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住怦怦直跳的心脏,用力拍打了好几下烧得发烫的脸颊,直到心跳恢复正常才理理头发返回超市收银台。
如果我知道后面发生的事,我就不会说那句话了。
傍晚,我站在十字路口左顾右盼,等着每天准时出现在街角的那个熟悉的身影,手机响了。我的手机通讯录里面只有哥哥一个人,所以理所当然的接起问道:“哥?你到哪里了?”
没想到打电话的却不是哥,那个人操着浓重的外地口音问道:“你是不是洛水生的弟弟?”
“嗯?”我狐疑的问道,“你是谁?”
“我是老于头,我见过你。”对方说。
“哦,于叔叔,您好,请问我哥在吗?”
“水生哦,今天下午你哥刷墙的时候突然从六层楼上摔了下去,现在还躺在医院里,我突然想起他还有个弟弟,就赶紧打电话找你了,你能不能@%¥%#&@……”
他下面说的话我已经听不清了,只有那句残酷的话在我耳边回荡。
哥哥从六层楼上摔了下去……
六层楼……
我头脑中轰然一声巨响,一片空白,突然想到昨晚那个可怕的梦,幽暗的走廊,阴森森的房间,孤零零的床,还有白布下盖着的躯体……
你去死啦……
我……我最后对哥哥说的话竟然是这句……
我觉得自己罪该万死。
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掉,我狠狠的甩了自己两个耳光骂道:“以后再和你算这笔账!”
稍稍稳定了一下情绪,我冷静的走进银行,把我们两个人一年多以来所有的存款全都提了出来,一共是三万块,其中两万是哥哥在黑社会混来的钱,还有一万是我们打零工的存款。我深深知道,住院是要花很大一笔钱的。
老于头在电话中说事情时下午发生的,他到傍晚才想起来打电话给我,也就是说哥哥的情况也不是太坏。哥哥所在的那个工地距离医院并不远,步行就可以到,他出了事肯定有人第一时间会把他送进那所这个小镇唯一的医院。
我慢慢冷静下来,心想不能慌乱,一定不能慌乱,哥哥现在拥有的,只有我一个人而已,如果连我都崩溃的话,他要靠谁呢?
我跟超市的同事借了辆脚踏车,一路狂飙到医院,车子一丢就匆匆跑进大厅。
老于头一看到我,眼睛一亮,站起来说:“小洛,你可来了!”
“我哥怎么样?”这会儿我没工夫跟他寒暄,劈头盖脸就问道。
“还在里面做手术,这位是我们工地的负责人王总。”他旁边座位上一个瘦高的中年男子站起来朝我点点头。
我看着这个冷静并且彬彬有礼的中年人,略一迟疑的说:“王总你好,请问,我哥现在情况怎样?”
王总点头道:“他摔下来的时候被一根钢筋刺穿了左肩,也是因为有这根钢筋作缓冲,没有生命危险,这次的事故原因我们还在调查,医药费什么的你放心,我们会全额赔偿,只是他可能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工作了。”
王总说得诚恳,我鼻子一酸,差点落泪。
果然这世上还是有好人的。我握着他的手说不出话来。
王总拍了拍我的肩,笑着说:“我也是从一个建筑工做起来的,我知道工友们的辛苦,所以我绝对不会做昧良心的事!医药费我这就回去替你跟公司申请。”
我用力点点头。
70.伪装
等待的时间漫长得可怕,手术室的灯一直亮着,我蜷缩在走廊的长椅上浑身发抖,我们就这样被一道厚重的门隔开。
冷……
后悔……
生气……
害怕……
恐惧……
绝望……
就在我快要被这些灰色的情绪所掩埋的时候,门开了,主治医生摘下口罩,长长呼出了一口气,结果助手递来的热毛巾擦了擦额头。
我立刻从长椅上弹跳起来,不知所措的站在那里,反绞着双手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病人家属在哪里?”那医生漫不经心的抬头看向我,狐疑的问道:“就你一个?”
我咬着唇点点头。
哥哥的病床很快就被推了出来,他眼睛紧闭面色苍白。难以置信,中午还神气活现的跟我耍贫的哥哥现在会奄奄一息的躺在病床上,我心如刀绞。
“医生,那个……我哥,要不要紧?”我好不容易才忍住眼泪。
医生默然的朝我招了招手说:“你跟我进来一下。”
心一下子揪紧,虽然知道这是一场躲不过的祸,可是当它真正到来的时候,我却觉得整个世界都倒塌下来。
接下来医生会对我说什么?会不会说他活不了多久了?是几个月?还是几天?
