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那狂肆的寒风,乱舞的雪花,呼呼地侵窜在高墙楼阁间。
茫茫雪夜下,一辆马车从街角奔出,脆亮的马蹄声踏破了这一片死寂。
混着马蹄声的还有划破空气的“簌簌”鞭响。
马车飞驰在无人的街道上,马蹄下松雪四溅,车后,被踏得散乱的雪道上深深两道车轮印。
驾车人似仍嫌车速不够般,高高扬起马鞭,一下下狠狠地抽向马匹。
转过两三弯道后,马车的速度有所缓减,最后隐在了一处密巷内。
阴影下,驾车的墨衣男子谨慎地将四周扫视了一圈后,遂撩起车帘一角,探头看向车内。
昏暗的马车里,一名妇人紧紧地护着一位身着锦衣裘袍的年少男子。
“玉嫂,小王爷还好吧?”墨衣男子担心地望了一眼裘袍少年,道。
“赵副将放心吧,小王爷还睡着。”
“那就好,我先探探城门那的情况,你好好护着小王爷。”言毕,赵言翻身下了马车。
来到巷口,赵言小心翼翼地左右张望了下,接着又闪身隐入巷内。
一声夜鸟鸣啼在阴暗的巷内轻轻响起。
不一会,屋脊上、树干间、墙角下陆续闪出十几道身影。身影迅速地聚集到一处。
在看到那十几道身影后,赵言眼里黯了黯,急声道:“情况如何?”
“赵副将,王威已入了北门,东门的皇令已到,剩下的两方城门,皇令估计很快就会传到。”
“赵副将,现在必须马上出城,再迟了怕就出不去了。”
赵言点头,张了张嘴,忍了忍,抬头扫视了一圈,终是没忍住,道:“就剩你们几个了吗?”
众人微微一愕后,深深地低下了头,巷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赵言在军中摸爬滚打了十个年头,手下也聚了一群出生入死的好兄弟,在被王威设陷捕捉那会,有百余名兄弟助他逃脱,只是
逃出军营,那百余名兄弟折去大半。一路赶来,为王爷通风报信,短短时日,又折了数半兄弟。如今在眼前的,竟只剩下了区
区十四名兄弟。
看着面前这十四名兄弟,赵言眼里有些湿润。
他不是冷血的人,说不心疼是假的,毕竟那是伴了自己许多年,一起出生入死的好兄弟,可自己既然选择了这条路,那就容不
得他后悔。
这样的结果他赵言不是没想过,也不是不清楚,可既然选了,他就不会后悔。他甚至想过,如果上天给他个重新来过的机会,
他确信自己仍会选择这条路。
可眼下却容不得他去心疼,赵言猛一攥拳,狠狠道:“护小王爷出城!”说罢,跨步翻身上了马车。
“是!”数十道声音整齐划一,毫不拖泥带水。
他们,亦无一人后悔。
一声鞭响,马车重回主街。数十道身影护在马车周围,一同向城门奔去。
冬夜漫漫,寒雪蚀骨。
守城门的几名兵士跺着脚,双手不停地搓着,时不时还向手里哈口热气。此时正是人最疲倦松懈之际,在这天寒地冻的夜里,
倦怠之意愈发明显。
为了驱走睡意,几名兵士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白日里明明晴着,这夜里怎么说下就下起来了呢。”
“呸,早知今夜这么冷,老子就不和狗七换岗了,不然老子现在该在热乎乎的被窝里睡大觉呢,娘养的,真是白白便宜他了。
”
“嘁,谁不知道老五你光棍一条,热乎乎的被窝?让你睡的也只有冷被窝一床,哈哈。”
“娘的,说什么那!找打是不是啊?”
“怎的,怕你啊?来啊!”
“都住手!闹什么闹?都皮痒想挨板子了?有这精神头就给我多站一个时辰的岗。”
“头,别介,别介,咱这不是和他闹着玩呢。”
“是啊,头,我们只是随便闹闹,您高抬贵手,千万别和我们一般见识。”
“都给我站好了!”
