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海还是不动声色的挡在我面前,冷冷的与他们对峙,气氛一时僵在那里。
突然听到咔嚓一声手枪上膛的声音,我的心弦立刻绷紧,跳出来对大华哥说道:“大华哥,有话好好说嘛!大家不是兄弟嘛,别动不动就舞刀弄枪的,伤了和气!”
大华哥笑着说:“小洛这话说得在理,我爱听!小顾,先给小洛送个绑,把他眼睛上的布条揭了!”
我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正在这当口,耳边一声劲风,阿海一把推开我,和他们动起手来。我往一旁挪了挪,找了个木箱间的空隙躲了进去,免得妨碍他,变成累赘。
正思索着怎么开脱,却听到一声枪响,心脏陡然狂跳起来。
不行,不能这样下去,他们都是专业的黑社会,腥风血雨过来的人,几个打一个,他肯定顶不住。
原来,到了关键时刻,我还是会心痛。
我站起身,对着王大华大吼道:“大华哥,你们慢慢打,小弟我先行一步!”说着就准备撒开脚丫子朝着光线照进来的地方狂奔。
不想刚跑出两步却被人绊倒在地,耳边风呼啸而过,一个硬物重重击落在我脸上,有什么东西戳进我眼睛里,立刻,眼前一片残红。
头脑保持着奇异的清醒,我立刻就意识到事情不妙,大概是大华哥的哪个手下拿了一根木条击中了我,而且木条上还有一根生锈的铁钉,更糟糕的是,那铁钉不偏不倚刚好刺破眼睛上的布条,戳入了我的左眼。
惨了,要变独眼龙了!这是我得出的第一个结论。
接着左眼传来剧烈的疼痛,我几乎痛得晕了过去,偏偏双手还被反绑着,只好匍匐在地上扭曲着,可是又不想姿势太难看,因此保持着一种痛苦的表情,汗如雨下。
随即,我听到一个人在我身边倒地的声音。阿海闷哼一声,试图站起来,我却听到王大华冷冷的喝道:“别动!”
周围完全安静了下来,我听到阿海在我身边急促的呼吸。
“结束了,阿海。”王大华说完就扣动了扳机。
不要!虽然左眼疼痛难忍,我张开嘴却无法惊叫出声,可是本能却让我做出下一步行动。
我疯了一般扑过去,不顾一切的挡在阿海面前,他是这些天唯一一个细心照顾我的绑匪,他在出现的第一秒我就几乎猜出了端倪。
王大华既然已经暴露,又何苦蒙了我的眼睛?就是因为他身边有一个不能暴露身份的绑匪。
如果要我相信他们把我关在这个充满海腥味的屋子里纯属偶然,那我宁愿相信是因为他们之中的某个人为了遮盖自己身上特殊的气味。
我絮絮叨叨的对他说话,当说起哥哥这两个字眼时气氛的凝重,我怎么可能感觉不到?
我故意说那些放荡的混蛋话挑逗他,他那些不正常的出离的愤怒,我怎么可能会陌生?
这个我连他的呼吸心跳甚至血流在血管里涌动的声音都熟悉得一塌糊涂的人出现在我的身边,即使被蒙蔽了双眼,我又怎么会察觉不出他的气息?
