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目紧闭的凌舒明让萧霖揪心不已。远远看着还只觉得瘦,如今抱在怀里,轻若鸿毛的重量,让他有种几乎抱不住的错觉。
苍白消瘦的脸颊上,还沾了些零星的血迹,萧霖抖着手去擦。
一边擦,一边轻唤,“舒明?舒明?”
一路追过来的胡安惯会见风使舵,此刻他见这锦衣华服的男子搂抱着凌舒明,神情哀绝,便立即噤声,悄悄往后潜行。
萧霖余光看见他,抱着凌舒明站起来,一眼将后退的胡安钉在原地不得动弹,胡安禁受不住这仿佛要凌迟他一样的目光,膝盖
直打弯。
“是你鞭伤他?”
胡安简直要哭出来,萧霖骇然的气势逼的他不敢争辩,终于跪倒地上不住的磕头。
他扔在一边的鞭子上血迹嫣然,萧霖双眼一眯,暴怒盛涨,他一手托稳凌舒明的腰,另一手用内力吸附过鞭子,长鞭一卷缠住
胡安右臂,一扯……
“啊!”
惨叫响彻校场,胡安捂着断臂处翻滚哀嚎。
兵士,军奴都给眼前这一幕惊到,无一人敢上前。闻讯而来的刘孟看了一眼萧霖抱在怀里的人,心下了然。
他叫来两人拖开胡安,俯到萧霖耳边道,“王爷快送回房去,我马上叫军医。”
萧霖微微皱眉,这才想起这么抱着毫无益处,点点头道,“快些。”
凌舒明挨上床榻时,难耐的呻吟一声,萧霖握着他的手,传些内力给他,“舒明,舒明,睁开眼睛看看我,舒明。”
凌舒明居然真就听到了,睁开眼睛,愣愣的看住萧霖。
“景王?”他张了张嘴,但没有发出声音,萧霖看懂了他的唇形,忙点头道,“是,是我。”
“萧霖?”他又问了一句,这次哑着嗓子,依稀可辨。
萧霖见他一下子情绪激动起来,以为他不愿见自己,忙道,“你伤好了,我就走。”
凌舒明没听到似地,猛地坐起来,抓着他的手按到腹部急道,“孩儿,我们的孩儿……救他……”
萧霖以为自己听错,挣开他的手,扶着他肩膀道,“舒明,你说什么?”
凌舒明努力凑到他耳边,用尽力气大声道,“我肚子……里……是我……是我们的……孩儿,救……救……救他。”
萧霖听清了,不可置信的看着凌舒明把他的手拉过去,重新放到小腹上。
小腹硬硬的,温热的感觉从掌心传来,极瘦的身躯,不合常理凸出的小腹。不管凌舒明是不是糊涂了,肚子都不对劲。
萧霖还想再问,一看凌舒明又昏过去了,他急忙又送了一些内力过去护住他心脉,瞥见与上半身布满的狰狞伤口不同的毫发无
伤的腹部,一时失神。
孩儿?
舒明是男子,他再清楚不过。莫不是这四个月来吃尽苦楚有些神智昏聩?这肚子里有什么病,他却误以为是孩儿?
军医还没来,他急得到门口转。
一看见刘孟领着军医过来,萧霖长腿一伸,几步走到跟前提着军医就给扔到了床前。
“上身都是鞭伤,下身没有,看好了鞭伤,再……”他看了一眼一边的刘孟,刘孟会意道,“末将退下了。”
刘孟告辞,萧霖在屋内踱了几步,“看好了鞭伤,再看看他的肚子。看是什么病症。”
军医应诺,仔细检查鞭伤。
军中医官,对这类外伤甚是应手,不出一会儿就包扎妥当。
“王爷,鞭伤无大碍,就是这位……”医官不知如何称呼,踌躇片刻道,“这位公子身体虚弱,才经受不住昏厥。我替他把脉
再开方子进补。”
“别罗嗦了,快诊脉。”
医官拿住凌舒明手腕,眉头越锁越紧,几次抬头偷瞧一边紧张兮兮看着他的景王,欲言又止。
他磨磨蹭蹭,最后竟然是神色惶恐,扑通一下跪倒地上。
“王爷恕罪!”
