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很难喝?”
“嗯,喝不习惯。”少年时候跟着哥哥从阿爹那里偷青稞酒喝,从来都是火辣辣的一路从喉咙烧到肠胃,现在喝名贵的红酒我反而不太习惯。
“你一定要习惯,这就是上流社会的生活,我老爸以前是个粗人,他暴富之后真的是过了很久才总算学会了上流社会的那些劳什子,不过仅仅是略通皮毛附庸风雅而已,遇到更深层的东西那就要闹笑话了。所以他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请了家庭教师来教我那些中西礼仪,可是呢我贪玩不爱学,常常把老爹气得吹胡子瞪眼睛的,有一次实在气极了还被他打折了胳膊,到现在每到下雨天胳膊都疼!”他一提他父亲就苦着脸,但是又掩饰不住钦佩和崇拜,这使得他现在的表情很矛盾。
我看着他一脸的苦大仇深,抿嘴笑了。
“对嘛!笑不露齿,多好看,干嘛那么吝啬,以后要多笑一笑!来来来,喝点红酒刷刷味蕾,等一下你会觉得食物更加美味呢!”
正说着,我不经意间瞥见一位头发花白西装笔挺的老人笔直的从我们身边走过,手臂上还挂着一条蓝白条纹相间的领带。我当时心跳就漏了半拍。
“怎么了?”唐子谦察觉到我神色不对,关切的问。
“你等我一下!”我放下刀叉,飞快的追上去。
“司机先生!”我叫住了那个老人,我记得他,他是那时候我因为牵扯到高文耀的那宗命案时陪同小曦一起来看守所看我的老司机。
“司机先生!”他这才好歹停下脚步,转过身侧着头看我。
我在他面前站定,彬彬有礼的问道:“还记得我吗?我是小曦的朋友,两年前我们见过。”
老司机皱了皱眉头,似乎在仔细思考。
“那时候,在看守所的那个男孩……”我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您想起来了吗?”
他这才恍然大悟,“喔”了一声点点头,刚要说话,身边包厢的门却被人打开了。
“刘叔,毛衣还没拿来吗?”
我猛的看过去,却正好和从包厢里面走出来的那个男人的目光对上。
他有着一张和小曦一模一样的脸,他是小曦的孪生哥哥,也许,他们和我也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也说不定。
“是你?!”讶异过后,陈旭还是显出了富有教养的大少爷所拥有的翩翩风度,“我记得你叫洛轻扬是吧?是以前我弟弟的一个朋友。”
我立刻谦恭的笑着点点头:“是啊,请问小曦最近怎么样?”
陈旭皱了皱眉头:“听说你后来突然消失了?”
“家里出了点事情,我回了一趟家乡。”虚伪,谁都会,不过就是在脸上戴上一层面具罢了。
唐子谦冲了过来,挽住我的胳膊,他神色有些紧张的看着陈旭。
“哟,这不是唐少爷吗?稀客稀客!想不到唐少爷也喜欢到这儿来吃饭?”恰如其分的寒暄,实则话语中充满讽刺。
他笑着伸出手来,唐子谦板着脸跟他握了握手。
我安慰的捏了捏他的胳膊,上前一步,笑着问道:“陈先生真是好记性,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们只是有过一面之缘吧?竟然连在下的名字都能记得清清楚楚!”
他明显是在监视弟弟的时候突然发现他身边多了我这样一号人物,必定派了人把我的底细打探得一清二楚。
“刘管家,衣服还没拿过来吗?”
一位女佣推着轮椅走出来,轮椅上坐着面目清冷的青年,他低垂着眼睑,声音冰冷的问那位老司机。
“拿来了,二少爷。”老司机恭恭敬敬的把领带递给女佣,女佣蹲下身熟练的替小曦系上。
我一下子觉得有很多东西堵在喉咙里,把我堵得话都说不出来。
他瘦了很多,脸色蜡黄蜡黄的,深重的眼圈使得他一脸不符合年龄的疲惫,只是那表情中,仍旧是一种与生俱来的贵气。他看起来,过得并不好,即使西装革履,造型经过精心的设计,仍然是满脸颓色。
“小曦……”我感到眼睛发涩。
他怔了怔,抬头瞟了我一眼,随后又看到我身后的唐子谦,竟然笑了笑,意味不明的说:“今天是什么日子?一下子给我碰到这么多熟人?”