从头到尾我都保持着淡定自若和他谈笑风生,他喂我吃饭对我每一次细心的照顾都让我心跳加速,他露出的越来越多的马脚让我欣喜若狂。
枪声响起,剧烈的震颤从肩膀传到全身,麻痹了神经,似乎连左眼的伤口都不那么痛了。
在眼睛上那块布即将被揭去的那一刹那涌起的慌乱,与我现在被他抱着,嗅着他身上那熟悉的麝香味时的安心,形成强烈的对比。
几乎在同一时刻,我就被他抱起来,手上的束缚立刻就被除去。他怒吼一声,杀意顿起,丝毫都没有耽搁。那群人死的死伤的伤,剩下的已经完全愣在那里,他奋力撂倒他们,抱着我夺门而出。
他尽量轻柔的抱着我,左肩的疼痛和左眼的疼痛一起,排山倒海般的袭来,我却享受一般的哼了一声,闭上眼睛,紧紧的拽着他。
这一次,我不会再轻易放手。
他打开车门,把我轻轻放在后座,然后自己绕到前面,发动了车子。
疼痛,让我忘却了时间。
他不知道开出去多久,才终于停了下来,急急的绕到后座想要查看我的伤势,我抬起现在唯一能使得上力气的右臂狠狠的搂紧他的脖子,不顾染了半边脸的血,把头埋在他颈窝里使劲蹭了蹭,声音颤抖的低低叫了一声:“哥……”
他浑身一震,终于伸出有力的手臂回抱了我,叹息般的应了一声:“嗯,我在这里……”
他第一次出现在我面前,我就开始小心翼翼的试探他,直到我的猜想被证实,我又开始提心吊胆,生怕他又一次从我面前消失。每天他来喂我吃饭稍微晚了几分钟我就开始胡思乱想,终日惶惶不安却还要强作镇定,此刻完全安了心。
吃一颗子弹能换来这样的结果,我已经很满足了。
他又像想起来一般放开我,急切的揭开我眼睛上已经被血染红的脏布条。
阿海,他看着我的双眸,真的就像碧波万顷的海。
水边生的苇草,年复一年,青了又黄,黄了又青,蓬蓬勃勃,生生不息。
在觥筹交错的饭桌上站起来拍着胸脯说我叫洛水生的那个瘦弱却眼睛明亮的孩子。
那个默默的离开,从此改名叫空海的僧侣,他落寞的背影成为少年时代的我心中永远的痛。
几年后我长大成人,终于又再度相逢,他的眼依旧那般深沉宁静,像一眼望不到底的深潭。
就如同他的那些从来没有离开过水的名字,他是个水一般的男子。
105.简单
他焦急的看着我受伤的左眼,脸上的表情慢慢扭曲,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他这般几乎要杀人的表情。他颤抖的伸出手想要抚上我的脸,却又颤抖着放下。
很想说点什么来化解沉默中的尴尬,否则我可能真的会晕厥过去,一半是因为疼痛,一半是因为喜悦。
我斜了一眼车窗玻璃,玻璃上映出一张可怖的脸。左眼血肉模糊,连累了左半边的脸,几乎被黑红色的血给污染了。我心里清楚,这只眼睛,可能要彻底的报废了。
这还不是最严重的,左肩膀的伤口时时传来麻痹的感觉,稍微一动就是钻心的剧痛,却咬着牙强忍着任凭他撕下布条替我处理伤口。
我想想觉得可惜,唉,看来我以后就只有右半边的身子能见人了。
哥哥顺着我的眼光看向车窗,看向车窗外无尽的夜,冷着脸皱着眉挡住我的视线,手上却一直没闲着。
“嗳,哥,我现在变得很难看,你不会不要我了吧?”他手上一抖,我立刻夸张的叫起来:“嘶嘶,疼,轻一点……”
“你也知道疼?知道疼还跑去挨枪子儿?傻不傻?你傻不傻?”他黑着脸劈头盖脸的骂,可是我却分明看到他脸上几乎带着哭腔。
这小子面部表情越来越丰富了嘛,好想捏一捏,咬一口,然后……
我咽了口唾沫,小声嘀咕:“没关系,反正从小都被你笑话惯了,本来不傻也变成傻的……”
“为什么要这样?”
“怎样?”我继续装傻。
他用犀利眸子盯着我,生气的质问:“早知道阿海就是我,为什么不说?”
