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着,忽地就站起身来,在屋子里来回踱步。一边走一边自语道:“这是谁……是谁说了什么,皇上竟是让我额娘照看那个
年氏!皇上也知道我额娘是从来没管过事儿的啊……他竟是也不怕我额娘新接手宫里的事务,年氏有个什么好歹?皇上历来是
最重视子嗣的……”
一说到子嗣两个字,胤祈心中一动,霎时间转过一个想法。只是这么念头却是把他自己吓了一跳,只觉得不可能。
弘昼转了几圈,才低头瞧见胤祈脸色不好,连忙道:“哎呀!二十三叔这是想到了什么了?瞧着你却是面色都白了!难不成还
有什么要紧的地方,是我没想到?”
胤祈勉强笑了笑,摇头道:“不是,是我自己想起来了一件吓人的事儿,一时间竟是被自己唬住了。真是个没出息的。”
随即就岔开话道:“如今既是皇上已经下了令,咱们也不能过去,让皇上收回成命。如今还什么事儿都没有出呢,裕妃娘娘照
看年贵妃,也算是适宜的。毕竟不能让齐嫔熹嫔照看,她们身份不足够呢。”
看着弘昼又皱起眉,胤祈便道:“而今之计,还是先弄清楚了,是谁在皇上面前说了什么,将裕妃娘娘推了出来。不将源头上
的麻烦解决了,便是躲过了这回,还要有下回的,可不是麻烦不断?你且先别想着日后年氏出了差错,要怎么办。先想想这事
儿吧。”
弘昼便点了点头,扬声唤了林清进来,细细吩咐他事情。
胤祈却是自己坐在椅子上,心里越想越觉得心惊。
方才想着的,这事儿里头有雍正的用意,怕是当真不是白想想而已。
照年家如今的气焰,若是再有个阿哥……
这么想着,福惠常年在床上躺着,一岁多了连站都站不起来,话也不会说,听说也并不怎么聪慧,传言里又是娇纵无比的性子
。
竟是也能对得上了……
胤祈不由得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四哥……你当真能有这么狠心?
第二日去见雍正请安的时候,胤祈心里头还有些惴惴。昨晚上他自己想了一晚上,也没有睡好,只觉得便是自己吓唬自己,也
怕了。
对上了雍正那双黑沉沉的眼睛,浑身都有些发冷。胤祈也不敢多说,只是诺诺回答了几句,便告了罪,自己先出去了。
雍正看了他几眼,约莫也是觉得奇怪的。不过因他也要有些私底下的话和弘昼说的,就没留胤祈,只点了点头,便让他出去了
。
出了九洲清晏的殿门,胤祈才松了口气。因春天到了,园子里花木繁茂起来,打眼看去,就是碧翠一片,尽是新绿。多看了一
会儿,胤祈心中也平静下来。
就算是雍正历来冷心冷清,可这些年,他对胤祈也都是好的,比起他对其他兄弟的态度,乃至他对待自己的儿子的态度,都要
宽容温和一些。
胤祈又是知道自己该做什么的,不会犯着他的大忌讳了。那么雍正再怎么狠心,其实与胤祈也并不相干不是?
