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变之时,他躲在南边的花园湖畔,一声不发的窝在太庙边的草木之中,周围都是大火,他却丝毫无伤。
等动乱彻底平息了,他才大声唤人来救,随后又一路小跑,去了天德殿。
晋元疏正在殿后御书房处理火灾后事,就看见一个如玉瓷一样的小人站在门口。
双目深黑灵动,竟一扫平日的呆滞,面上隐隐有光华流动。
他心中一动,放下奏折,抱起秦炎尽,坐回桌后,拿出一食盒的点心给他。
秦炎尽饿了一整天,此时大口的啃着一块千层糕,沾了满脸的面粉,一抬头,脆生生的道:“昔年太祖爷爷壮年征战,以一骁骑
校尉创立的基业,以后就要没有了吗?”
晋元疏怔了怔,若有所思的道:“为何这么说?”
秦炎尽道:“我父皇和皇兄都弃了这宫殿不要,昨天我斗虫抓蛐蛐的时候,看见太祖爷爷在太庙那儿哭啊。”
晋元疏皱眉道:“昨日你都躲在太庙那边?”
秦炎尽点头。
晋元疏凝视了他半晌,大笑道:“怎会没有?老天也要让它再风光几世。”
秦炎尽展眉一笑,又开始无忧无虑的吞食糕点,眉目间倒和秦尧止颇有几分神似。
三日后,天德殿,晋元疏命人宣谕,扶立秦炎尽继位,改元建新。
此时,秦氏宗亲子弟皆亡,秦氏仅剩下这唯一的一个皇子,既然惹不出什么异议。
建新三年。
晋元疏辅佐幼帝,以德政治国,选贤任能。兼之严明律法,驱奸除恶。
天下太平,万物安宁,民丰物与。
晋元疏并不乏上位者的器量,虽然晋氏当年对他刻薄,可他并没有和晋氏的人较真。
却也更没有像外界传言的那样,让晋氏自此一荣俱荣,鸡犬升天。
对于那些旧的门阀贵族,晋元疏一视同仁,既没有铲根拔除,也没有让他们足以猖獗。
一方面是加以抑制,另一方面,对于族内有才能的后辈,则是给予大力的提拔。
即便如此,仍是多有朝臣公卿不服,说那晋元疏志在九鼎,迟早要谋害新皇,篡权夺位。
一日,新帝左右的人受了重金贿赂,一人对十一岁的秦炎尽道:“天下人都说,景国如今的气象,可都是晋将军的功劳!他尊为
摄政王,平日里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功高盖主,莫不过如此。”
秦炎尽此时已颇有稳重的帝王气象,凝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狭长双目,缓缓道:“朕年尚幼,文不能论道,武不能兴邦,幸得晋公
和众卿助朕兴国安家,又怎会是功高,谈得上什么盖主。”
又道,“晋公是保全国土的英雄,胸怀宽宏,断断不会效法前代权臣,欺负朕孤儿幼子,废主自立、封王封禅,朕信的过他,你
们却容不得他么?”
