试。”
“挖泥巴?”
阿筌两眼放光兴致勃勃,完全没有刚才痛哭流涕的样子:“我一直考虑不同材质的石头与铁水同炼,有不同效果。但忽略了炼
铁的炉子,您闻闻这些泥巴,再看这颜色……浪穹诏的铸剑炉必定与金沧不同。”
“泥不同,效用不同?”
“对!”
“再看这块石头……”
阿筌把周遭石头介绍一遍,又要拉高容看南山的石头。
“阿筌,先歇会儿。”
“今天确实热。阿容少爷你怎么会来这里?”
“土司来泡热汤。”
阿筌一听住了手,背起背篓说:“我再去前面看看,阿容少爷你不泡热汤?”
高容伸个懒腰坐到岩石阴影里:“阿亮耶回金沧了,其他人说话没趣,我只好一个人转转。”
一听阿亮耶先回了,阿筌暗吁口气,放下背篓坐过来:“那我陪阿容少爷冲壳子。”
“不过我已让人去把阿亮耶追回来,有那老倌儿热闹得多。”
阿筌不自在地整理背板:“那个,我……”
高容忍住笑不再逗他,直接问:“为什么逃走?”
“我没有逃走。其实……你晓得。”
“不晓得。”
“阿亮耶怎么说?”
“他怎么说没用,关键是他怎么想。”
“啊?”
“你半夜逃跑,所有人都以为是我责罚了你,把你撵跑的。”
“天,咋整成这样,根本不是……”
高容讲完管家和阿亮耶的搜索经过,看阿筌自责而倔强地闭紧嘴,冷笑着下猛药:“你用逃跑来帮阿铭?让土司分心来不及追
究阿亮耶?”
“小的错了。”
“教不严师之过,土司会按律责罚流云师傅。”
“不……”
“大胆。”
“求阿容少爷饶恕……”
看阿筌只跪着磕头,阿容晓得自己不点明他是不会说了,于是叹气:“我早就发现你在这儿了,也听到你唱曲子。”
阿筌吃惊地看着他,额头满是泥土,被汗水一冲,脸上又脏又花。
“因为流云师傅撵你,你才逃跑的?”
“我没想到会给阿容少爷惹麻烦。”
“坐过来说话。”
阿筌撩起衣襟擦把脸,有点萎缩地坐到阴凉处。“阿容少爷,我真的,我硬是鲁莽,给阿容少爷添乱了。”
在阿亮耶来大理前,流云师傅在本主庙前告诉他,说阿筌不听教诲总是自作主张,必须撵出师门,否则自己无法专心铸剑。阿
亮耶劝说无效,于是带阿筌离开几天,说好若流云师傅改变主意,就托马帮带个信来,阿亮耶则照常带阿筌回剑邑,撵出师门
一事只当没提过,但直到回金沧的头天,阿亮耶问遍所有金沧马帮,都说没有流云师傅的信,才晓得流云师傅是定了心要撵走
阿筌。在族长权威日渐衰落的今天,阿亮耶也无法压制一个铸剑师的决定,于是那天下午,无奈通知阿筌不用再回剑邑。
“那晚你来我屋里,为何只说阿铭的事,不说这个?”
阿筌擤了擤鼻子,哑声说:“不敢让阿容少爷烦心。”
“我去跟流云师傅说说,他不敢不听。”
“师傅心意已决,我也不可能再进他家门。”
高容先以为阿筌自行离开是迫不及待要去剑邑求情,可听阿筌的意思,是不愿再跟流云师傅了,不觉奇怪:“你师傅对你不好
?”
“师嫫当我亲儿子,是我不听话。”
“定是你老跟师傅对着干。”
阿筌垂下头。
“我早叫你安心当铸剑工,少七想八想。”
“晓得。”
看阿筌又是一副满口应承的赖皮样,高容气不打一处来。正要训诫,听到下面人声吵杂,是家丁们等不住来找自己了,于是吩
咐:“跟我下山去。”
“可——可是……”
“再敢乱跑我打断你狗腿。”
下到营帐,高容让人给阿筌准备吃的,才去土司处回话。阿筌忐忑不安吃了两片烧饵块,旁边的仆妇家丁有同情他的,就说些
俏皮话逗他开心,他离开剑邑我去哪
也笑着应和,但终究不踏实。
那天听阿亮耶期期艾艾说出流云师傅的决定,阿筌当场蒙了,在院子里游荡许久才醒神——撵出师门,这是流云师傅的口头禅
,哪晓得这回他却当真,一次做绝!
阿筌第一念头是去找高容求情,高容说话流云师傅不敢不听,可到得高容屋里,说着说着浪剑,话题就先转阿铭头上去,阿筌
见阿铭的事情让高容十分为难,自己的请求再说不出口。那夜他跪在地上东想西想,不知哪里来的胆气,谋着那么多铸剑工都
在铸剑呢,自己也可以开炉铸剑啊,说动就动,当即跑浪穹诏旧地探访炉泥和炼铁石。这两天忙着挖泥巴,歇脚时愁绪上来了
就哭一场,哭完又爬山找石头,根本没谋到自己的离开造成那么大动静,还连累到高容名声。现在真是悔恨不已,只盼赶快见
到阿亮耶,拜托他老人家去土司跟前求求情。
11.镜潭水一样清澈
“憨娃娃,你个憨娃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