“是是,头。”
几名兵士刚打起精神头站直了,就听得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不着片刻,一辆马车便映入眼帘。
为首的兵士立马将刀横向马车,厉声呵道:“站住!什么人?”
马车在一声马嘶下停在了城门前。
兵士们这才看清不过是辆普通的马车,只是马车两旁立了十余名行头整齐的护卫。
城下的兵士们各个提高警觉,直盯住马车,一只只手已放在了腰侧的刀把上。
“你们是什么人?做什么的?这个时辰不得出城。”为首的兵士带了两名士卒上前盘查。
赵言心下一紧,蹙眉直盯着上前来的三名兵士。
待他们靠近后,赵言从怀里掏出一块精致玉牌,呈于他们眼前,厉声道:“得王爷令,护小王爷出门办差,尔等还不速开城门
,误了事可有你们好担待的。”背上的衣衫却已湿了大片。
车旁的十余名护卫更是十二分警惕,紧握着腰间的配刀,无时不刻的注意着四周的动静。
马车内,玉嫂早已心乱如麻,冷汗涔涔直下,抱着世延的双臂越收越紧,只在心底反复的祈祷。
领头的兵士定睛细瞧向赵言手里的玉牌。
玉牌小巧别致,温润通透,正中赫然刻着一个“贵”字。
在看清了玉牌上的那个“贵”字后,兵士忙行了个礼,道:“小的们有眼无珠,不知是小王爷出门办差,这就为小王爷开城门
。”随即转头向身后喊了声,“开城门。”
“是。”一声应下,少顷,随着“嘎吱”一声钝响,厚重的城门缓缓打了开来。
赵言紧盯着渐渐大开的城门,片刻不曾放松,一手紧握缰绳,一手提鞭,随时准备策马扬鞭。
听着城门钝响,不等城门整个开启,赵言口中一呵,手中绳鞭一甩,马车瞬间向着城门冲了过去。
“看来小王爷这趟差颇急啊。”看着猛冲向城门,毫无半丝犹豫的马车,领头的兵士轻声嘀咕道。
眼见马车就要奔出城门时,城内忽又传来一阵马蹄声,接着一声喝令划破长空。
“关城门——,城下士卒听令,拦住前面的马车,车上的是乱党叛军,截住马车上的人,若有反抗格杀勿论!”
“驾!”赵言心里一“咯噔”,扬手一鞭甩向马背。马车却是比之前冲的更快了。
刹那间,车旁的护卫猛抽出腰间利刃,护着马车一并向外冲去。
等到城下兵士们反映过来,去关城门时,为时已晚,马车如离弦的箭般奔出了城门。
“给我追——”
策马赶来的将士,手持皇令,一声令下,身后数百名兵士伙同城下士卒一同应声追了出去。
“驾——”赵言紧驾着马车,任由朔风割过面皮,飞雪遮了视线,也不敢有半分松懈。
“赵副将,您护着小王爷先走,这里有兄弟们挡着。”一名护卫向着赵言匆匆说毕,随即转身,与其余十三名护卫迎向身后大
队人马直冲过去。
十四名兵士对阵数百名追兵,无疑是以卵击石,却无一人退缩。
乌云压顶,大雪纷飞,整个天地一片朦胧。
城头下,喊杀声、兵刃撞击声交杂着震响天际。
城头上,一名将士眯着眼望向不远处,奔驰着的马车,缓缓抬起右手,“弓箭准备——”
随着一声令起,近百名弓手立于城墙之上,拈弓搭箭,齐齐瞄向飞驰中的马车。
“放箭!”
