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了,你们下去吧。”王爷挥挥手,仆妇丫鬟们便一齐退下,青柳小心地带上门,不多时脚步就远了。
“阿玦,他们真可爱。”王妃,或者说琴抱蔓看向自己的丈夫,唤出只有两人独处时才会呼唤的亲昵称呼。
“是的,很可爱。”王爷,第五玦带了些宠溺地看向妻子,“抱蔓,我觉得很幸福,谢谢你。”踌躇一下,“还有对不起,嫁给我要在外人面前端出姿态……你很累吧。”原本是性子极为爽朗的女子,却要束手束脚拿着架子做人。
“别说这些个客气话,我们夫妻一起走过这些年,何尝这么生分过?”琴抱蔓嗔怪地白了自家相公一眼,“既然嫁了你,当然就该接受你的一切,是我自己愿意的。”她说着轻轻推开第五玦的搀扶,慢慢坐在床沿,将其中一个孩子抱了起来,“再说了,你是王爷,有身份的人,我自然不能在外人面前丢你的脸。再说了,我是你的妻子,与你携手之人,哪有什么委屈不委屈的?”伸出手轻触了触孩子的脸蛋儿,口气里满含初为人母的喜悦,“你看我们的孩儿生得多可爱,就跟刚蒸好的白面馒头似的。”
第五玦先是为自家妻子的话感动了一阵,旋即又因为听到妻子的比喻而忍不住笑出声来:“抱蔓这些年一点也没变。”虽说在王府呆了十几年,是个表现得雍容大方的晋南王妃,却还能看出当年江湖上猎猎紫衫的飒爽英气,脾性也没什么改变,让人惊艳,亦让他倾心不已。
“好了好了,快来看看我们的儿子。”两人独处,琴抱蔓一下子放开来,口中招呼着,“笑了笑了,真是太可爱了!”
第五玦笑着走过去,凑近了一看,脸蛋跟雪团儿似的,嘴角咧开笑得灿烂,一双乌木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小手虚空抓啊抓的,塞个指头进去立刻就捏紧了不放,果然是稚趣可爱。
爱不释手地抱着看了一阵,琴抱蔓把孩子递给第五玦,自己则抱起了另一个,也想依样逗弄,可看了一会,却有些惊慌了:“阿玦阿玦你快来看看,这孩子怎么总也不睁眼睛啊?”
第五玦靠过去一看,笑道:“别大惊小怪的吓到孩子,我们的小世子只是还没睡醒,瞧瞧,好梦正酣呢!”
“是这样啊……吓死我了。”琴抱蔓长吁一口气,“我还以为这孩子有什么问题。”
“你呀,真是杞人忧天。”第五玦腾出一手点了点妻子的额,“御医不是早就看过,这两个孩子虽然因为早产有些先天不足,但身体还是健康得很,只要给他们好好调养,便与正常人无异。”
“说得也是。”琴抱蔓也笑了,“我们的孩子,我们不疼谁疼?”
夫妻两个又看一阵笑一阵,才将孩子们重新放到床上离开,临走时吩咐青柳继续照顾着,而青柳估摸着两个小主子是肚饿的时候了,也赶紧往膳堂端那炖煮许久的燕窝去了。
在房门合上的刹那,原先冲着王爷夫妻两人笑嘻嘻的幼儿已经没了什么动静,而似是沉睡中的那个倏地睁开眼,那眼珠墨如点漆,眸光冷彻,竟全然不像个初生的。
03.脱开襁褓
我爬、我爬、我爬爬爬……
时光一晃就是半年过去,正是盛夏时分,王府里的丫鬟婆子担心两个小王爷被捂坏了,就只给两人套了红艳艳的肚兜,还是全靠上边绣的花样分辨,一个牡丹一个金菊,端得是富贵袭人。
两个小王爷睡着的床换了玉雕的,其中一个懒懒地在边上打了个滚儿反过身来,就手足并用地朝他身边那位爬了过去,等到爬到了,嫩藕一样的手臂对着床板这么一撑,就一个屁股墩儿盘腿坐下来,双手托着腮帮子,看着自家兄弟两眼一瞬不瞬的。
青柳穿着水绿色的缎子长裙,跟另一个脑袋上顶着两个小团的小丫头凑在一处窃窃地笑。
“青柳姐你看,小王爷又过去了!”小丫头小手遮在小嘴前面,悄声笑道。
青柳伸出青葱一样的细白手指,抵在唇上“嘘”了一声,示意她不要惊动了小主子,眉梢眼里也都是染着喜盈盈的笑意。
却说大床上,两个丫鬟口里的小王爷一动不动地盯了小世子许久,可那小世子却还是眼睛闭得紧紧,像是完全没发现自家孪生弟弟的存在。
“快了快了就快了!”青柳把小丫头往身后再扒了扒,自己也向门板后缩去,小丫头悄悄探出头来,偷眼小心地看。
那粉妆玉琢的小王爷看了半晌,似乎有点不满足,他高高扬起手臂,脸上露出个不太该在小孩子脸上出现的诡谲神情,随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挥下!