忐忑不安的跟着这位医生走进他的办公室,他从桌上的名片盒里随手抽出一张名片给我说:“你好,我姓刘。”
“刘医生,你、你好。”
刘医生点点头,神情变得严肃,他拿着哥哥的病历翻了翻,郑重其事的说道:“我们替病人做全身检查的时候发现一个大问题。”
我握紧拳头不吭声。
“他的颅腔里有一颗肿瘤,正在不断恶化,已经严重威胁到视神经,也就是说,你哥哥很可能已经视线模糊或者根本就失明了有一段时间了。”
晴天霹雳!我被震得呆立在那里。
为什么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哥哥今天早上会坐在沙发上双眼空洞,露出无助的神情;为什么当我无声无息的靠近他的时候他没有察觉;为什么身手敏捷得跟个野兽一般的哥哥怎么突然从六楼的脚手架上摔下去……
他那双让我着魔的眼睛里,已经没有我。
“有没有的治。”什么礼貌我全都不顾了,沉着脸问出了这个我最想知道的问题。
医生对我冷若冰霜的脸略微有些惊讶,随即便了然的摆摆手说:“原来你都知道了,这种肿瘤以目前的技术来说还并不算是绝症,只是手术费用很高,而且成功的几率很小,我觉得你需要考虑一下……”
“在哪里治?多少钱?”我生硬的打断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医生怔怔的看着我,点点头,从一个文件夹里抽出信封和信纸,用钢笔在上面刷刷的写着边说:“我给你一封介绍信,你拿去找S市第一人民医院挂号,如果这个病例很有研究价值的话我想那位世界权威的脑科专家应该会有兴趣。”
我眼睛都亮了,原本还做好了哥哥患的是绝症的心理准备心如死灰,现在听他这么说我差点就要扑上去拥抱他了。
“那……如果能治好,我哥的眼睛?”我缓和了语气。
“会恢复正常,只是几率并不大,因为目前国内这种手术还处在研究阶段,并不成熟,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手术费用呢?”
刘医生已经对我三番五次的打断习以为常了,沉默了半分钟,他把那封介绍信装进信封,看着我,过了几十秒伸出一只手说:“至少五十万。”
“嗯。”我点点头,像宝贝似的把那封信揣进手提袋。
医生看到我如此平静的表情更奇怪了,疑惑的问道:“你们,是来S市做什么的?”
“打工的。”
“你们哪里人?”
我想了想,开口答道:“西藏。”
他大概很想知道那么高昂的手术费我要从哪里弄到,但是终究没有开口,这显然是个很不礼貌的问题。
“总之,谢谢医生,我去看看我哥。”我起身告辞,从他那里得到了一个如此重要的信息,我已经万分感激了。
哥哥静静的躺在病房里,安静得似乎连点滴瓶里溶液滴落的声音都能听到。
他的左肩被包扎得严严实实的,我无法想象,那个医生所说的视线里一片模糊或者根本就已经失明的哥哥是怎样摸索着爬上脚手架继续工作的。
那根冰冷生锈的钢筋刺进肉里的那一刻,你有没有想过还在街角吹冷风等你的我?
失明了就失明了,我又不会怪你,我又不会嫌弃你,何苦这样假装?假装你还看得见,我流泪的脸。
总是那样逞强,那样死要面子,那样不肯认输!
一整夜,我静默的坐着,他时不时会出汗,额头发烫,那个伤口一定很痛。
天快亮的时候,一双无力的手搭在我握得紧紧的不停发抖的拳头上。
我错愕的抬起头看他,全身都松懈下来。
一束刺目的朝阳照在他脸上,他瞳孔中反射出迷离跳跃的光点,如同在漆黑的河流上空舞动明灭的萤火虫。
只是我无法想象,即使有着这样一双摄人心魄的眼睛,他的世界已经一片漆黑。
他看着我。
我知道他又在假装,假装他可以看到我。
“又在哭?”他仅仅从我颤抖的双手就作出了推论。
“怎么突然摔下来的?”别装了,哥哥,我求你。
他微微翘起唇角:“想东西想得出神,就一脚踩空了……”
“想什么东西想得那么出神?”我露出讽刺的笑容,陪他装。
“想你咯!”
“嗯,你是不是在想着怎么样可以骗我继续骗下去?”我握着他的手,指甲掐进他的手心里。
他收起笑容,长叹一声,闭上眼:“你知道了?”
“哥,你装得……累不累?漆黑一片,你怕不怕?”
他的手指微微收紧。
“我怕,我当然怕,我怕你难过,所以不得不装作……我还看得见,我还能工作,我还能留在你身边……”他睁开眼睛,那双漆黑的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的眼,此刻是空洞而没有焦距的。
看着他如此沮丧的神情,我有些后悔,干嘛好好的把气氛搞成这样?
我轻笑出声,边笑边掉泪,我知道这个笑容一定很勉强很难看,不过没关系,他看不到。
他扭头看我,神情有些愕然。
“你,什么都看不到?”我换了副轻松的口气。
“呃……一点点,能看到光,还有一点影子……”他对我突然的转变有些措手不及。
“哎呀,真是可惜了我这张脸,这么英俊,以后给谁看呢?”
