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它一眼,告诉它“你是我的花”,怕它羞涩地合拢花瓣,怕它不乐意地变了颜色,怕它不再是我心头里的鲜艳模样。
阿筌本以为劝解阿迪牟会很痛苦,他已把心缩成一团以免抽痛,可宽慰的话却像贴在唇边,风一吹就轻轻巧巧飘起,不从心发
不经嘴出。
坐骑捡着草厚处走,依然引来几声狗叫半打鸡鸣。稻田里的田鸡唱得此起彼伏,阿筌忽然感觉自己是它们的领唱,咕呱咕呱。
不知不觉夜色淡了,路边农家小院已有挑水扫地声。阿筌偷眼看阿迪牟,见他趴在阿蒙背上,双眼轻阖似睡非睡,眉宇舒展面
色平和。阿蒙感觉到阿筌的注视,挑眉朝他一笑,不料耸动了肩膀,阿迪牟被惊着,睁开眼四下看看,朗声道:“天亮了!”
理不清哪个先分的心,话题就转到小时候捉田鸡,太阳出前去田里,长竹竿上插个三齿小钉耙,一顿早饭功夫能叉一串。叉够
田鸡,太阳就跳出东山了,金光下谷叶上露珠点点,此时又是捉蚂蚱的最好时机。蚂蚱翅膀被露水一浸就飞不起来,乖乖伏在
谷子上,一抓一个准。
“对了阿筌,你还说过要给我们每人打把小弯刀,划鱼剥田鸡皮最好使。”
阿各吉随口一句话,却像鞭子抽到阿筌心上。他紧紧按住腰上的小弯刀,记起高容的愤怒。多少回高容愤然而去,不出几天又
笑着出现了,可这次,半个多月了,马场校场都不见他。
“阿筌,阿筌!”
“啊?”
“前面是分岔路,我们下了。”
“我送你们到剑邑路口。”
“来来去去麻烦。”阿蒙下马,又追问,“火把节你可回剑邑?”
“马场估计要走空,我去留守。”
“反正剑邑就那样,年年没变化。”
阿各吉说:“就是,没看头,不回就不回。”
阿迪牟说:“那我们有空又去找你,你不用惦记着剑邑。”
阿筌连连点头。
拐上马场岔路,马匹就松懈了,不再奋蹄赶路,悠闲地啃着路边青草。阿筌干脆下马,跟在它们后面慢慢走。
一路劝解阿迪牟,现在回想下,却记不起说了些什么。又想到在月亮街上的疯狂行径,不觉脸红。自己得不到好,也见不得人
好,扰人美事拆人姻缘。好在后来转得快,没铸成大错!
高容站在一蓬金美花外,警惕地看着周围。
“可换好了?”
“催命啊?”
花丛后走出个年轻后生,身形比高容小一号,面貌倒有几分像高容,不过少许多英气,多了些柔美。蛋白般细腻的脸颊在晨光
中微微发光,包头裹得紧实,却压不住鬓边飞逸的秀发,却是女扮男装的高香莲。
高容一面帮她把发丝塞进包头里,一面埋怨:“天光大亮,再不赶快回去恐怕撞上阿星哥。”
“撞上了就说我去看你练剑,有什么好怕的?”
“少说两句,一张口就晓得你是阿妹。”
“阿容哥,那小哥到底是不是他?”
“你可上马?”
“凶什么?”高香莲上了马,还在嘟囔,“声音听着有点像,但唱腔不够亮。我今天都刻意不整太雅的曲子了,他咋还对不上
?”
阿容一夹马腹,借吆喝来释放憋在嘴边的笑。阿莲啊阿莲,白夸你精通音律耳力聪慧!他的声音——比松涛远比雪山高,比镜
潭清比金沙江深,这都能听错?
“阿容哥,你说他可会是故意躲我?”
故意躲开?
