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容火大。
对宠人要压要哄,可那憨娃娃的心思太难琢磨。谋着他想当试剑工,于是费心给他铺路子,差点就亲自传他高家剑法,结果他
真正醉心的是铸剑。谋着他宝贝祖传三弦,送他最上等的冰弦,他却接受得不情不愿,好不容易换上琴弦弹了几曲,他又摆孤
高冷淡的嘴脸,倒像是什么不世出的琴师,不遇知音不动弦。高容晓得自己不擅音律,但也不至于被人那样嫌弃吧?
压他。打也打过,骂也骂过,还能如何?最可气是憨娃娃心里有主意,不压到他的痛点,他根本不在乎。而他的痛点,就是铸
剑。难道还能收回炉子?这个痛点轻易压不得!
哄他。连给他冰弦他都没有受宠的觉悟,还能拿什么哄住他?少爷我已经招数用尽黔驴技穷了。
这二十多天,高容躲着阿筌避着阿筌,今天忽然听到他过得有滋有味,高容只觉无名火冒气冲脑门,咬牙道:“后天没空。”
“外天(即大后天)去吧,我谋着他明天打牙祭,后天才能动手扎火把。”
“到时再说。”
阿筌打个托盘到台阶上,又提来一壶大麦酒。
阿铭看着稀奇:“打牙祭你还没吃饱?”
“我见阿铭哥忙着交代那些娃娃,没怎么吃。”
阿铭拈块糕粒肉丢进嘴里,赞道:“你手艺不错,炸得又酥又香。”
“我师嫫是剑邑大厨,那些年跟她去帮厨,看都看会了。”
听阿筌还用“我师嫫”,阿铭笑了笑,这娃娃情长。
阿筌却没发觉自己称呼得有问题,还在炫耀:“这个是羊肝芦,这次来校场,师嫫给我装了很多,你尝尝。”
阿铭一路尝下去,满托盘都是师嫫腌的香肠,师嫫做的干啷,师嫫家的香椿。阿铭耐着性子尝完,应付一句:“阿筌,你师嫫
待你很好。”
“她养了我十年。”
十年,对阿铭有特殊意义呢!阿筌说完,偷看阿铭脸色,阿铭却面色不改,倒盅酒灌下,又倒一盅。
“阿筌你不吃?”
阿筌摇头,谋着得下猛药了,下猛药。“阿铭哥,我没酒量,明天还要扎火把呢。”
“火把不是都晒好了?对了,升斗上的字我还没给你写,明天写吧。”
“马场火把是扎好了,我还要扎几把小火把。”
“人都走空了,你一个人要守大火把,还玩什么小火把?”
“是给高府扎的,今年他们娃娃多。”
今年娃娃多,特别说今年,刚才又绕出个十年,难道——阿铭拿着酒盅的手抖了抖又稳住,他一仰脖子干了酒,笑道:“看来
小火把的升斗我写字不合适,你咋做?”
阿筌不吭声,抱着膝看他。
他终于撑不住,苦笑:“难为你费这些心思,其实我早该想到,木俪平白无故来过什么火把节。”
阿筌给他斟满酒,又给自己倒一盅:“阿铭哥,我陪你吃两盅。”
“怕我吃醉了,先扣我的酒?”阿铭翘起脚看归鸟,“阿筌,你心头可有人?”
“没。”
“你有,心头有人才耐得住清冷。看看你,成天跟我们这些阿老阿耶为伴,连月亮街都懒得去。帮厨的阿嬢逗你,你也装不懂
。你怎么可能心头没人?”
阿筌接不上话。明明是在宽解阿铭啊,咋变成了检讨自己?
“阿筌啊,不是所有缘份都是善缘,相遇不一定要相守。没有蜜蜂采,鲜花照样开。”
阿筌这才领教阿铭的犀利,就这么轻轻一拨,箭头倒转反射回来,正中靶心。
“娃娃,有些道理我耗了十年才想通。没有结果的事情,不如放弃,注定走不通的路,最好不要开始。”
“我晓得。”
“面上装洒脱,心头放不下,更老火。人心只有一个,住了这个人,就住不下别的人,反而错失许多机遇。”
“我——晓得。”心头住的人,笼在云里雾里——不,心头哪里住得下人?所有心窍都被揪心的难堪填满,不小心一晃荡,幻
出高容的模样。看,我连她的模样都没看清楚过,我甚至还不如阿迪牟。我的心小得只住下她的声音,日夜在心底闹腾,可有
妙方撵走它?
阿铭把酒盅递红红火火的火把
过去,看阿筌干下,又斟满。“阿爹说你很能忍,果然是。我有你这么大,一点心思都藏不住。阿筌,今晚阿铭哥陪你,想哭
就哭,想醉就醉。”
“我不是能忍,我是早晓得无缘份,不敢起念头。”可那念头不晓得什么时候已躲在心底,控制住我。阿迪牟在我们老庚面前
都没哭,我在你面前又怎么哭得出来?
鸟雀叽叽喳喳抢着枝头,湛蓝色天空逐渐带出点浅灰色,台阶上的两人都不说话,各盯一边。
许久,阿铭喃喃:“巧妹已订了亲。”
“?”
“她不乐意,跑了两次,都被拦回去了。”
阿筌惊得抓住阿铭的手:“她,她?”
“都晓得你们从小一起长大,感情深厚,我阿爹叫我先不跟你说,你的老庚们——也怕你晓得,给我带话说火把节不要放你假
,就留你在校场。但今晚话说到这坎上,我谋着你该有个计较。”
阿筌只觉眼前一亮,转而又一黑,眼珠滚半天,看不清东西。“巧,巧妹?”
“一年里一道门内不能一进一出,所以年底阿旺垒娶媳妇,翻过年才嫁她。”阿铭侧头看眼阿筌,见他梗着脖子说不出话,忙
拍他背,“深吸口气,别急,好,慢慢吐出去,慢,慢。”
阿筌喘顺气,喀吱喀吱解冻了脖子,慢慢转向阿铭,一定眼看到阿铭眼中僵硬的自己,吓了一跳,“不,我,不——”
阿铭警觉地掐住他:“你想搞什么?”
阿筌恍然,还能怎样?
“阿筌,我刚才说的话你可听进去?”
“晓得。”
“那你——”
“我——巧妹她性子急,过些时日会想通的。”
“你呢?”
我啊?“难为阿铭哥担心我,我把巧妹当亲妹子。”一直都是,“天快黑了,我先回去。”
阿铭想拦住他,看他摇摇晃晃走得坚决,长叹口气:“路上小心些。”
阿筌转过校场,眼泪就出来了,一路哭回去,为自己,也为巧妹。不过这晚,梦里不再弦子曲子闹翻天,他总算踏踏实实睡了
一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