我收起笑容,深深的看了他一眼,说:“我要是拆穿你,你就又会消失吧?另外嘛,我想看看你想怎么玩。”
他眼中有光点一闪即逝,随即换了个话题,沉下脸来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拜托,大哥,这么不专业的骗局你准备拿来骗小孩子哦?”虽然疼得后背全是冷汗,我还是全力忍着,想要逗一逗他。
他不再说话,专注的埋头替我清理血肉模糊的肩膀,我慢慢的悄悄的靠近他,再靠近一点,就快够着他的脸了……
他一抬头,猛然发现我的意图,立刻板着脸直起身子。
我悻悻的垂下头,眨了眨目前唯一完好的一只眼睛,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他脸上阴云密布,眉头纠结在一起,正要责问我,语气却软了下来,长叹了一口气,说:“我送你去医院。”
我急切的扑过去死死拽住他的胳膊,耍赖道:“我不去!”
“别逞强!你的伤一刻都不能耽搁!”他几乎咬牙切齿。
“我不管,这伤是你造成的,你要负责,你得听我的,我说不去就不去!”我打算赖皮到底。
去医院的结果,我们心里都有数,绑匪自首态度尚好,最少也要坐牢,与其以后跟他隔着一道铁栅栏相见,我宁愿毁了一只眼睛,废了一只胳膊,也要和他在一起。
两人争执不下,我环顾四周,发现他把车停在一条河堤上,不远处的夜色中横跨着一道拱桥。我故意大惊失色的说:“你怎么带我来这么危险的地方?!”
他困惑的看着我。
我拖着他爬出车子,故作镇定的说:“你快把车推进河里,然后我们躲到桥洞里面去,不然天亮就糟糕了!你开着着车子跑出来,肯定被通缉了!”
他垂着头思考了一会儿,似乎觉得我说的也有道理,便按着我的意思,把车推进了河里毁尸灭迹,然后疾速返回到我身边。
我有气无力的背靠着河堤坐着对他笑:“这下看你怎么送我去医院,嘿嘿……”
他猛然领悟,回头看了看还在冒泡的河面,又奔过来,蹲在我面前,以一种沉痛的眼神看着我,良久才伸手轻轻的把我揽进怀里,抚摸着我的后脑,喃喃的说道:“怎么这么傻?”
“你是在说你自己吗?”眼皮有点沉重,可是他的声音我还是能分辨得很清楚。
“我不明白,你到底想要什么,你到底想要我怎样对你……”他的声音带着疲惫和无奈,轻柔得像他的拥抱一样。
我耷拉着眼皮,觉得神智有点模糊了,伸出右手搂紧他的腰,轻声说:“哥,有点冷,抱我去桥下面,好吗……”
他这才从我的肩膀上抬起头来,脱下外套罩在我身上,打横抱起我往桥的方向走。
河滩上全是刚刚萌芽的芦苇,在初春的冷风里茁壮成长,黑暗之中,我几乎能听到它们叫嚣着拔节的声音。
“哥,这两年,你去哪儿了?”他抱着我的姿势我感觉很舒服,要是不说话,我怕我要睡着了。
“哪儿也没去。”他脚步顿了一顿,说:“你为什么不问问,我怎么会和那帮人搅在一起,绑架你?”
我低声笑了:“这问题真傻。你要是不肯说,我问了也没用啊。从小到大不都是这样?”
“对不起……”
“哎哎,怎么又变成这副表情了?我又没怪你……”
“对……不起……”他把头埋得更低了。
“到底要我说多少次嘛,真是麻烦!难不成现在还要我这个伤患回过头去安慰你吗?事实上,这个婚没结成,倒是帮我解决了不小的麻烦呢!”