然后,只听“啪”地一声脆响,小王爷的手被拍到一边,而小世子眼皮都没掀开,只是转个身,拿屁股对着小王爷,继续他的补眠大业……
也不怪青柳和那小丫头看热闹了,这段时间以来类似的一幕可不知上演了多少次。自从热夏来临拆了襁褓,这位小王爷就对小世子产生了非比寻常的兴趣,每天只要醒着而旁边又没什么人的时候,就会爬到小世子身边,要么用手拍人家脸蛋儿,要么捂人家鼻子,要么干脆把手指头伸到人嘴里去……只是也是稀奇,这位小世子像是看穿了小王爷的动作似的,每一次都用手给挡开。
一开始青柳还总是担心两个小主子这样不太好,报给王爷王妃知道以后,反而得出个“小孩子活泼些是好事”的答复,就也只是在床边的地面上铺了几床厚褥子,这样一来,即使是摔下来,也不会受什么伤了。
虽然这回的小王爷下手重了点,但小世子也同样给扇回去了,到如今这地步,也不知该惊叹小王爷的恒心呢,还是夸赞小世子的机敏……刚才那一下子,要不是反应及时,小世子白生生的脸蛋上,可就要多个五指印了。
眨眼间这两位小主子也都半岁了,一胞所出的自然相貌一模一样,青柳给两人洗澡时还特意仔仔细细看过,愣是一点不同的也没有,就连后腰上那据说是皇族男丁特有的金色苍鹰都一般无二,同样展翅欲飞的形态。可这性子却是截然不同,让人一眼就能分出来。
小王爷爱笑,手脚活泛,尤其喜欢黏着自家兄长,小世子爱睡,不爱动弹,一般没什么特别反应,但对自家弟弟的小动作却是反应极快,要说是一直容忍对方胡闹,也未尝不可。
这不,小王爷一击不中就不再继续,死盯着小世子背心一会儿,大概是乏了,打个呵欠倒下去,胳膊往小世子身上一搭就闭眼睡过去,而那小世子也没躲开,就这样动也不动地继续酣眠。
毒部首座,不,如今是小王爷了,自重生以后就一直兴致勃勃地投入到表演事业之中——扮演一个刚出生没多久的婴儿,这是个技术活,但对他而言亦是其乐无穷。
而他也终于在厚厚衣物终于被扒下来时看到了和自己一同在黑暗中度过了几百天光阴的、这辈子的孪生兄弟,这些天来,他总禁不住要去逗弄逗弄,可对方却是个惫懒到极点的人物,竟然对别的都没什么兴趣似的除了睡觉还是睡觉,就没见他彻底清醒过,还能在睡梦中躲避自己的骚扰……此等强悍,真让人为之侧目。
小王爷一直觉得,像自己这样的人没下了地狱反而能投胎成人,是老天爷赐予的一个过自由日子的机会,既然如此,他也不妨先过一过普通人家的生活。
投生在皇族未必安全到哪里去,可不是出生在皇宫里,却又是让人庆幸的事情,而且如今还有了看起来没什么谋反野心又能力不错的温柔王爷父亲、王爷父亲唯一的妻子个性不错疼爱儿女的王妃母亲,有点懒但是相当于自己半身似乎从现在就有纵容自己苗头的孪生兄长,一切的一切,都让小王爷十分满意。从前学过的毒术自然还是要拾起来的,不过,那也得等自己享受过童年之后再作打算……还须得谨慎行事,若是被发现了,可就麻烦了。
