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井里。
“管家,管家大人你可来了。”
“怎么了?”
“我们都睡下了,忽然听到里面有声音,门销上了,我们也不敢进去看。”
“什么声音?”
几个人面面相觑,有个年长些的凑过来耳语:“土司在打阿容少爷。”
“打?”
“影子映在窗子上,用红藤杖打的。”说话的人心悸地瞅了瞅正房,低声道,“阿容少爷结结实实受着一直没吱声,土司就一
直打一直打,只怕只怕……”
管家吓得手脚冰凉,把所有人都撵出去,叫他们小心着别把消息漏给老夫人,然后走到房门前重重跪下。
“土司老爷,请开开门。”
许久,听到拖沓的脚步声,房门开了,开门的却是高容。
管家进屋去,看清高容的汗褟被血水染红了,湿湿地贴在身上,忙找两件衣服出来,敦促高容换了。高容却不伸手,又走回土
司床前跪下。
土司裹着厚丝绵被,仍然发冷一般抖着,呼呼喘气。
“阿容少爷,给我看看伤口。”
高容只盯着土司,恳求的眼神让人难受,可身体又跪得直直的,浑身散发着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狠劲。
土司无力地说:“你不要耍憨。把衣服脱了上点药。”
“你们可打他了?打伤了可有人给上药?”
“阿容你要把我活活气死才甘心?”
一个坚决不松口,一个犟着不低头,管家无措了。阿容少爷从小没挨过什么打,以往他与土司有分歧,通常笑一笑就服从了,
今天却这般死挺,只怕会让土司更加震怒。
管家接着给土司掖被角,俯身过去递个眼色。
土司哼一声,大声道:“他咬定我们把那个野娃娃藏起来了。你去问问他,我藏个憨娃娃做什么?”
管家心里有谱了,既然土司还没承认,这边就只考虑如何糊弄,最好能套出阿容少爷心目中的第二怀疑对象,把事情都推过去
。
管家这厢还没开口,高容却扬声大笑起来。他捶着床边笑得前仰后合,手上一点不惜力,震得床直颤。
“阿容少爷,阿容少爷!”
管家忙拉高容,高容这回到不再执拗,任他把自己拉到八仙桌边坐下。
“阿星哥你一直说我没事就乱谋些七七八八,那我就说说这两天我都谋了些什么。我看过铸剑房,炉子关得严严实实,屋子里
不乱不脏整整齐齐,显然收拾的人不紧不慢沉着冷静。我谋着或许他家里有急事回家去了,结果小石桥人说他一家半个月前就
迁走了。于是今天我去剑邑找阿亮耶,那老倌却上九鼎山拉炭去了,他家人气色平静不见慌乱,所以,阿筌只会是你们藏了。
”
高容说完扫视两人,土司闭着眼不开腔。管家拿起衣服抖抖抻:“阿容少爷,换身衣服上点药。”
高容听话地抬起手,一个冷笑稍纵即逝,接着道:“昨天我急得乱窜,还想过可是阿嫫办的事,后来细想,若是她老人家做的
,不会这么干净利落。而且管家曾说过,土司最近在忙更紧要的事情,在金沧,能比阿宣哥的事情更紧要的,自然只有……只
有我的这桩破事,我竟一直没细想。我还是憨啊,阿亮耶一直忠于土司,他若不来通报我和阿筌的事情还不正常了,我硬是得
意,竟一直没防他。”
管家手下滞了滞,又飞快擦拭伤口,摇曳的灯光下皮翻肉露,看得人惶惶。
高容却不痒不痛坐得闲适:“把阿铭支开,劫了阿筌再劫走他的家人,这种手法我熟悉。管家老爷,你呢?”
管家双唇紧闭手上不停。
土司冲壳子般应一句:“看来这两天你跑了不少地方。”
“我还拜访了所有高氏田庄,要嘛就是有人下了封口令,要嘛确实没把人藏在那些地方。这样找下去扎实麻烦,我只好来问问
土司老爷。”
“你既然晓得各种手法,就没谋到阿筌已经不在人世?”