安慰了自己,又看着园子里生机勃勃的样子,胤祈也慢慢微笑起来。
这时候,才有了心情,欣赏一下园子里的景致了。
圆明园这里,其实胤祈原先也来过好几回。从一开始雍亲王请幸王园的时候,胤祈听康熙说,这个园子竟是就叫圆明园,他就
满怀激动地缠着康熙过来瞧过。
后来康熙圣驾在畅春园的时候,胤祈也没少来这个雍亲王家的别院,也跟着弘历弘昼好好地转过好几回。
只是,即便是雍正继位之后,圆明园按着皇帝的规制改造了,此时的圆明园也还远没有后世历史记载中那么繁华的样子。瞧着
花木布置,亭台楼阁,以及宫室里的陈设,都远不及畅春园的华丽雍容。
这个园子,素淡得让人只觉得安静。
从审美观来说,雍正却是个和自己的父亲与儿子都很不同的人。他不喜欢热闹,却偏爱淡雅的东西。
胤祈老早就见过,雍亲王府上用的,都是粉彩的瓷器,颜色都清浅。而康熙身边,搁着的东西都是艳丽鲜亮,多用金色红色宝
蓝色,华彩高贵。
圆明园和畅春园约莫也可以如此类比了。这时候的圆明园,看上去就似是粉彩的小碟似的,清新细致,秀丽淡雅;畅春园却是
掐丝珐琅彩,鲜花着锦,华丽夺目。
所谓万园之园,胤祈怕自己是没福气看见了。那么花费奢靡的工程,也只能是乾隆和慈禧太后那两个贪图享乐的家伙当权了才
能建起来的。
雍正一朝,圆明园约莫就是这个模样了。
胤祈站在九洲清晏外面,离殿门远远的,在几棵攀上了围栏的蔷薇后面站着,弘历从他身边的小路上走过去,也没瞧见他。
脚边种着一片春兰,此时零星地开着淡紫色的花朵。春兰当中间杂着种的有麦冬,映衬着开着花的春兰,瞧着好像是野草地一
样,倒是别有一种风致。
胤祈看得有趣,便也没有招呼弘历,只是缓缓蹲下身,伸手拨弄着春兰淡紫色的花朵。
弘历才走过去,片刻间却又听见弘昼的声音,远远地叫道:“二十三叔?”
胤祈抬头,正瞧见弘昼从门里出来。
弘昼却是才出门,第一眼没看别的地方,就瞧见了胤祈。他便快步从台阶上下来,跑到了胤祈身边,拉着他的手埋怨道:“二
十三叔倒是好,自己过关了,就一个人先走了。我还得独个儿地在里头听皇上教训,二十三叔也不陪陪我,替我说句好话。”
胤祈瞟了他一眼,笑道:“皇上不是也没有要训斥你的意思?教训你几句,又怎么样了?这是你该听着的。”
弘昼自然是明白他话里的意思,连忙道:“侄儿还不至于那么不知好歹。只是怕了皇上的训话了。皇上好似是就想着我能下一
刻就成了圣祖爷似的,我也是才见识这些事儿,错个一点两点的,也是情有可原不是?可皇上就沉了脸了,登时唬得我一哆嗦
。”
胤祈被他说得笑了起来,只撇嘴道:“你历来疲赖,还敢说这话骗我?别说皇上沉了脸,怕是他拿脚踹你,你还嬉皮笑脸呢!
”
又皱了皱眉,道:“得了,要贫嘴你也等咱们回去了再说。我瞧见四阿哥方才进去了?他历来乖巧规矩,必定不会像你似的,
被皇上教训那么多,出来得也快。咱们还是快走,免得被他撞见了。我方才没跟他招呼,待会儿要是再见了,可不是尴尬?”
弘昼听了,立时便笑起来,拉起了胤祈的手就抬脚。边走边道:“二十三叔这话说的却是深得我心!走走!快点儿了!我刚还
想着,别再见着老四了才好呢!”
然后又侧头道:“今儿二十三叔却是转了性子了?不教训我要友爱兄弟,却教唆着我离我那哥哥远点儿了?嘿!别是病了?”
胤祈又气又笑,啐了他一口,道:“你少胡吣!还敢拿我打趣儿起来了!怎么着,我好容易心疼你一回,你反倒浑身不舒坦了
不是?好好,咱们就在这儿站着,我就不信等不到四阿哥了。到时候你们兄弟俩可要好生亲近亲近了!”
弘昼便连忙笑着讨饶道:“二十三叔心疼侄儿,侄儿怎么能不领情!方才只是胡吣,该打!二十三叔可别跟侄子计较了。”
第七十章:耳目
正一边走一边说笑,却冷不丁地从旁边树丛里滚出来一个人来,正扑到了两人面前的路上。胤祈登时一惊,向后退了一步,弘
昼却是立即做出防备的模样,挡在了胤祈身前。
只是定睛一看,那人一身灰蓝色绸缎衣裳,腰里还扎着黄带子,竟然是弘时。
胤祈便从弘昼身后探出头,瞧着弘时脑袋上沾得又是泥又是草的,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问道:“三阿哥,你这是做什么呢?