萧霖觉得蹊跷,厉声喝道,“说!”
难道真有不治之症?额头激痛,他背起手,在身后握起拳头。
“公子脉象甚奇,脉滑无力,却流利如珠。一虚一旺甚为相悖。”
“说重点。”
“是,若是女子,就是喜脉无疑,这男子……请恕下官学艺不精,实在诊不出结果。”
喜脉……无疑?
萧霖坐回床边,眼光落到凌舒明腹部,他掀开被子,对军医道,“你来看看。”
军医疑惑的伸出手,在腹部轻按了几下,脸色大骇。
凌舒明不适的哼哼几声,复又平静。
这时,他凸起的腹部猛然一动,硬物在军医手下滑动了一下,吓的军医连忙撒手。
萧霖问道,“怎么了?”
军医指着凌舒明肚子道,“这,这……这……这……”
萧霖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着凌舒明的肚子……嗯?
他以为自己眼花,那肚子痉挛一般紧锁缩了一下,然后松开。他把手覆上去,明显觉出手底下有轻微的挣动。
“啊!”
凌舒明突然睁开了眼睛,哀叫一声,十指紧紧揪住了床单,喊道,“孩儿……”
萧霖蓦地回过神来,大喝一声,“去煎药,妇人补身安胎的药!”
那医官惊呆了,不知所措。
萧霖又吼了一声,他急急忙忙应诺,转身就跑。
“站着!”萧霖喊住他,“管好你的嘴!”
一滴冷汗落下,医官忙不迭点头。
凌舒明闭起眼睛露出痛苦的神色,抓扎床单的手,掰也掰不开。
萧霖按着他,六神无主。
敞在外面的肚子还在一阵一阵的痉挛紧缩,心像被无底洞吞噬,他也跟着舒明一起浑身颤抖起来。
有什么在一分一分的流逝。
萧霖悲哀的感觉他抓不住,有什么就要从他手心里流走了。
“孩儿,霖~”
舒明喃喃的叫着,声音越来越低。
萧霖持续不断的给他输送内力,可舒明虚弱不堪的身子空荡荡的,激不起任何回应。
05.
舒明开始痛苦的呜咽,声音像是走投无路的困兽一般。身下的被褥都被冷汗浸湿,黑发一绺一绺的粘在两颊颈侧,枯瘦的手指
牢牢揪住床单,他蓦地睁开了眼睛,眼泪竟然滔滔不绝的从眼角滚落。
“舒明,舒明……”萧霖伏在床前,见他睁眼,一声一声唤他。
他却只是盯着床顶流泪,缺了堤一般,整个人都痉挛起来。
萧霖心慌不已,几乎按不住他,“舒明,你怎么了?舒明,舒明,看看我……”他跳上床,抱起凌舒明,右掌抵着他的背心,
输送内力。
“舒明……舒明……”他徒劳的呼唤,心急如焚。
医官怎么还不拿药过来?萧霖的目光焦急的在凌舒明和房门间来回穿梭,舒明的身子越来越凉,他的心无底洞似的往下直坠。
“啊…啊…嗯……”
凌舒明的声音蓦地变了调子,双手按着肚子,身子一个劲往下溜,萧霖扶都扶不住
“舒明,怎么了,舒明?”
他使劲往后仰起脖子,嘴里发出尖利的呻吟,“啊……不……啊……”
萧霖瞪大了眼睛看着他身下原本被冷汗浸湿的床褥瞬间被猩红代替,鼻间浓重的血腥味一下子飘散到房间每个角落。
怀里一沈,舒明咬着下唇昏死过去。
“来人啊,来人!”
萧霖放下人大呼,面如金纸。
医官端着药正颤巍巍的走来,看见冲出房门状若疯狂的景王,吓的一颤。
“快,快进去看看!”