管家感觉手下的脊背忽然收紧,肌肉纠结成团。偏生它们主人的面色还恬静得像躺在躺椅上冲壳子,才十七八岁的后生啊,硬
是小看不得。土司老爷这么大时,可有这份忍耐?
“那天刚进铸剑房,我的第一念头就是阿筌已经被做了,后来冷静下来,晓得不可能。如果是你们把事情做绝,只会逼出我的
仇恨,日后你的人落到我手上也绝对讨不了好。土司老爷一向慈悲,不会不管他们。”
管家看着土司苦笑,土司暗叹一声闭上眼。
高容接着分析:“可会是阿嫫那边劫的他?阿宣哥或许会干那种憨事,但阿嫫不会,因为她晓得那样做反而会激起我反抗,非
把他们打下去不可。”
“你果然动了很多心思。”
“可我不只要阿筌安全无事,我还要他不伤皮毛不受罪,因为我在向他表白心迹时就发过誓,不会让他受苦。”
管家晓得土司被激怒了,正要过去安抚,却见土司咬牙忍了,只觉心头一阵酸楚。都说官家无兄弟,一直以为高星和高容是例
外,如今只怕他两兄弟的情份也走到头了。
“阿容,土司幕僚们私下议过,高家也只有你我承继了阿爹的智慧,所以金沧只有你我能胜任土司,而我膝下无子,你又这样
,高氏还有什么指望?”
高容低下头,却不是内疚,而是怕泄露眼底的不屑。大理国的兴衰明朝廷的变迁,有什么家族后代可言?强者为尊才是正理。
土司叹口气再道:“高家不能没有你,我会把土司位传给你,但你得答应日后照常娶媳妇生子,不闹出什么丑闻给人家抓把柄
。”
高容再控制不住冷笑,他毫不客气地批嘘道:“当初你们也这样憋阿蓝姐、也这样要挟阿铭?家族指望金沧前途,哈,出去问
问别人,‘家’是做什么的,哪个‘家’不护犊?为什么阿嫫和阿嫂舍着脸帮衬后家?因为她们的后家撑着护着她们。只有我
们高家,父母兄弟只讲利益,先前逼阿蓝姐屈从联姻,如今又要我做牺牲,这种家还传承它做什么?”
土司气得发抖,管家也装不下去了,草草侍候高容穿上衣服,然后赶到床边扶起土司拍背顺气。
“阿容少爷,阿容少爷诶!”
“管家老爷有何吩咐?”
管家苦笑:“阿容少爷折杀我了。土司病体未愈,你看今晚……”
高容冷着脸咬唇,刻薄话在嘴里转了转,终究无法冲出口,他回到自己的床上面朝板壁躺下。
土司却道:“滚出去。”
高容一骨碌翻爬起来:“不答应你,可是不认我这个阿弟了?” 声音尖利苛刻,却带着股强弩之末的心灰意冷。
管家暗叹一声打个圆场:“阿容少爷今晚你就回去休息,你看你有伤——这边我侍候着。”
管家一直把高容送回他的小院,看着他进了房间睡下,然后出来吩咐众人:“阿容少爷这段时间扎实辛苦,回来歇几天,你们
小心侍候。”
管家回到土司那边,见土司院里的人还在院外游荡,于是打发他们都去睡下,把人安顿好了,才凑到土司床边跪下。
“土司老爷,今晚你下手扎实重,整个背都打烂了。也是阿容少爷从小习武,换个人来只怕要出事。”
“你也听到他的话了,可气人?那是你在场他还收敛了,他跟我两个人时说的那些话——我养了他十八年,他认识那后生才一
年,诶!”土司吞下酸苦,振作精神问,“那老倌可有什么异常?”