将士手向空中一挥,“唰唰”声响,箭群穿过纷雪,直射向马车。
“玉嫂,护好小王爷!”听得空中利刃划破空气的声声响动,赵言冲着车内大喊一声后,翻身而起,反手持缰,举刀挥开射向
马匹的乱箭。
然,以一人之力如何抵挡这乱箭之势。
乱箭下,只听马匹一声嘶鸣,顿时栽向雪地。一声闷响,马匹在雪地里挣扎了几下,便再无动静,马身下,血水淌出,瞬间将
地上的积雪染得腥红。
车架因马匹倒地,也随之侧翻出去。
玉嫂将世延紧紧地护在怀里,一同摔出了马车。
赵言足下一点,迅速挡在两人身前,劈刀挥开空中射来的乱箭。
身子传来一阵钝痛,世延轻哼了一声,转醒过来。
玉嫂顾不得疼痛,忙扶起世延,紧张道:“小王爷,您没事吧?”
“……我没事。”世延摇了摇有些昏涨的头,眼里透着迷茫,四下望了望,却瞟见不远处被乱箭射得如刺猬般的马匹,惊得一
个激灵,瞬间清醒了许多,“我怎么在这……?父王和娘亲呢!?”
闻言,赵言向着城内王府的方向瞟了一眼。
王府上空,黢黑的夜幕被漫天的火光照得通亮,鹅毛般的纷雪在火光的映射下,即使在城外也能看得分明。
不难想象王府内现在是何等场面。
赵言心里一沉,背对着世延喊道:“小王爷快走!”手中的刀挥得越发迅猛。
世延一怔,这才注意到射向自己的乱箭。远处,更是嘶杀声一片。
“玉嫂,快带小王爷走!”
玉嫂不等小王爷反应,掺起他便向前跑去,“小王爷,我们快走!”
看着身中数箭却仍拼命护着自己的赵言;看着冲在兵阵里的护卫,以卵击石般的抵抗,世延只觉心里一阵翻搅。可眼下却不由
得他细想,只得将心一横,咬牙随着玉嫂向前奔去。
此时,空中乱箭停了下来,不等赵言缓口气,却发现原是身后追兵涌了上来。
抬手折断身上的箭羽,赵言提刀砍向冲来的兵士。
无奈,追兵太多,眼见几人已追上前方的世延,冷锋毫不留情的劈头而下。
危机时刻,玉嫂心头一惊,侧身护住世延,挡下了本应落在世延身上的数刀。
“奶娘!”世延惊呼一声,却容不得他多作停留,惟有拖起玉嫂继续向前奔逃。
身后,几名护卫脱身赶上,截住了更多的冷锋利刃。
场面一度混乱。
混乱之中,冷冽的刀锋落在世延身上,拉出数道血口,雪白的裘袍已被血染得殷红,他早已分不清是自己的血还是玉嫂的血,
亦或是为自己挡下更多刀锋,护卫们的血。
耳畔,朔风狂肆,大雪更似要埋了一切般疯狂地乱舞着。
脚下,松软的白雪混着泥泞,已被踏得稀烂,大片的血迹掺混其中,格外刺目。
城下万般缠斗,殊不知城上一人,搭箭引弦,箭头直指奔逃中的世延。
刹那,“簌”地一声利响,箭矢破空而出,直直向着世延射了去。
第八章:别离
阴云依旧沉沉压顶,大雪,却不知何时已停了下来。
寒风“呼呼”窜过,带起树枝上的松雪,轻轻飞散,最后混入积雪堆中。
树林间,传来阵阵深重地喘息声。
“奶娘,奶娘,你觉得怎么样了?”世延急切的声音在冷冽地寒风中颤抖着。
玉嫂面色惨白的瘫靠在一棵枯木下,全身虚软,几尽无力,泛白的口唇抖动了数次,才吐出只言片语,断断续续,“……小…
…小王爷……快走……快走,追兵……兵……快到了……走,走啊……”她想要推把小王爷,却是连抬手的力气都使不出半毫
。
身下,白雪已被血水染得沁红,触目惊心。
“不,奶娘,我要同奶娘一起走。”世延紧攥着玉嫂染血的外衫,疯狂地摇着头。
“……小王爷……”玉嫂喃喃唤着,眼前朦胧一片,热液混着血水滚落脸庞,嘴角却若有若无的带起一抹欣慰的弧。