唐子谦笑得很难看。
他有意的无视却让我有些微的心安,毕竟当初是我抛下他不管毅然和哥哥离开的,他现在痛恨我无视我也是常理。
“唉,既然大家都是朋友,不如进去聊吧,今天我们有个宴会呢!”陈旭热情的招呼我们。
求之不得,我正找不到门路打入他们的圈子呢,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唐子谦想要拒绝,我却点头答应道:“正好,我有些话要和小曦说。”
87.被辜负的人
进去后我才知道,这个宴会,竟然是小曦的生日宴。
包间很大,装修得奢华无比,衣冠楚楚的男男女女手执红酒杯,三五成群,或站或坐,在各自的圈子中谈笑风生。屋顶精致的大型金属概念吊灯将屋内的一切都镀上一层柔和而华贵的淡金色,在这样的灯光中,小曦的表情更加高深莫测。
我朝唐子谦使了个眼色,让他去应付陈旭,他苦着脸,老大不愿意的硬着头皮离开了。
待陈旭让刘管家和女佣退下去,我朝他微笑着点头权当做感激,然后推着小曦走到一个安静无人的角落。
他一直垂着头,我在他面前蹲下,握住他的手,叹了口气。
我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只是紧紧握着他冰冷的双手不愿松开。
他曾经给过我激烈的甜蜜的初恋,虽然我不能确定我对他的那算不算是爱情,可是我深深的明白,造成今天这样的局面,全是我的错。
“你不是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他终于抽出手,冷笑着看我。
“对不起。”
“一句对不起就算完事了?你还真是天真!”
我咬着下唇,没了言语。
“为什么走?又为什么要回来?”他突然抬起头,眼中雾蒙蒙一片,漾着一层水光,“我在屋子里等你等了很久,很久很久,可是你始终没有回来。”
“对不起……”
“不要跟我说对不起!我不要听!你跟我发过誓!发过誓你记不记得?!”他情绪激动,涨红了脸,呼吸急促。
“我……找到了我哥,跟他离开了一阵子……我……”背信弃义的那个人是我,我无法反驳。
他突然抓起茶几上的烟灰缸,重重的砸在我额角,指着我怒吼道:“滚!你给我滚!”
所有宾客全都鸦雀无声,目光齐刷刷的看着这里,唐子谦一个箭步冲下来,将我护在怀里。
猩红温热的液体顺着眼角汩汩流下,我这才感觉到疼痛,唐子谦脸色铁青,拿了块手帕紧紧按住我的额角,对着小曦吼道:“你干什么?!”