他爬进桥洞里,拥着我,沉默不语,洞外面那一方椭圆形的天空有几颗寒星在闪烁。
我开始静静的对他叙述事情的始末,叙述我的身世,我这两年的生活,千方百计打入陈家的目的,耍尽心机的想要毁掉这个家庭,和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可笑的关系……
贴在脸上怎么也揭不下来的面具,在他温柔如水的目光中瞬间土崩瓦解。
只有在他面前,我才能感觉到自己是个真正的人。
我说完了之后静静的伏在他胸口,听着他久久不能平静的心跳。
“所以,你说像我这样的人,会不会下地狱?会的是吧?会和姓陈的他们家的人一起去地狱受刑,上刀山下油锅,永远不能再入轮回。”
他不说话,只是收紧了胳膊,将我紧紧抱着。
“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呢?他们,全都该死!除了小曦。”
他突然抬起头来,看着我欲言又止。
“好啦好啦,我承认我是有那么一点私心啦,吃醋了?”我回以他安慰的笑容,额头上的冷汗却止不住的往下淌。
快要支持不住了,浑身发虚,四肢颤抖,我不知道我还能撑多久。幸好桥洞里很黑,他看不见我的不适。
“你知道陈旭在哪里?”他以一种认真严肃的口吻问我。
我眨了眨眼睛,摇头道:“我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那是他们兄弟俩之间的恩怨,我没必要插手。”
他叹了口气,我正在揣测着他叹息的理由,却听到他幽幽的说:“对不起,我瞒了你很多事情。”
“我知道。”
他蓦地抬起头,以一种紧张的眼神看着我,像一只偷了腥的猫般一脸警觉地说:“你知道什么?”
“知道你瞒了我很多事情啊?可是你不想说我就不会问。”
他松了口气,长叹一声,说:“陈旭,并不是你所想象的那样。”
“什么嘛,听你口气,好像跟他很熟一样。”我想验证自己的猜想,故意说了这么一句。
“对,很熟,相当熟。”
果真如此!
从摸透阿海的身份那一刻起,我就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哥哥会和那帮人联合起来这样对我,想来想去答案只有一个:他和陈旭,以某种关系牵绊在一起,使得他不得不这样做。
这就解释了为什么那天王大华来探望他之后,哥哥那样迫不及待的想要带我走,原因就是我不在的那段时间里,王大华跟他说了什么。
虽然疼痛得几乎快要失去意识,可是我的大脑还是很清楚,在很短的时间内就把这一连串的事情联系在一起。
“我杀了人,一路从西藏逃到这里,他帮了我不少忙。”哥哥说。
我松了口气,他终于开始愿意对我说了,猜来猜去,很累。尤其是自己身边最亲近的人,还要这样互相隐瞒互相猜疑,我快要透不过气。
“他救了我的命,现在他有难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哥哥仰起头,长长吐了口气,似乎如释重负。
我略微点点头,垂下眼睑。
这的确是哥哥的作风,欠债换钱,天经地义。别人对他有恩情,他就真的涌泉相报,即使是跟自己弟弟对着干也在所不惜。
他的脑袋就是这么简单。
他活得正直侠义光明磊落,而我,却像个武侠小说里误入歧途的反派。
我们的本质区别就在这里,所以我们会那样一次次的错过。
即使我再努力,也追赶不上他的脚步。
106.十年,梦的预言
我悲戚的垂着头,长长吐了一口气,抬起头讽刺的对他笑道:“看来我们兄弟的大脑构造还真是大相径庭。”
是啊,即使没有血缘关系,我们的亲密却远远超过这世间任何一对兄弟,可是即便如此,我也感觉彼此站得好远,他在对岸,遥不可及。
“轻扬,看着我。”他扶起我的右肩。
我抬头,以前所未有的认真表情看着他的黑眸,不是因为听了他的话,而是,我真的已经没有力气来回应任何东西了。
光是思考就已经很累了,感觉灵魂正在一点点脱离躯体,意识模糊。
“告诉我,陈旭的下落!”命令的口气,却带着一脸诚恳的表情,是在引诱我吗?
他不相信我。
我有气无力的笑了笑,翻了翻眼皮。
如果我说,我真的不知道,你信吗?你会相信吗?
还是不信是不是?
此时此刻,还一直在追问我那个人的下落,即使对你有救命之恩,他值得你辜负我?
不行了,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他的脸在我眼中渐渐模糊。
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从知道自己身世的那一刻起,我的世界里就只剩下复仇。就像当年他不顾一切的抛下我离开,那种复仇的决心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