园子里确是正趁着春日里要种树,可是也用不着你动手吧?你这一脑袋的腌臜东西,是打哪儿蹭来的?”
弘时脸上红白不定,两手拍打着一身的尘泥,拿着架子道:“我是做什么了,也用不着端贝勒管吧!?横竖我也没犯着你什么
,你也少掺和我的事儿。”
从上回高慧的事儿之后,弘时就把胤祈恨上了。原本他对胤祈就很有些爱答不理的,现下是更加不待见了,说话都是阴阳怪气
的。
且如今胤祈不是原本未分封的时候,皇子身份却是说来比亲王还要高一些的,弘时自然更加不能把他一个小小的,京城里遍地
都是的贝勒头衔看在眼里。
胤祈不怒反笑,伸手拦下了弘昼,不让他说话,自己向前走了两步,仰着下巴对弘时道:“三阿哥这话说的错了!我为什么就
不能管你了?虽说我年纪小一些,可论身份辈分,我是你的叔叔,怎么我做叔叔的,已经管不得你这个侄子了?”
不等弘时回话,胤祈又道:“你是没犯着我什么事儿,不过,若是我没记错,这时候你还应当在京城里头,思过抄书呢?怎么
抄书思过,竟是能抄到园子里了?这倒真是个新鲜事儿了,不如咱们去跟皇上说说,也让他老人家稀罕稀罕?”
弘时顿时脸色一变,竖起眉毛来,叫道:“我是皇上的长子,怎么我来园子里走走都不行了?你不过一个外人,也未免管得太
宽了!还要跟皇上说,你这是威胁我!?”
胤祈冷笑道:“我就是威胁你了,又能如何?你说我是外人,说我管得太宽?我也姓爱新觉罗,我是皇上的亲弟弟,你尽管去
问问皇上,我是外人还是自家人?我帮着皇上问问园子里的事儿,难道不应该?事涉皇上的安危,这事儿人人都能管!”
话音刚落,弘昼也跟着道:“三哥,你若是行得正立得直,还怕二十三叔问你什么?你如今分明还是在禁足中,皇上没让你出
来,你却出来了,二十三叔这么问你,也是为你好。怕你又闯出来什么祸事了,回来不还是你自己落不得好吗?”
弘时哼了一声,不屑道:“你们一个个都当我是傻子,看不出来你们藏的那些狼子野心?哼!还说什么自家人!你也不看看自
己是什么身份,哪个名牌上的人,配和我说是自家人?今儿我也不怕和你们撕破了脸皮,就跟你们说。上回的事儿,你们当是
我不知道,是你们算计我?弘昼,弘历,还有你,允祈——你们一个一个的,都给我等着!”
说着,他对着胤祈呸了一口吐沫,弘昼连忙拉着胤祈躲了过去,弘时已经扭头走了。
看着地上的那一滩吐沫,弘昼气得咬牙,胤祈却伸手拍了拍他的胳膊,道:“不气了,跟他那种人连理都说不清,还计较什么
?他想怎么以为,就让他怎么以为去吧。横竖咱们是身正不怕影子斜,说到谁面前都不是咱们理亏。”
弘昼眼中闪过一丝讶异,才侧过头要和胤祈说什么,却从眼角看见斜后面树丛旁边过来的人影,弘昼便咽下了方才到了嘴边的
话,改口道:“可是侄儿委屈啊!分明三哥自己酒后无德,还将错处都推到了侄儿身上!他不过是仗着自己年长,时常就要欺
负我和四哥!”
胤祈便无奈道:“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儿啊。三阿哥毕竟是你哥哥,皇上又历来是宠着他的,你还能把他怎么样了不成?上回三
阿哥不是还气得皇上晕过去了,可是之后也没见皇上怎么处罚他。你去告状,难不成还能比皇上被气晕的事儿更大?”
