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抱着枕头轻手轻脚的走出了我的小隔间,跑到哥哥房里,爬上了哥哥的床。
黑暗中哥哥皱了皱眉头,可还是大方的让出半张床来,让我钻进了他的被窝,就像这些年我们俩兄弟很多次一起睡一样。
“好冷!”我哆嗦着搓着手。
哥哥伸开有力的胳膊搂紧了我,低声问道:“这样还冷吗?”
我摇了摇头,笑嘻嘻的搂住他的脖子。
很长时间,我们谁也没有说过一句话,我想尽力表现得跟以往我们睡在一个被窝里互相搂抱着取暖一样理所当然,可是我总能感觉到我们之间隔着一睹厚厚的看不见的墙。两个人的内心世界原本的交集不存在了,即使那堵墙看不见摸不着,我也没办法透过那堵墙窥视到他的世界,同样,我也将我的世界隐藏了起来。
“你真的打算去城里读书?”他低沉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我回过头看了看他,不以为然的说道:“除非,你有办法让我不去?”
哥哥叹了口气,无奈的说:“絮儿,我是个男人,我没有办法对男人产生那样的……感情,你应该明白。”
我不明白!我不明白这些年和你在一起,那包裹着我的满满的幸福感是什么!难道那不是爱吗?
“那你能对嫂子产生那样的感情?”我带着戏谑的口吻问道。
哥哥在黑暗中怔怔的看着我,我分明看到了他眼中的陌生。
怎么?现在觉得我像一个陌生人一般让你难以捉摸了吗,哥哥?
我不再执着于这样愚蠢的问题,他愿意娶那个我将来要叫嫂子的女人,自然不会对她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情,我不想自欺欺人。
“哥哥,如果我死了,你会怎样?”我认真的问出了这个在我心中盘桓已久的问题。
“挖个坑,埋了。”
“嗯。”我低低的应了一句。
我知道哥哥又在重复着这些年里跟我开了几百次的玩笑话,以往我一定会又哭又闹的非逼着他改口不可,可是现在我学会了安静,安静的接受他的每一个似玩笑似认真的回答。
其实,我已经不再对你奢求什么,我只是想静静的陪着你而已,你能不能求我留下?
“絮儿。”
“嗯?”哥哥已经很少再用这个名字叫我。
“留下来吧。”
我睁大眼睛看着天空,我在想是不是刚才刚巧有一颗流星划过,听到了我的心声,却只看到眼前一片模糊。
“真话?”
“真话。”
“你求我啊?求我我就留下。”我笑着抹了一把眼泪,恶作剧般的说着这话。
“那你还是走吧。”哥哥放开我,懒懒的翻了个身。
“喂!”我急了,连忙去掰他的肩。
哥哥却闭上眼睛,假装睡着了,发出均匀的鼾声。
“哥哥!”我把他掰过来,面对着我,坏笑着对他说:“那你再给我捏一捏舔一舔,我就留下。”说着便用两个指头捏住了他的耳垂,扯开他的衣服,在他胸前寻找那个柔软的小颗粒。
“又来了!”哥哥不耐烦的说,“都这么大了怎么还这样?”
我一边吮着一边含糊不清的说:“怎么有股肥皂味儿?”
“我刚洗过澡啊,谁像你,臭烘烘的!”哥哥扯了扯我的耳朵,我咧了咧嘴,却始终不肯松口。
“你明天也给我去洗洗澡!”