她只求小王爷平安便好。
突地,她猛咳了几声,喉间腥甜涌上,一丝殷红从唇角流出。
“奶娘!?”世延一惊,忙扯了袖子去拭玉嫂嘴角的血,却是越擦越多。
慌乱之中,他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拼了命的去擦玉嫂嘴角涌出的鲜血,好似擦净了,她便不会有事般的自欺着。只是那刺目的
腥红,任他如何擦拭,依旧无止尽的向外流着。
世延脑子里混乱如麻。
刀光剑影,寒风冷雪,天地间血色茫茫。
他看着那些护卫身中数刀却仍不愿倒下,哪怕已经无力举刀,却仍用身体死命地阻拦着追兵。
他们仅凭坚韧的意志与无畏死的精神,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拼杀出一条血道,才得以让他有机会逃入林中。
当时,目光所及之处,满是腥红。
兵刃相撞的脆响声、利锋割入皮肉的撕裂声回响在耳畔,清晰无比。哪怕是现在,那些声响都似不曾断去,依然清晰地回荡在
耳中。
直到最后,身边唯剩奶娘。
他又如何舍得下。
“……小……”玉嫂几不可见的摇了摇头,声息越来越弱,吐出的字已几不成句,“……奶娘……不……能再……您了,今…
…后要……好照……自……自……”话未完,双眼已轻轻瞌上。
凉幕下,最后一丝气息被阵风带走,消散于寒气之中。
“奶娘!奶娘——”世延摇晃着那已脱力的身躯,嘶哑的哭唤着。心口,闷闷地痛着。
惊夜之下,却不敢大声哭喊。
半刻前,奶娘还与他相搀着刀下偷命,逃出杀场。那个曾经给了他无数温暖,无限关爱的人,此时仍是身软体热,却已无半丝
声息。
一时间,世延有些茫茫然,费力的撑起身子,他无措地望向四周。
远处,零星几点火光在寒风中微微晃动着。
追兵已至。
世延猛地一窒,心底一阵翻腾。
为了他,只为了他区区一个人,竟陪上了那么多人的性命。
奶娘,护卫,王府上下,甚至于父王、娘亲,所有,所有……
只为了他能好好地活着。
可自己呢?自己能承受得起如此代价,能不负众愿,好好地活着吗?
他还有这个机会吗?
想着,世延心里一酸,背上传来阵阵钻心的疼痛。
他忽觉一阵眩晕,眼前渐渐有些模糊。
树林那方,已有些微杂声远远传了过来。
深喘了几口气,世延无力地倒在雪地里,缓缓闭上双眼,任由那带着血腥味的积雪贴着面颊。
血水浸透了衫袍,被冷风一吹,和着雪贴在皮肉上,透着渗骨的寒。
背上的伤已疼得麻木,他静静地躺着,感觉着那刺骨的凉意侵蚀着肌肤,直入肉躯。
白色的裘袍早已染成殷红,在这一片白茫中,显得格外刺目。
细细看去,一支利箭赫然地插在被染得沁红的背脊之上,箭身已没入小半。
最终,他没能躲过那支破空而来的暗箭。
只是那时场面一度混乱,奶娘重伤在身,神智已近模糊,他咬牙强憋着一口气,才没能痛叫出声,最后,竟是让他骗过了奶娘
。
可此刻……
自己,终是要死在这里了吧……
阴寒的林中,传出一声微弱的叹息。世延蹙着眉,嘴角扯出一抹嘲讽的弧。
周身的寒气越来越重,世延似感觉着意识已有些渐远。可就在这恍惚之间,一道身影忽地闪入脑海,对着他温柔的笑着。
“!?”世延浑身一震,蓦地睁开眼睛,嘴里下意识地唤道:“……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