之后的日子依旧过得很惬意,王妃琴抱蔓体弱不能受凉,所以总不能把两个孩子带在身边抚养,只是每日午间用饭后由青柳飞红分别抱过去,彼此联络联络感情,一家人其乐融融。
小王爷很满意这样的距离,扮演小孩子是乐趣没错,可他并不想与人靠得太近,丫头仆妇们是不敢与主子过于亲密的,可若是换了父母,那就不同了。
吃了睡睡了吃的日子总有尽头,不知不觉间,到了该学习说话的时候。
这几天,王爷夫妇的紧迫盯人,害得骨子里是个二十多岁青年的小王爷叫苦不迭,你说盯也就算了,还老是让人跟着学“爹”啊“娘”啊的算怎么回事?小王爷嘴上一张一合,愣是叫不出口……心理压力忒大了。
“小一,小二,乖,叫‘娘’,啊?”琴抱蔓内着素净长裙,外罩纱罗制成的广袖长衣,奢华绮丽而不失典雅。因在室内,故只松挽发髻,长发垂在胸前,柔美端方,美不可方物。算起来她也是四十岁左右年纪,却仍是雪肤花貌,全然不见岁月痕迹,此刻眉花眼笑,看起来竟似少年人姿态。
没错,就是小一小二。
在这北阙王朝,皇族的成员十五岁以前是没有名字的,到十五岁时行加冠礼,接受皇族考验,通过者由皇帝赐名,得以玉为名,得皇族专有的朝堂话语权,未通过者由其母取名,不得以玉为名,不得参与皇族事务。皇位继承人在皇帝亲子“有玉名”之人中挑选,若是皇帝之子疲弱,无“有玉名”之人,便在其余皇族中挑选“有玉名”之人即位。在此之前,就任其父母随意称呼,只等养大就是了。
而北阙民间百姓便没有这成年前不许取名的规矩,而加冠成年的时间也是二十岁整,而非皇族的十五岁。
此番规矩,一是为确保皇族无无能之人,使北阙王朝代代相传,二便是显示皇族之人责任重大,十五岁便该有所承担。
且说小世子这时正被王爷从后面提住,送在琴抱蔓眼前,而小王爷呢,则是被他的母亲大人举起,跟他兄长并成一排。
“乖乖的,叫‘娘’啦~”琴抱蔓慢慢做出口型,“是‘娘’哦,跟着我做,‘娘’——”
面对自己这辈子的母亲,小王爷嘴角微微地抽搐。迟早都会过这一关的,总不能一辈子不喊人吧,除非装哑巴,可是装哑巴对日后的生活十分不利……所以,还是叫……
“娘。”一个软软糯糯的童声从旁边响起,声音不大却很清晰,一下子震慑住了屋子里的一群人。
小王爷僵硬着脖子扭头过去,正看到他的孪生兄长,那位小世子阁下,难得地睁开了眼睛,很缓慢地再叫了一声:“娘。”
“小一真乖!一下子就学会了!”琴抱蔓喜出望外,笑得眼都弯了。
这时候她亲爱的相公也忍不住了,把自家大儿子转个方向面对自己,温声诱哄道:“小一,我是爹,叫‘爹’,知道吗?”
等这位尊贵王爷重复几遍后,小世子掀了掀眼皮:“爹。”
“真是我的好儿子!”第五玦非常愉悦,不由得将自家大儿子高高举起,“这么快就学会叫爹娘了,将来一定能彰显我晋南王府声威!”