“嗯……”我眼皮有些沉重,只要维持着这个动作,我很快就能睡着。
朦胧中感觉到哥哥轻轻抚摸着我的脸,低低的在我耳边说:“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嗯,就这样……”我含糊的答道。
第二天一早,村里来了个喇嘛。
喇嘛是阿兰带来的,据阿兰说,这喇嘛一来就挨家挨户的打听村里谁家最近要办喜事和丧事,这丧事倒是没有,快要办喜事的,只有我们一家。村长便让阿兰带着这喇嘛来我家看看,兴许他能占卜吉凶祸福。
这喇嘛身材瘦削,皮肤粗糙而黝黑,因此看不出年纪。他身披一袭深紫红色氆氇长裙,头戴一顶土黄色的竖穗鸡冠帽,胸前挂着一串年深日久已经失了光泽的佛珠,赤着脚,衣着单薄,站在院子里的雪地里竟然纹丝不动,丝毫不觉得寒冷。
我和哥哥当时正在把院子里的积雪堆到盆里,准备把雪烧化成热水给我洗澡,他一抬头看到这喇嘛,顿了顿,突然眼神就冷了下来,脸上笼上一层不祥的阴云。
哥哥放下手里的活,一眨不眨的盯着那个站在院子里的喇嘛,一步一步的走到他面前。
那喇嘛释然一笑,朝哥哥双手合十拜了一拜,开口道:“小僧桑顿伽,找施主家找了好久了!”看不出来这一个喇嘛竟然说着一口流利的汉语。
“找我们家做什么?”我也走上前去,好奇的问道。
那喇嘛看着我窜出来,眼中掠过一抹让人不易察觉的惊喜。
那个叫桑顿伽的喇嘛转向哥哥,微笑道:“首先恭喜施主即将有大婚之喜。再者……”
桑顿伽重新看向我,换了副表情,严肃的问道:“请问小施主家最近是否有人遭遇飞来横祸,轮回归天的?”
“青天白日的,怎么会有人死呢?大师您说笑了!”对于僧侣,我一度怀有一种特殊的好感,我总是认为他们云游四海见多识广,并且总是怀着一颗仁慈之心普渡众生,救世人于水火之中。
“小施主真是眉清目秀,口齿伶俐,将来必有一番大作为!”他笑的满脸的皱纹变得很深沉,却又似乎带着一点深藏不露的风度。
“不过,我夜观星象,知道这几天附近一定会有亡魂需要超度,不知小施主是否略知一二?”
我刚想回答,哥哥却横跨一步,挡在我面前,冷冷的对桑顿伽说:“不知道,我们家没死人,你找错人家了,大师请回吧!”
桑顿伽了然的点点头:“既然如此,小僧就先行离开了,三天之后再来找施主。”他顿了顿,看了我一眼,继续道:“只怕到时候,两位之中有一位要跟着小僧走了。”
桑顿伽又朝我们双手合十的拜了拜,怀着无比虔诚的表情径自离去。
我看着哥哥冰冷的一张脸,疑惑的问道:“哥,你认识他?”
“不认识。”哥哥看着那个喇嘛离去的方向,下意识的答道。
在桑顿伽说了那些奇怪的话之后,哥哥一整天都冰着一张脸,直到傍晚,村口驶进了一辆越野车。
村里的孩子们没见过汽车,那车一开进村口,就有一大群头发凌乱浑身脏兮兮的毛头小孩兴奋的追着、赶着、手舞足蹈的大喊着。
我从栅栏里探出头,好奇的看着热闹,却发现那辆车在村口的阿兰家停了一下,然后就直奔我家大门而来。
车子吱呀一下在我们家院门前停下,走下来一个穿黑色皮夹克的男人。
那群孩子呼啦一下围上去,一边摸着汽车的车身,一边嘴里叽里呱啦的说着,我看着那个男人,却发现他径直朝我们家院门走过来。
他走到院门口,和趴在栅栏上的我对视了十几秒,突然朝我大喊一声:“洛轻扬!”
同时,我也从我的记忆中准确的定位出了这个人,当年在那个荒凉的气象观测站和我们睡一个房间的愣头青——小胡!
我兴奋的飞奔过去,一边替他拉开院门,一边冲屋里喊道:“哥!看看谁来了!”
小胡一进门,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的打量了我一番,拍了拍我的肩,笑道:“小轻扬长这么高了?!我都快认不出来了!”
小胡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愣头愣脑的戍边新兵了,他胖了很多,面色红润,挺着个啤酒肚,脸上明显带上了一些精明世故和成熟沧桑。
“哟!水生!”小胡看到哥哥,眼眶一红,感慨得几乎掉下泪来,“当年那个瘦不拉几的娃娃,现在成了一条汉子了?我记得你当年还没有轻扬高呢!”