坐骑忽然扭腰踢腿,高香莲吓得大叫:“阿容哥你管好这畜生。”
高容才发现自己不自觉地拉紧了缰绳。
昨晚,高容在佛堂陪阿嫫烧香,上完香送高香莲来月亮街,已是后半夜。半提半抱地拎着高香莲在坡上蹿一遍,正撞见一帮阿
妹拦住了一队阿哥,远远听到有只小阳雀开嗓,高香莲激动地声音走调:“是他,是他!”
他也在?高容想往里挤,但又顾及高香莲,只好跟着人群挪动。月亮街赶得多了,高香莲已不再乱开口,安静地站在人群外听
着,高容却心急,恨不得冲过去把每个阿哥的草帽掀开看看。
“阿容哥你别急,曲子得一个一个轮着唱,他们这是在相人呢,更要打好主意。”
一个个轮,何时才轮到他?
终于有阿哥对不上曲子,主唱的阿妹不客气地点名要“小阳雀”来唱,高容忙拉着高香莲挤到前排。月光柔化了人形,“小阳
雀”又站松树下,一时看不清细貌。待他一开口,高容松口气,声音相似但不是。到多听几支曲子,唱腔高下立分,不用看了
,肯定不是阿筌。后面的,高容不再留意,只是高香莲却不罢休,把人唱跑了,还不甘心地在山箐里找了半夜。
既然不是被自己警告“听到阿莲声音就必须躲开”的阿筌,那个人,又躲什么?
18.红红火火的火把
高容走进阿嫫院里,见高香莲、大嫂和二嫂也在,四个女人正在调配胭脂花粉。
阿嫫品着香味,大嫂指挥侍女在高香莲脸上试色,二嫂则监管制作。
“再加几朵凤仙花。阿莲你最近可是晒黑了?今年用了双份白粉果。”
高容恍然大悟:“阿莲你一大早跑我院里叮哩哐啷,就是采白粉果?”
“我搬了你三盆花呢。喏,那盆凤仙花也是你的。”
“送你了,千万不要再还我。”
“不行,我院里放不下了,用完一定还你。”
听双生子斗嘴,连侍女都忍不住笑。
大嫂招呼:“阿容少爷看看,这个胭脂可行?”
高容凑到高香莲跟前细看,连连摇头:“太淡了,再艳点。眉毛不够粗,粉不够白,红唇又点得太小。来来,干脆我帮你画,
我最晓得阿俪哥。”
高香莲吓得往后蹿:“阿嫫,你管管阿容哥。”
在金沧,六月二十五的火把节又是女儿节,家里有出嫁的姑娘,就在这天接回来团聚。有个习俗,火把节这天只有女儿和外孙
能回阿婆(即外婆)家,女婿千万不能跟着去,否则就成了“憨女婿”。
今年,出嫁十年的高香蓝第一次回来过火把节,前日已到丽江,木土司招呼她住两天,今天下午该回到金沧。丽江到金沧这一
段,由木俪陪送。木俪能再次来,自然是高香莲的好事,于是女人们都拿打扮高香莲来缓解等待的焦急。
看高香莲含羞带喜,高容总算心安了,她如此认真装扮,那在她心中,应该是木俪更重要。或许真如她所说,赶月亮街、找寻
唱曲子的小哥,只是出于对弦子和曲子的着迷,她拎得清轻重,晓得哪头更关键。
女人们忙乎的事情,高容看着没兴趣,高香莲也撵他走,他干脆离开。出门就碰上管家,说土司正找阿容少爷,他忙跑去书房
。
进书房一坐定,土司就开门见山地问:“木俪此次前来,你要如何招呼?”
这事高容早有计较,当下敛了笑容,正色道:“既然都晓得我们在训练镖师,自然只招呼他看马帮子弟,我已知会了阿铭。木
俪若去校场,什么该给他看什么不该给他看,阿铭心中有数。”
“那些军爷呢?”