医官忙不迭小跑着进去,房内弥漫的血腥气冲的他脚步一顿,暗叫一声不好。
他放下药碗,从医箱里拿出金针,眼疾手快的扎入凌舒明周身几个大穴,接着掀开盖在他身上的被子仔细一看,饶是他是经验
丰富的医官,也被眼前的境况惊得呆在当地。
凌舒明的裤子,身下的床褥,盖得被子,都被血染红了,而腿间还不断的有血涌出。
医者父母心,此刻他再顾不得其他,归了归心神,伸手在凌舒明腰际略微一抬,扯下血淋淋的裤子丢在地上,然后分开他的腿
。
满目的鲜血刺得萧霖双目发疼,眼底渐渐染上赤红。那么多血从那个孱弱的身体里奔涌出来,他不能想象,也不敢想象后果会
怎样。
萧霖踉跄着后退了几步瘫坐在椅子上。
舒明……
你怎么会有了我的孩儿……
你怎么会在有了我的孩儿后还能坦然离开我的庇护到这穷山恶水中受这般苦楚?
当初决然的背影究竟藏匿了多少的言不由衷?
他心乱如麻,焦急不安,眼珠随着医官的动作茫然的转动,脑子空白一片。
“王爷……”
医官捧着一块白布重重包裹着的东西缓缓踱到萧霖身前跪下,“公子腹内,确有一婴孩,因公子体弱,保不住,流了下来。现
在公子血崩已止住,下官请王爷示下。”
医官情知事情颇为诡异又牵扯景王,故只阐明清楚,就不再出声。
婴孩……保不住……流了下来……
萧霖给这几句话震的耳朵嗡嗡直响,目光落到身前跪着的医官手中捧着的白布包,惊的一浑身一颤,撑着茶几站起来,身后的
椅子“砰”地一声倒下去。
“这是何物?”
声音里有萧霖无法抑制的恐惧。
“这是公子腹内的婴孩,四个月,是个男孩。”
萧霖又往后退了一步,他像是被人扼住了咽喉,呼吸艰难。
四个月,男孩……
四个多月前,自己得了舒明一夜相伴,翻云覆雨。而七日后绞杀凌玄济于宝伽寺,十五日后舒明发配北疆。
他伸手托起医官手中的小白布包,泪水簌簌落下。
小小的一团搁在手心里,还带着温热,是他错失的孩儿。他嗫嚅着唇,抖了好久才哽咽的问道,“舒明怎样?”
“公子昏过去了,所幸止住了血,暂无大碍。下官煎好药端来,要好好调理。”
“你去吧。”
医官领命退下。
他撕下锦袍一角,覆在白布包上,取下从不离身的玉佩缠好,“我儿,如你婴灵犹在,保佑你爹爹身子无恙。”
然后将孩子放在舒明枕边,唤人拿来厚实的被褥,亲自给舒明换好。又在屋里多添了一个火盆,将屋子弄的暖融融的,这才放
心。
他轻轻拂过凌舒明消瘦苍白的脸庞,在他耳边说道,“你有多委屈,醒来告诉我可好?”
说罢,自嘲的又笑了笑,“你有多委屈,定不会告诉我,你想什么,也不告诉我,你疑惑什么,更不会质问我。我如今才知道
。倘若以前知道了,怎么会放你走?”
“你醒来,我们的孩儿我救不了,你要怎么怪我呢?又要怎么伤心呢?”
他知道凌舒明自小孤苦无依,对亲情自是看重。这拼命呵护的孩儿,定是倾注了百般爱惜。
如何是好?
他哀叹一声,执起舒明的手,掌心相抵运功给他些内力。想起夭折的孩儿,鼻子一酸,险些又落下泪来。
06.