“……”他完全摸不着头脑了,大概在他的观念中,我得知了真相之后大概会又哭又闹痛不欲生,他才会隐瞒得那么辛苦,不忍心让我知道。
“没关系呢,哥,以后,我养你!”我大大咧咧的揉了揉他的头。
他抿了抿唇,我知道他想说什么,他想说他已经没有以后了。
我到了杯热水给他,小心的把他扶起来靠在我怀里喂他水喝。他的表情有些窘迫,一向强势得不需要任何人照顾的他,现在居然落到生活不能自理的地步,自尊心很强的哥哥当然会不好受,所以他嘴唇都干成那样都不肯开口跟我要水喝。
他咕嘟咕嘟的喝完一杯水,闹别扭一般扭过头去,用病号服的衣领擦了擦嘴唇。
“还要吗?”
他迟疑了一下,极其轻微的点了一下头。
他又喝了一杯水,低低的说了声:“谢谢……”
这句话让我很受伤,看他困难的用右手去拽衣领擦嘴的时候,我气愤的把脸贴上去,按住他的后脑,狠狠的吻了他,舔去他嘴角的水滴,这还不够,惩罚似的撬开他的唇齿,挤进去,强取豪夺的在他嘴里肆虐。
“唔……”这样毫无反抗能力任我宰割的哥哥让我心花怒放,终于也给我逮到可以狠狠欺负你的好时机了吧?
“出来混,迟早要还的,哥哥!”我故意阴险的笑着,在他耳边低声说,丫的叫你以前欺负我!
哥哥红了脸。
一抬头,我表情僵了僵,之间推着车过来换点滴瓶的小护士已经呆掉了,整个人傻站在门口,一脸我看到了什么我看到了什么死不相信的表情。
“看什么看?没见过漂亮男人?”我双手叉腰冲她吼道。
“对不起,先生!”那小护士显然是新来的没见过世面,她羞红了脸,点滴也不换了,立刻推着车走出去,反手掩上门。
我哼了一声坐下来,看着在那边发愣的哥哥,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对他说道:“哥,你先躺一会儿,我去给你弄吃的。”
转身刚要走,却被他叫住。
“轻扬……”
“你还想要什么?说!”基本上,哥哥什么都吃,不过我得先去问一下医生养伤的时候需要忌口些什么。
“你不用这样。”哥哥很平静的望着我,似乎他可以看到我别在身后微微颤抖的手。
我只是……想装得强势一点,让你知道……我可以照顾你,我可以保护你,为什么要拆穿我?
“想吃什么?我去买。”明知道他看不见,我还是装作笑得很灿烂。
“留在这里,陪着我就好。”
“嗯。”
71.难题
“很好,一滴水都没洒出来!我们再来,这次换削苹果。”我把苹果和水果刀放在他手里。
哥哥一脸的鄙夷:“我眼盲心不盲的好不好?”
我谆谆教导:“我这是替你锻炼左手的恢复能力,顺便提高你的生活能力,万一我有一天不在你身边你想吃苹果怎么办?”
哥哥露出宠溺的笑:“你想吃苹果就直说嘛!我削给你。”
“好,我想吃两个!”
哥哥在医院躺了五天就呆不住了,他不喜欢整天浸泡在消毒药水的气味里,加上我上次和他接吻给个小护士看到,结果半天下来,整个医院的护士见到我就跟见到艾滋病患者一样躲得远远的,在我背后指指点点,好几次还被敏感的哥哥听到。
“我们出院吧,轻扬。”哥哥对着正在啃苹果的我说。
“好啊,你快点好起来我们就出院。”我漫不经心。
“我可以下床走路了。”哥哥像是怕我不相信一样掀开被子就要下来。
我一把把他按了回去:“伤筋动骨一百天,哪有那么容易好的?再逞强小心我打你哦!”
“轻扬,别浪费钱……”
“老子爱怎么花钱就怎么花,你管得着吗?何况你们工地负责人说了负担全部医药费,你担心什么?”
他抿嘴不说话了。
的确,你已经再也没法控制我了,哥哥,接下来就听从我的安排吧,我一定可以弄到钱治好你!
“这个月的房租交了没?”
“交了。”我随口回答。
房子其实我已经退掉了,一些有价值的东西也已经全部卖出,我联络上一家房屋中介托他们在S市市立第一人民医院附近替我找了一间屋子,等哥哥一出院,我就把他转到那家大医院去。刘医生说过,那颗肿瘤早就该治了,越拖手术的成功率就越小,所以我如此仓惶的想要带着他回去S市。
“叶子快要落光了吧?”哥哥突然没头没脑的来了一句。
“什么?”
“墙上爬山虎的叶子。”哥哥说的是我们住的那栋旧居民楼,我们窗户所在的那面墙上每到夏天全都是碧油油的爬山虎叶子,也因此一到夏天,家里蚊子多得泛滥,我一直埋怨蚊香不够用,哥哥却很喜欢那面绿油油的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