哥哥也很高兴,他们两人站在院子里互相拍着膀子。
“你们阿爹呢?黑霜呢?”我知道,当年黑霜一直是小胡最倾慕的狗,可是黑霜愣是不领他的情,对他爱理不理的,逼急了还会咬他。
哥哥答道:“阿爹知道你要来,带着黑霜进山给你打野驴去了!”
“嗨!客气啥呀?不都是自己人?!”小胡埋怨道,说着招呼着坐在车里的人:“小海,帮我把贺礼搬出来!”
车里的人应声而动,从后备箱拖出一个用大红色印着双喜字样的盒子,向我们家走来。
“这是我的助手,小海!”小胡介绍道。
“老板,贺礼放哪里?”小海看起来像是个老实人,有些愣头愣脑的,我仿佛看到了当年的愣头青。
“轻扬,把东西拿进去。”哥哥吩咐我。
当晚,哥哥陪着客人们一杯接一杯的喝着青稞酒,互相谈论着各自这些年的经历。
“轻扬,你阿爹把你托付给我,要我带你去城里念书,你去不去?”酒过三巡,小胡红着眼睛,半醉半醒的问我。
我愣了愣,看了一眼哥哥,笑着摇摇头说:“还是等我中学念完了再说吧!”
“也好!你要是考上了我们S市的大学,你小胡叔叔给你负担学费!”
S市!我的心脏漏掉了半拍,是那个我出生的城市!
看着小胡小海和哥哥喝酒聊天挺投机,我悄悄的回了房,掩上门。
我有些失落,我还没有忘记当初在盗猎分子手中过着不堪回首的日子时默默许下的誓言:总有一天我要回到我出生的那个城市,弄清我自己的身世!
可是,昨晚我已经答应哥哥留下来……
我半躺在床上,从怀里掏出那个老大临走前还给我的金怀表,打开怀表盖子,默默的看着镶嵌在表盖里的那张无数次出现在我梦境中的女人的脸。
母亲……
哥哥……
我该如何选择?
33.噩耗
我一夜没睡,心事重重的看着把床让给客人,在我房间打地铺睡觉的哥哥。
第二天一早,哥哥的房间里有人出门小解,我听到那人摇摇晃晃的拉开大门,然后却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与此同时,院子里传来狗吠声。
黑霜?
阿爹回来了?
我赶忙翻身下床,被惨叫声惊醒的哥哥也同时起了身,我们一起走出去,却看到小海提着裤子,瘫软在堂屋里,抖抖索索的指着院子,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来。
小胡揉着蒙眬的睡眼从哥哥房里出来,不耐烦的问道:“怎么了?小海?”
“死、死人了……死人了!”小海脸色煞白的吞了口唾沫。
我和哥哥大吃一惊,赶忙奔进院子,却同时倒抽一口凉气。
只见院子里的积雪上有一条很深的痕迹,一直蜿蜒出去,延伸至村外,而院子里正躺着一个人,黑霜蹲坐在那人面前,不时的用鼻子拱一拱他的身体。
“阿爹!”哥哥惊呼一声,冲进院里,将阿爹扶起来。
我跌跌撞撞的跟上去,却一个没站稳,跪倒在雪地上。
哥哥抱着阿爹,露出悲伤的表情。怀中的那个人已经完全没了气息,眉毛胡子上结了一层白霜,脸上表情安详。他的身体早已僵硬,衣服被扯得破破烂烂,脖颈处有一个很恐怖的致命伤,筋骨全都露了出来,旁边的皮肤上全是抓痕,那是狼群的杰作。
而静默在一旁的黑霜也是全身伤痕累累,左后腿断了,森森白骨从伤口处支了出来,很难想象,黑霜是怎样勇猛的与狼群搏斗却无力挽回阿爹的生命,只能以这受伤的身体把阿爹的尸体一路拖回来的。
我想到昨天那个叫桑顿伽的喇嘛成竹在胸的表情,他说的那些奇怪的话仿佛一个预言,浑身突然不寒而栗。
哥哥脸上全是沉痛和绝望,他轻轻抚摸着阿爹的脸,下巴抖动着,却什么都没说。