“他们一直只接触试剑工,试剑工们见识多些,我们给的工钱也丰厚,不会轻易受诱惑。为防万一,阿铭昨天已安排他们去山
里,练习山间布阵。”
“木俪若待得久,他们也不能老在山里不出来。干脆叫他们走趟镖,最近永昌到缅甸一线很不安定,我们丢了两次货。”
“那我通知阿铭?”
“先看木俪安排。”
“晓得。”
“阿铭可晓得——”土司顿了顿,让语气听起来不那么紧张,“他可晓得你阿蓝姐要回来?”
“我也不好直接跟他说,就在城里放出风声,不晓得几时能传到他耳里。”
“你看他……”
“阿铭经过事,也懂事,他那边我盯着。”叫人不放心的是阿蓝姐这边啊!
土司看他欲言又止,晓得他的担忧,安慰道:“阿嫫说女人生了娃娃,心思就会不同。你大嫂今年不回去,她会一直陪着你阿
蓝姐。”
距火把节还有几天,村村户户已开始准备过节了,首要任务自然是扎火把。
一般每个村子合竖一把大火把。当年家里添了儿子的,就联手上山砍棵又直又少结巴的松树,再砍上一、两千斤松柴,劈成三
尺长短,一层压一层扎到那棵大松树上。火把的层数往往依年历而定,闰年扎十三层,平常年份就十二层。在火把顶端,松树
尖上,还要扎斗,一朵莲花上托着三个升斗,寓意“连升三级”,升斗四面写上“五谷丰登”、“人畜平安”等吉祥祝愿。而
当年家里添了姑娘的,则负责挖竖火把的坑和装饰火把,在每一层松柴上挂满梨子、苹果、花红果等果子,再插上各色鲜花和
纸花,姹紫嫣红,热闹无比。
金沧城外,高府的火把也扎好晒着了。这把火把更加粗大,每年要耗三千斤松柴,能从天黑烧到东方泛白。高府火把的装饰与
各村不同,每一层上贴满县里文人骚客写的丰收诗篇。顶上的斗还没亮相,看各村的大火把是看装饰,看高府火把却是看斗,
因为高府火把的三斗除了承载吉祥祝愿,还满载着烟花火炮。每年高家都要从巍山重金购置烟花,四串二踢脚从斗顶拖到地上
,先点火炮再点火把也是高家特色,乡下人还有个迷信,他们会计较东南西北哪一方的二踢脚最响最好燃,说这预示着来年哪
一方会最红火。今年阿蓝小姐回来,想必烟花会更好看火炮会更响。高府火把通常是四个城门轮流竖,今年本该竖到东门外,
但阿蓝小姐、胜州土官夫人回来过节,所以今年的火把依然竖在北门外,红红火火照着大小姐的回家路。
今天是火把节前最后一个街天,乡下人都跑北门来看土司家的火把。高二爷高宝也带着高伦和高香蓝的一双儿女来凑热闹。
高容着粗布衣服蹲在城门边,见高宝从马车里探出头来毫不掩饰地盯着自己,只好躲躲闪闪钻进马车。
高香蓝育有四个儿女,此次路远,只带来大的两个,一个七岁一个五岁。两个娃娃是第一次回金沧,看什么都稀奇,见高容上
了马车,就扯着他不放:“老舅带我们去玩。”
高宝皱眉批嘘高容:“你又穿成这样做什么?”
“阿俪哥一早就出去了,我谋着他若晌午还不回来,就去找找。”
“他一个人乱跑?”
“跟阿莲一起出的门,结果阿莲被二嫂截走了。”
听说是自家那口子惹的事,高宝有些期期艾艾:“你二嫂要置办回阿公(即外公)家的礼物,可能拉阿莲去参谋。”
二嫂杨氏长相艳俏,高宝惯侍媳妇出了名,成亲这么多年,不但断了外面所有风流事,连重话都不舍得说媳妇一句。
高容状似冲壳子地问:“阿宝哥,听说二嫂反对阿宣哥的亲事?”