“阿亮耶一向胆小怕事,那日我们叫他走人,他收拾一番就规规矩矩去雁池烧栗碳,一直没离开过。只是阿筌一家,到现在还
没踪影。”
“可是阿嫫藏了他们?”
“找不到证据。”
“那个——那个憨娃娃呢?”
“是头驴子,无论如何都不妥协。”
“不吃打?”
“照老爷的吩咐,也不好太过为难,如果——”
“先这样吧。”土司长叹一声,茫然问天,“我阿爹咋就给我留下这样一帮阿弟?”
高香莲郁闷地在花园乱逛,那晚管家的态度暧昧不明,这几天也找不着高容问问清楚。昨天高宣从大理回来,不晓得许了什么
承诺,竟哄得土司夫人也向着他了,看来高容当土司的路扎实难走。
正是三月底,石榴花红艳艳地开着,高香莲想到再过些日子就进入梅雨期,想玩也玩不成了,于是一咬牙跑去高宝的院子。
高宝刚要出门,见幺妹来了,很吃惊:“阿莲有什么事?”
“阿宝哥今天做什么?”
“土司老爷着我去看看今年的早春,再过些日子就该收成了。”
“今年天气好,收成肯定好。”
“哈,那是那是。”
两兄妹哈啦了一阵子,高香莲期期艾艾地问出主旨:“阿宝哥,我跟你一起去可好?”
高宝愣了下,笑问:“憨姑娘,你阿容哥不陪你玩了?”
“人影都见不着。”
“土司器重他啊!”高宝不无嫉妒地嘀咕一句,又朗声笑道,“好啊,难得我家幺姑娘看得起阿宝哥,今天阿宝哥就带你一天
。”
高宝做事一向走过场,高香莲也喜得终于出府一天,两兄妹把该走的田埂走了,就商量去哪个龙潭玩一下午。
高宝懒得走远路,高香莲也不敢第一次跟他出来就提太多要求,于是两兄妹选了个不近不远的暖龙潭。
暖龙潭的龙井儿很奇特,有两道水脉,一道凉水一道温水,只是那温水摸上去只比手温略高,得不到土司的青睐。龙潭南边是
个梨园,有几棵百年老梨树,一年结果寡一年结果多,高香莲在树下转了两圈,发现今年该是个寡年。高宝嫌果树上毛毛虫多
,拉高香莲去龙潭北边的松林里扎营闲坐。
高香莲靠着松树百无聊赖,看高宝在一边打瞌睡,刚开始以为他是假寐,后来才发现真睡着了,不觉好笑。阿宝哥不会玩不会
唱,如果不是占了高家二爷的身份,确实不容易讨姑娘家欢心,也难怪杨氏会转向又会哄人又有手段的高宣……呸呸呸,高香
莲发现自己竟谋这些,臊得跳起来,反正也坐不住,干脆四处走走。
才转过一个小坡,就听到前面有人唱曲子。高香莲示意随行的家丁不要跟太近,只身往前去曲子起处。
“阿妹吔——三两棉花四两线,去年纺(访)你到今年。你可晓得?阿伊哟。”
“阿哥吔——洱源乳扇脚编脚,朵美砂糖心合心。我只等你!阿伊哟。”(注:洱源、朵美均为地名,盛产这两种东西。)
高香莲听出是两个后生在对歌,装阿妹的后生捏着嗓子只顾尖叫完全没有唱腔,不觉好笑。既然都是阿哥,她也不好靠近了看
,于是站到树后偷听,那边却没声音了,她疑惑地探出头去,却见自己靠着的树后也有个人探出头来看自己,吓得差点尖叫。
“你——你……”
“阿莲小姐别怕,我是剑邑铸剑工阿各吉。”
“铸剑工?”
“今天把阿莲小姐哄来这边,是想请阿莲小姐给阿容少爷带个话。”
高香莲皱眉:“带话?”
“请转告阿容少哪个家会不护犊
爷:‘他在金沙江边,夸萼人那里’。”
“哪个在金沙江边?”