等弘昼低下头做颓丧状,胤祈便又拍了拍他的肩头,道:“也怪我,刚才一时间没忍住,和三阿哥斗嘴了。你们兄弟间,还是
要和睦些的好。日后你再见他,跟他陪个不是,也替我跟他道个歉,说句好话吧。”
弘昼点了点头,然后便是一幅戒备的模样,抬头看着旁边。胤祈也随着他的动作看过去,登时皱起了眉。
两个人对视一眼,然后才一同行礼问安。胤祈等来人叫起,才直起了腰,脸上挂上了笑,道:“廉亲王瞧着倒是清减了些,不
过气色上佳,差事可是辛苦了?弟弟还要谢过王爷,为先皇的事儿操心颇多。”
廉亲王微微一笑,道:“这也是我为人子应当做的事情,二十三弟不必谢了。多日不见,二十三弟瞧着也是长了些个子,变了
模样。五阿哥瞧着,也像是大人了。”
胤祈便笑道:“不知今儿王爷进园子,是有什么事儿么?若是不着急,也和弟弟侄子们说两句话再走吧。从上回和王爷说话,
这也有几个月了,做弟弟的也很是想念。”
廉亲王想了想,笑道:“也好。不过且就说几句话,我还有事要回皇上去。”
胤祈便连忙道:“王爷,可是回先皇配享殿的事儿?能不能跟弟弟也说两句?事关先皇,弟弟也挂心得很。”
廉亲王摇了摇头,道:“这是朝廷大事,不能告诉你知道。你若想听,就跟我一起去见皇上。求了皇上,他想必会应允你跟着
听听的。”
胤祈顿时有些丧气,垂头道:“那就不必了,皇上最重规矩约,莫是不会让我听的。说不得,还要训斥一顿呢。”
廉亲王便面带遗憾之色,微笑道:“那你也可以等皇上的诏书。等到先皇的事儿了了,皇上必定要有诏书的。到时候你听诏书
上如何说,也就是了。”
祭皇陵不是谁都能去的,所以廉亲王也没说让胤祈自己去看。胤祈自然也知道这个,便垂着头没精打采地靠在弘昼身上。
廉亲王面现不忍之色,伸手摸了摸胤祈的头,道:“过一两个月,大行皇帝也就奉安了,到时候你求着皇上,跟去看看,也没
什么不妥的。这时候做出这样委屈模样,可不是让人觉得我做哥哥的在欺负你了?快别这么丧气了。”
胤祈这才点了点头,瘪着嘴道:“王爷说得不错。我到时候再说吧。”
廉亲王便笑着又摸了摸胤祈的头,从怀里拿出块怀表看了看,道:“是时候了,再耽搁下去,怕是皇上又要申饬我了。我就先
过去了,若是还像寻我说什么话,就叫人在园子门口等着我,跟我说一声,也就成了,我过去寻你去。横竖我身上也清闲,不
必怕扰着了。”
胤祈笑着点了点头,和弘昼一道看着廉亲王走了。
然后两个人才回转,往他俩住着的桃花坞走。
走了两步,弘昼终究是忍不住,小声问道:“二十三叔,你今儿是着意和廉亲王亲近?却是做什么道理讲?你真不怕皇上那边
儿有什么误会?”
胤祈便笑了笑,也不压低声音,就那么平常说话似的,对弘昼道:“廉亲王想要拉咱们下水,我就不能将计就计了?今儿我这
就叫做离间,皇上最圣明不过,自然能明白这其中的玄虚缘故。你且等瞧着吧,今明日弘时就要替咱们好好地谢过廉亲王了。
而廉亲王也得投桃报李,替咱们好好地教教弘时,什么叫做规矩!”
果不其然,第二日上就从京里传过来消息说,弘时打从园子里回京之后,到了廉亲王府上大闹了一场,隔壁雍和宫念经祈福的
喇嘛们将弘时的怒吼和摔杯子打碗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胤祈的头一句预言算是应验了。
不过廉亲王却当真是好风度,竟然没有因此斥责弘时,而是好言好语地将他安抚住了。弘时出了廉亲王府的大门时,瞧着竟全
然不像是刚刚发过火的模样。胤祈的第二句话,做出的预言却是落空了的。
于是,像是为了不让胤祈的第二句话落空,雍正便代替廉亲王给了弘时教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