浑身像在滚水里烫过,又浸到冰水里冻着;咬紧了牙关,还是克制不住浑身颤抖,骨节相挫的声响清晰的在耳朵里回响;身子
似乎重逾千斤,偏偏还没着没落,半空悬着,所有筋脉都被拉扯着生疼。
慢慢的,后背像落到了实处,可还没等凌舒明庆幸,疼痛就叫嚣着从脊背弥漫着往四肢百骸去了。跟之前相比,这种痛更凌厉
,彻底,像锋利的刀锋在皮肉上切割,像尖锐的钢针扎入七经八脉。
全身都疼着,可唯有心的那块儿空荡荡什么感觉都没有,麻木一片。
仔细听,连心跳声也无。
我是死了吗?
凌舒明问自己,蓦地指尖触到了丝滑的一片,他慢慢摸索着,那是绸缎特有的触感。
努力撑开僵硬沉重的眼皮,一团暖橘黄的光晕忽明忽暗闪耀,好不容易凝住视线,原来是一灯如豆,而边上坐着一个人,玉冠
绾住如瀑的黑发垂下来铺了一肩一背,他正托着下巴,静静看着窗外。
舒明缓缓握紧手,指尖用力在掌心掐了一下,一丝锐痛升起,仿佛在干燥的草场落下一星儿火星,瞬间暴起了火势四处蔓延,
最初醒来短暂的麻木过后,这丝锐痛接踵带来了铺天盖地的剧痛瞬间袭遍全身。
他还活着,否则这痛楚怎么会如此真实。
“唔……”他皱起了眉毛,双手不由自主向小腹探去,那里仿佛是疼痛的中心,正源源不断的传递撕扯的剧痛。
萧霖听到声响慌忙转身扑到床前,轻抚着舒明的脸颊,柔声问道,“舒明,你醒了?身子难受的紧么?”
舒明蓦地一惊,手掌之下捂着的肚皮软绵绵的,这……我的孩儿呢?他记起之前那场辱人之深的鞭打,猛地抬眼,对上萧霖担
忧的眼神,冷汗又滚珠般落下,枯手狠狠钳住他的手腕疾问道,“孩儿呢?”
孩儿呢?这三个字说的干哑生涩,听的萧霖心头一震,他生怕舒明承受不住,将他拢进怀里,劝到,“你……你不必……介怀
,孩儿终是……与我们无缘。”
话说的连自己都说服不了,压下去的酸涩又涌上来。他轻轻抚着舒明犹在轻颤的脊背,不知如何才能让他释怀。
怀里紧绷的身子却软了下来,萧霖低头一看,舒明不知何时已闭上了眼睛,湿漉漉的眼角无声的述说着悲凉,唯有始终剧烈起
伏的胸膛,显出此刻他内心的激荡。
果然,是什么也不愿在他面前显露么?
“舒明,你身上疼的厉害么?”他不敢造次去抚平他眉间的皱起,想起方才帮他擦污时见到的惨景,心疼不已。
凌舒明只是摇了摇头,轻轻道,“王爷,我一会儿便好了。”过了一会儿,他重新睁开眼睛,眼底暗淡无光。
他挣扎着坐起来,萧霖无法只得随他。
这一坐,牵动了腰腹的肌肉,又是一阵剧痛,他身子晃了两晃,若不是有萧霖在一边抱着,只怕就滑下去,根本坐不起来。
像是有感应似的,他目光定在一侧茶几上的锦盒上,血色全无的嘴唇嗫嚅了几下,萧霖在一边听清了,他在问,“孩儿么?”
萧霖扶着他靠在床边,捧了那只盒子过来,拉过他的手跟自己的手一起覆在上面,哽咽道
“我让刘将军去造最好的棺材,等你身子好了,咱们寻一处好地方,让他入土为安。”
凌舒明吃力的将那锦盒抱进怀里,“是,男孩,还是女娃儿?”
萧霖紧了紧手臂,“男孩。”
舒明怔怔看着窗外,本来风沙不断的夜晚竟然月明星朗,无风无尘。院子里一株枣树,枝上缀了几片树叶,凄凉无比。
当日,黄粱梦醒,缱绻情谊付诸笑谈,支持他毅然转身的,便是腹中孩儿。发配途中忍饥挨饿,受尽屈辱,戍边时候艰难困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