小胡一步一个踉跄的走过来,扑通一声跪倒在阿爹面前,颤声叫了一声:“洛老爹!”他似乎不敢相信似的抬着手,颤抖的手却不知道往哪里摆。
“洛老爹!你当年最疼爱的小胡回来了!回来看你了!你睁开眼睛!睁开眼睛看看我啊洛老爹!”小胡悲痛得嚎啕大哭。
我一头扎进哥哥怀里,哀嚎起来。
这个人,把当年无家可归的我们领回了家,当成亲生儿子一般对待,嘘寒问暖,无微不至,从来没让我们缺衣少食过。
我第一次感觉到了父亲般的温暖,第一次感觉到我有了家。
可是,他却在我即将长大成人,哥哥即将大婚,我们即将好好孝敬他,让他安度晚年的时候一声不响的离我们而去,从此再也不能听我们阿爹阿爹的叫,再也不能提着扫把追着调皮捣蛋的我们满院子乱跑,再也不会坐在洒满阳光的门前静静的抽着旱烟一脸慈爱的看我写作业。
哥哥始终咬着下唇,他没有流一滴泪,我和小胡互相抱着痛哭流涕,抽抽噎噎的呼喊着阿爹的时候,他静静的抱着阿爹站起身,走进屋里,轻轻的安放在床铺上。
小海连忙跑进厨房,端出一盆温水,哥哥就拿着一块毛巾,替阿爹轻轻擦拭着脸上身上的血迹。
哥哥冷静的吩咐小海把嚎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小胡拖进了房间里,招呼我过去为阿爹换衣服,擦洗身子。
门口有两个小孩好奇的从小胡开来的越野车车身后面探出头来,一看到我们家出了事情,便连忙往村口跑了,一边跑一边喊着:“洛老爹出事啦!洛老爹出事啦!”
我们为阿爹换上了新衣服,那件衣服他本来是打算哥哥结婚那天穿的,一直藏在衣橱里。我们把阿爹清洗得干干净净的,好让他安心上路。
村里的人都来了,全都聚拢在我们家门口,沉默的看着我和哥哥在摆设灵堂。
阿兰拉着西贡卓玛挤进人群,焦急的问道:“怎么会这样?!”
温婉的西贡卓玛走到哥哥身边,一脸担忧的看着他,低声说:“让我来帮你吧!”
哥哥看了她一眼,又缓缓的扫视了围拢在门口的人群,说道:“对不起,我不能娶你了。”
这话是当着全村人的面说的,在即将大婚之时却发生了这样的事,大家也都能理解。西贡卓玛沉痛的咬着下唇点点头,眼泪扑簌簌的往下掉。
阿兰连忙拖着她站起身,她双手捂住脸就呜呜的哭了起来,哥哥朝阿兰使了个眼色,阿兰了然的点点头,拉着她走出人群。
至此,哥哥的婚事正式告吹,乌托家把聘礼给退了回来。
阿爹的遗物真是少得可怜,我们只在他床底下有些陈旧的皮箱里翻出了一些阿爹年轻时候扛着猎枪的黑白照片,一些发黄的信件,还有一个正方形的铁皮盒子。
打开铁皮盒子,里面是个厚重的牛皮纸大信封,信封里放着两沓捆扎得整整齐齐的钞票,每沓钱的最上面都夹着一张纸片,上面分别用铅笔歪歪斜斜的写着几个字:“给轻扬念书用的”,“给水生娶媳妇用的”。
我抱着信封失声痛哭,我真的,真的从来不知道,阿爹对我们的未来,已经安排好了,已经早早就开始帮我们打理着以后的生活,期盼着我们走上适合自己的路,过上幸福的日子。
他从来都没有想过自己。
那一夜,我们跪在阿爹的灵堂前,哥哥始终咬着唇没有落下一滴眼泪,他垂着头,把表情完全掩藏在头发里,我靠着他的肩哭到声嘶力竭。
小胡坐在厨房里红着眼睛看着我们,也在不停的抹眼泪。剩下一个小海,不停的忙碌着,照顾沉浸在悲痛之中的我们三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