“什么亲事,就媒人提的一家姑娘,正好是阿伦阿公家的亲戚,你二嫂晓得她,不合适。”
“二嫂过门时,那姑娘才几岁,二嫂就晓得她?”
“表姊表妹的。那姑娘在亲戚间的风评就不好。”
高容冷哼:“媒人不地道,随便个人都往我高家塞。”
高宝逗他:“可是怕她们乱给你塞?放心,我叫二嫂帮你把关。”
高容似真似假地抱怨:“二嫂对我的事,怕没那么上心。”
高宝大笑:“小娃娃还吃味?等你再大点,高府上下就该围着你转了。”
高香蓝的姑娘跟着起哄:“老舅也是娃娃,老舅也是娃娃。”
高容眨眨眼,笑开:“没大没小。”
高宣如此护着杨氏,他不好说话了。那日发现的“脓疮”,他不想做第一个挤脓疮的人,谋着会有别人发现了,慢慢捅开。这
样期盼着,却又担心人家桶得太大,恶臭满天,于是忍不住来提点高宝,可惜不是那碗卤水点不出那锅豆腐,深的话他也不敢
提,只盼杨氏和高宣只是一时情热,待高宣早日成亲,断掉这份孽缘。
见马车不进城反往南绕去,高容问:“你们要去哪?”
“三个娃娃在家里闹腾,我干脆带他们去羊龙潭走走。”
“那我就在东门外下车。”
“老舅,你一起去玩吧?”
“有二舅带你们。”
“二舅不准我们下马车,闷死了。去嘛去嘛!”
正拉扯,听到高伦低声叫:“阿俪耶在那边。”
高容忙凑到车窗边,果然是木俪。
三个娃娃都喜欢高容,拉着不放,高容费了些劲才脱身,好在街天人多,木俪跟着人流蠕动,没走远。
木俪看到高容,有些吃惊,转而笑问:“来找我?”
“跟阿宝哥带三个娃娃去羊龙潭玩,见你在这儿,我就下马车了。”
木俪心情很好:“猜我碰到哪个?”
“哪个?”
“阿筌!”
“阿筌?”
“那个铸剑工。”木俪比了个肩部受伤的动作,“他在阿铭的校场帮忙。”
“哦!”高容应一声,感觉自己表现太冷淡,又追一句,“阿铭举荐他做武器养护教习。校场还没放假,他跑出来做什么?”
“明天校场打牙祭,他来帮厨采买。你也别管那么严。”
高容失笑:“哪个管他?你可吃了午饭?”
“阿筌请我吃鸡豌豆凉粉,在什么清粉嬢家,他说那家的最好吃。”
高府席面上的凉粉不就是她家的?“可好吃?”
“改天我带你去。阿筌太能吃辣,我照他的样调料,辣得半天说不得话。”
辣的酸的甜的,只要不带古宗奶腥味的,没他不爱吃的。
“后来他又请我去吃凉宵,橙皮薄荷砂糖水,再加点酸水,是阿花家的,我以为阿花是个漂亮阿妹,结果一看,是个阿奶啊!
”
木俪哈哈笑,高容也笑。从南门大桥跑到北门前,就为碗凉宵!
“来金沧多少回,我还是头回在街边吃东西。阿筌个乡下人,金沧城的门道摸得比你还熟。”
高容烦了木俪张口阿筌闭口阿筌,扯开话:“可看见火把?”问完就后悔。北门前吃完凉宵,却走城外绕东门回城,自然是与
阿筌一道看了火把又送他上路。别提阿筌的评价啊,啊!
“阿筌说乡下火把都挂桃梨果子,还插花披红,高家火把只贴些纸条,不够喜气。”
“乡下人不识字,晓得什么!”
木俪笑笑,问:“你后天可有事?”
“怎么?”
“我跟阿筌约好去取小火把。”
“小火把?”
“我想给阿伦他们买小火把,阿筌嫌卖的那些又重又不好看,他说自己扎的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