小曦根本就无视唐子谦,朝我挥舞着烟灰缸,脸色泛红,眼睛瞪得很大,眼里全是血丝,他像是失去了理智一般,嘴里不住的叫着什么向我冲过来,却一个脚步不稳躺倒在地毯上。
女士们惊讶的捂住嘴,女佣急急忙忙跑去叫医生,场面有些混乱。
陈旭一把按住弟弟,使劲掰开他的嘴,往里面塞了一块布条。
小曦仍旧死死的瞪着我,四肢在不住的抽搐,口齿不清的叫我的名字,那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叫喊宛如鞭子一般抽打在我身上。
是我的错。
我的不辞而别使得他心中积郁更深,导致了病情的加重。唐子谦还好,虽然有些冷酷无情,但总算跟他说得明明白白。而我呢?背负着那样的山盟海誓落荒而逃,我比他更可耻。
我说怎么他一见到我表情是那样的平静安然,原来这只是暴风雨的前兆。
医护人员端着药箱急急忙忙赶过来,手忙脚乱的给小曦打了一针镇定,他就眼睛翻白的昏死过去,紧握的双拳也放开了,我这才发现他的手心被自己的指甲刺破,全是血。
陈旭站了起来,正了正衣领,笑道:“对不起,让各位见笑了,我弟弟精神不稳定,不能再奉陪,我这就送他去医院,各位请自行用餐。”
小曦被抬上担架,陈旭看了我们一眼说:“你们也一起来。”
由于担心救护车颠簸,陈旭用了自家的房车送弟弟,医院的车就一直在前面开路。
我们的车一直开出市区,透过车窗外低沉的夜色可以看到郊区一条条银龙般的蔬菜棚,小曦一直在沉睡,唇角时不时哆嗦一两下,吊瓶里的溶液随着车身摇晃。
陈旭和医生坐在他身边,显出对生病的弟弟一副忧心忡忡的兄长样。
“他一直都这样?”最后我终于忍不住先开口。
“间歇性狂躁症,他病了很久了,之前好了一段时间,现在继续恶化,一旦发病就像发了狂一般的会去袭击别人,就像刚才对你那样。”
我缄口不言,唐子谦坐在我身边替我按着额头上的伤口,一脸埋怨的说道:“自己都这样了还有空去管别人?”
我们的车在郊区一处环境清幽的精神疗养院门口停下,医护人员急急的推着小曦进入病房,不顾唐子谦的阻拦,我也跟着陈旭他们进去了。
他们把小曦脱光了上衣,用尼龙搭扣把他双手双脚固定在病床上,然后对他进行电击。
他瘦得皮包骨头,肋骨一根根清晰可见,每遭受一次电击,他整个上身都抬起来,眼睛瞪得大大的,修长的手指痛苦的抓紧床单,直到手指骨节握到发白。医生拿开电极,他又浑身瘫软下去,牙关紧咬的躺在那边急促的喘息。医生加大了电压,这一次他痛得撕心裂肺的叫了出来。
我于心不忍,别过脸去不想再看。
躺在那里,被人捆缚了双手双脚,等着任人宰割,那是怎样一种心情?
如果说他们家每一个人都罪无可恕,那么最无辜最需要原谅的那个人就是小曦。
“轻扬……”他眯着眼虚弱的看着我,发出细如蚊纳的呼唤。
我浑身一震,忙奔过去。
“你……终于来了……”他笑了笑,嘴唇发白,“我,一直在等你……”
这句话像重锤一般砸在我的胸口,比他用烟灰缸狠击头部都来得痛一百倍。
是,我曾经发过誓,永远不会离开他,可是到头来我又做了什么?被哥哥一抱就忘乎所以,就心甘情愿的抛下一切跟他走。却忘了,还有一个人,等我等到望眼欲穿。
手上还沾着一点血,我推挤开所有的人,不顾一切的扑到他病床边,紧紧握住他的手。
“小曦,我在这里,再也不走了。”我向你忏悔,为我以前对你所做的。
医生和护士用异样的目光看着我们,但碍于阴沉着脸静静的立在一旁的陈大少爷,又不好说什么。
护士把一瓶无色的药液倒进一瓶棕色的液体里,递到消息嘴边说:“来,喝药。”
小曦紧握着我的手,好不容易变得有些血色的脸一瞬间又吓得惨白。
我配合的对他说:“曦,吃了药才会好,你乖乖吃药,我会每天都来看你……”
话还没说完,他像是触电一般猛的缩回手,用受惊的眼神瞪着我。
医生护士趁机一拥而上,按住他的头和胸,用力掰开他的嘴,开始往他嘴里灌进那些淡棕色的药液,但是有一大半都溅了出来。
“滚!你们!都滚!不要给我喝这种东西!”他剧烈挣扎着,声嘶力竭的吼叫,额头上布满汗水,一双泛红的眼睛仍旧死死的瞪着我。
“你也滚!你和他们都一样!都想我死!”他颤抖的指着我大喝,“滚!”