“阿容少爷晓得。难为小姐只能跟阿容少爷说,除了阿容——”
“你到底是哪个?神神叨叨的。”
“我是——”
阿各吉还没说完,旁边跳出个黑壮后生,急匆匆地说:“阿莲小姐可还记得去年千感林唱曲子的阿哥?还有洋芋花节月亮街的
小阳雀?”
“什么?”
“小阳雀被关在笼子里,只有阿容少爷能救他。”
高香莲还没反应过来,两个后生已飞快离开。
高香莲正想追过去问问清楚,听到后面的脚步声,回头见有家丁跟过来。
“阿莲小姐,阿宝少爷醒了,正找你。可找着唱曲子的?”
“哦,是几个割猪草的,去那边了。我正要回去。”
34.反正是赖定他了
阿各吉和阿迪牟远远跟着高宝的车马,直到高家兄妹进了高府,他俩又等了会儿,看着天黑了,才回剑邑。
“阿迪牟,你说阿容少爷可会听阿莲小姐的?”
“就怕阿容少爷不在金沧,阿莲小姐忍不住把话说给别人。”
两人叹口气,现在后怕也没用了。每天守在高府门外,多少天了都不见高容进出,他们也是实在没有办法,今天才跟着高香莲
去了暖龙潭,请高香莲带话是阿迪牟的主意,若在平时,阿各吉肯定要批嘘他乱五乱六憨想,如今也没开玩笑的心情了。
“下一步怎么办?”
阿迪牟看看艳丽的晚霞,长叹口气:“明天我走一趟九鼎山,把近况给阿亮耶冲冲。”
“我阿舅两天后回金沙江,我们得赶快想办法。”
两人心里有事,脚下也快,几乎是跑着往剑邑赶,走到半路,忽见阿各吉的师兄阿撩罗急匆匆跑来。
“你们两个可回来了。”
“怎么了?”
阿撩罗低声道:“阿铭师傅回来了。”
两个后生互看一眼惊喜万分:“阿铭师傅总算回来了。你可给他说了?”
阿撩罗挠头:“他偷偷摸摸回来的,晚饭后我阿奶叫我去他家要点干蕲艾,我明明见他的影子闪进房里,可他阿嫫装憨说我看
错了。”
两个老庚一下子懵了。
前些日子,一直在外应土司差事的阿亮耶忽然回村来,说要上九鼎山烧炭。老倌都封炉子了还要炭整什么?年轻后生们尤其是
阿撩罗一辈今年谋着要竞评铸剑师的铸剑工们都扎实紧张,若老倌重启炉子就没有空的铸剑师位置留给年青人了,于是阿迪牟
奉命去探口风。
他热情地爬了一天山路送老倌上雁池,老倌一路兴致不高,对阿迪牟也没个好脸色。阿迪牟不晓得一向温和的阿亮耶怎么变了
个人似的,也不敢多说别的,晓得老倌喜欢阿筌,于是就把阿筌搬出来说,哪个晓得不提阿筌还好,一提阿筌老倌就吹胡子,
把所有铸剑工都骂了一通,然后告诫年轻后生们从此不要再提阿筌的名字。
阿迪牟懵懵懂懂下山来,与阿各吉一合计,猜测可是阿筌协助阿蒙和巧妹跑婚的事情被阿亮耶晓得了,老倌怕受牵连所以恨上
了阿筌?可阿蒙明明说过阿亮耶是可信赖的啊。
真是搞球不懂。
两人反正也没资格去竞评铸剑师,私下嘀咕几天便算了。正巧阿各吉的阿舅回城来卖沙子,阿各吉就回阿婆家陪阿舅,晚上一
家人唱曲子,阿各吉听阿舅的唱腔扎实新奇,缠着要学。后来越听越不对,这些调子明明是民家调不是夸萼调,阿舅出去多年
反倒成了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