大儿子因为任务已经完成,就被放到床上,他习惯性地一翻身,陷入沉沉的睡眠之中,另一边,两夫妻的视线齐齐投到小儿子身上,眼里的期盼不容错认。
“小二,来,叫‘娘’……”琴抱蔓笑靥如花。
“小二,我是‘爹’,认得吗?”第五玦目光慈祥。
小王爷冷汗涔涔,在没人注意到角落恨恨白了自家孪生兄长一眼,露出个甜甜的笑容:“嗲(爹)、连(娘)。”声音像是被噎在嗓子里,十分含糊。
饶是如此,还是让初为人父母的两人笑开颜来。
“小二,刚刚是你在叫我们吗?再叫一声好不好?”琴抱蔓揽着自家小儿子的手紧了紧,力气不自禁地用得大了些。
小王爷被掐得一疼,笑容却更甜美了几分:“爹~~娘~~~”
拖着长音软绵绵的童声听得人心里都变得软绵绵了,琴抱蔓一高兴,“啪”地在小王爷脸上亲了一大口:“不愧是我的儿子,真是太可爱了!”
小王爷等他的父亲母亲抱够了捏够了,一沾床就手脚并用地爬到角落,面无表情地用他那嫩生生的小手擦起脸来。
王爷夫妇见了忍俊不禁,一起喷笑出声。
04.抓周
又是一日天光晴好,两位小主子周岁了,便要行抓周之礼。
寻常百姓家,当出生孩儿年满一岁之时,就要在地上铺一方草席,席上摆着若干器物,若是男孩,就有弓、矢、纸、笔,若是女孩儿,那便是刀、尺、针、缕,凭小儿所抓物事观望小儿来日成就,试验小儿的贪廉愚智。
而官宦富贵人家排场就要大上许多了,有些大宴宾客,后留下几个亲朋观礼,要在地面铺一层锦缎制成的地毯,上面除却百姓家要放的,还要搁上各种稀罕物,比如珠贝象牙犀角珊瑚,更有甚者,还会放上官印绶带之类,或显示自己身份,或寄望小儿前程。
武林人士会增添门派掌印之物,将门虎子会增添虎符盔甲,文人之后会增添书简砚台……
那么,皇家呢?
都城百姓都知道今儿个是晋南王府小主子抓周的日子,可抓周是私密事,只有亲朋来贺,这一日,虽然王爷府早早闭了大门,却不时有人敲门而入,落日前,也不知进去多少批了,有的衣衫华美器宇不凡,有的衣衫褴褛净是草莽之气,有的笑容可掬富贵逼人,有的文质彬彬温润如玉……真真让人咂舌。
王爷府内与外面冷清不同,显得极为热闹。
就在那大堂中央,铺了起码十尺有余长宽的锦布,足够两个小儿随意爬行,不多时,有十数个貌美丫鬟身着盛装而入,恭顺地在堂前站了一排,每人手中举着个檀木的托盘,内盛各种异物,琳琅满目,美不胜收。
堂前摆着两张精雕细镂的宽大红木椅,晋南王爷第五玦与王妃琴抱蔓分别坐于其上,第五玦穿着一身紫袍,头发用发冠束紧了,随意而不失端正风度,王妃披着轻裘,云鬓高挽,平日里苍白的面色此时因为喜悦浮上些淡淡的红晕,气色倒像好些了。
堂下两边各有五张桧木椅,坚硬厚重,也差不多没几个空位了。
“蔓姐,我们大老远地跑过来,你就这样把我们干晾着不管?”说话的是个看起来约莫二十七八的美妇,香腮似雪媚眼如丝,说话时声音娇娇嗲嗲,该是个邪道的女子。
“我们姐妹这些年没见,好不容易你来了,合欢,可不要给姐姐耍性子。”琴抱蔓柔柔一笑,“不然你是想让姐姐我给你松松筋骨?”
“哎,别别别,我现在可担待不起。”美妇急忙摆手,旋即又是一声媚笑,“都做人老婆了,就别总动手动脚的让人笑话。”
“我还年轻,哪里就老了?”琴抱蔓笑着,“倒是你,如今可有良人么?”
美妇飞了个白眼过去,纤手一抬,便有一根雪白晶莹的玉笛被抛了出来,平平地落到地面的锦布上:“不跟你耍嘴皮子,这个是我找来的万年寒玉打磨的,透体冰凉十分坚硬,寻常兵器碰到了,那是连皮儿也损不了,就勉强给侄儿们玩玩罢。”
玉合欢,十八年前是魔道有名的妖女,后不知为何与琴抱蔓结成了异姓姐妹,便几乎在江湖上销声匿迹了,如今琴抱蔓之子周岁,这做妹妹的,自然是要过来观礼送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