陈旭冷着脸走上前来,朝医生摆摆手,那医生立刻会意的掏出针筒,又是一针镇定,小曦躺了下去,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唐子谦强迫的推着我走了出去,到医务室上药和包扎伤口,我木然的坐在那里任他摆弄,脑海中却全是小曦那番触目惊心的画面。
身边没有一个可以信任的人,连孪生哥哥都是敌人,拖着那样病弱的身体,要怎样跟他们斗争?
从小到大,我都活在哥哥的羽翼之下,受不得一点风吹雨打。而他们兄弟,一出生就开始争斗和算计,同样是兄弟,为什么差别会那么大?
小曦清醒时对我流露出的那片刻的温柔,是不是说明他已经原谅了我,他已经可以重新接受我,回到他身边?
陈中天是吗?我们还有笔账没算清呢。
“好了,你也看到了他有多惨,我们回去吧!”唐子谦推了推发愣的我。
我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怎么说你们也有过一段过去?你就一点都不担心他?”
他不知所措的愣在那里,随后挠了挠头:“其实我们没有啦,我老爸当时有一笔生意需要陈中天点头同意,所以让我去追他小女儿陈媛,然后不知怎的就和陈曦有了那点子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他小心翼翼的看着我,带着些期待的问道:“你在生气?”
“好吧好吧,我承认啦,我是有一点点勾引他啦,没办法嘛,漂亮的东西,我就是抵挡不住诱惑,可是我没想到那小子那么死心眼,就那样认定我了,追着我不放了。可是人家也没把他怎么样嘛,你知道的,同性恋这种事,你情我愿……”
“滚你妈的你情我愿!”我咆哮了,狠狠踩了他一脚,径直走了出去,不顾身后他的哀嚎。
之后的几天,我开始忙碌起来。
作为平面模特为几个挺有名气的服装品牌拍了几组广告,以青春的形象和清纯的风格在各大服装杂志上亮相,反响都还不错。
我也因此赚到了有生以来最丰厚的一笔酬劳。
当然这笔酬劳被唐子谦以中介费的名义拿去一大半出去挥霍去了,他老爸认为他可以自力更生,所以不给他生活费。原本他老老实实安分守己的呆在家里,吃穿用度都有管家帮着张罗不用什么花销,这日子也是可以过得下去的。可是偏偏这家伙耐不住寂寞喜欢出去花天酒地胡吃海喝,所以缺钱也就不奇怪了。
我也没跟他计较太多,毕竟我现在寄人篱下吃白食,做点贡献也是应该的。
一拿到钱,我立刻去买了一大堆鲜花水果跑去看小曦,虽然知道他不一定愿意见到我,但是我想弥补些什么,多多少少。
88.面具
小曦安静的坐在轮椅上,由一名中年女护士推着,在草木葱茏的花园里散步。三月百花齐放,花园里姹紫嫣红,护士一边走一边兴致勃勃的指着那些花木给他看,可是他却好像不为所动,冷冷的盯着某一个方向发呆,直到我叫住他,他愣了愣,才回过头来,脸上全是迷惘的表情。
“曦。”我犹豫着站在那里不敢靠近,我怕会刺激他又发病,失去理智。
他那张冷冰冰的脸骤然绽开,露出一个幅度及其轻微的笑容说:“是轻扬啊,过来这边坐啊!”
我呆了,反应过来连忙奔向那个湖边的凉亭。
他朝女护士摆摆手,护士瞥了我一眼,离开了,临走时还不忘回头警觉的看我们一眼。
我大概可以知道,我来这里看小曦这件事,很快就可以传到他哥哥的耳朵里。只不过我光明正大的来看一个生病住院的朋友,任他有什么理由,也不会将客人拒之门外吧。
小曦问也不问就接过我手中的花束,那是一束插花,由白色的铃兰,淡紫色的鸢尾,还有几朵金黄热烈的玫瑰组成,小曦凑上去嗅了嗅,叹道:“真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