周围侍从闻言,无一不面色大变,胆战心惊。
事后,几个挑唆劝言的随侍尽数被少帝调离身侧,其余人等再也不敢提此事。
晋元疏后来听闻,却毫不介意,反而笑道:“此子眼力过人,辨识是非,将来应是一代明君。”
此时,他却想到,托了秦尧止的福,宫里人人一直视自己如狼似虎,避如蛇蝎。
却只有这秦炎尽,三年前第一次见自己就完全不知畏惧,还豁着牙直接往自己腿上爬。
也算一件奇事。
第十一章:尽释
建新四年,九月。
又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贯通南北的大运河上,掌管私盐业的青帮和世代贩私铁的赤会,为了争夺漕运水道而引发了冲突。
谁知两派头领都是不服软的主儿,就让事情越搞越大,以至于九月中旬,两方汇聚了几千辆商船,持刀柄甲,一连十几个日夜,
武斗于临江之上。
那临江的主干水流浩荡,支流则像银蛇蜿蜒、玉带萦绕,是南北商客船的必经水域,一旦横遭拦截,也就造成了沿江商户的严重
损失。
这事倒还没有闹大到足以让朝廷出兵,然而,毕竟死伤还是不少,景国正是齐心协力休养生息的时候,对局势安稳的影响也是相
当不好。
几日后,掌管南北几十家老商号的少当家就出面了,试图调停,撮成两派和解。
青赤两帮都是刀口上舔血的江湖帮会,向来都是很瞧不起那些富家公子哥儿。
不过那几十家商号名头实在太大,凑在一起也足以富可敌国,人家要见,倒也要给上几分面子。
却也不能坠了自家威风。
于是,三方会面的那一夜,波涛翻滚的江面上,青赤两方商船横纵排列。
如星棋罗布,火炬、风灯几千盏,照的江面通明如白夜,几千人击鼓鸣锣的呐喊,声势惊人。
秦尧止有几分不快,这一帮流氓混混,给点颜面,还真蹬鼻子上脸的开染铺了。
他随身只带几名随从,沉着脸,像是别人欠了他几百万似的。
乘着一叶小舟不慌不忙的渡江而来。
经过满江的血流漂杵,尸首横流,竟是眉头都没皱一下。
两方帮主怎么都没想到,这富甲一方的“少当家”居然是这么一个仪容夺人、风姿雍容的青年。
举手投足之间坦然有度,一点都没有软弱好欺负的样子。
不但如此,脾气也不是一般的恶劣,劝架的竟然比打架的还要横上几分。
只见他冷着脸和两个头儿客气了几句,就施施然的踏入巍峨的楼船船舱。
等三人及其手下都进了舱内,秦尧止眉一扬,切金断玉:“给我打!”
顿时,舱外不知道从哪儿来的涌进了一批黑衣人来,把两个倒霉帮主及其手下绑在一起,结结实实的暴打了一顿。
最后,还逼着他们签名画押,订了一纸永不侵犯的条约。
当晚,两方船队就撤退的干干净净。
从此,北到京城、南至临水的大运河再无堵塞,商旅畅通,太平无事。
那青帮和赤会也结成兄弟之好、誓同生死。
不过据闻,两帮事后就一直竭力寻找那三十六路老商号的少当家,妄想一雪前耻。
说来也怪,那个少当家却如同人间蒸发了似的,再也不见。
远在景阳宫,晋元疏却觉得越来越寂寞。
看多了勾心斗角、借私营党、谄媚敬畏、步步为营,他越来越不热衷权力,越来越感到无聊无趣。
景阳宫金琉碧瓦、巧夺天工,他却是看都懒得看一眼,火烧后的殿阁也再未修葺。
大景国正是休养生息,减免赋税的时期,况且,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本就不值得耗费大量的人力财力。
十九岁踏入皇城,八年过去了,晋元疏仍未改变。
晋元疏的宫殿应该是在战马上,应该在北函关外的千里大漠。
可惜征戍损民,孚国也再不侵犯,他的刀戟再无用武之地。
有一日,他看到江南漕运的一纸密报,突然眉飞色舞的哈哈大笑,竟是多年来最为快乐的一次笑声。
他想,这果然很像秦尧止会做的事情。
那个人一直都是这样,既冷酷又热烈,既狠毒又仁厚,既任性又脆弱,既无情又有情,既凛然又有趣。
偏偏自己就是不可遏制的被他吸引。
他一直在想,秦尧止为什么变会成那副没心没肺的死样子。
后来他明白了,秦尧止作为一个活人的灵魂早已死在他十几岁的时候。
或许,那是因为他第一次杀人,又或许,那是因为他第一次心死
总之,那一刻,他把自己内和外两个世界截然对立,把心封闭了起来。
从此以后,他通过残忍的对待外部的人而获取生存,通过伪装来保护自己。
那么,为什么秦尧止那么的想去宫外呢?
大概是想要恢复那个真正的自己吧。
也许当他还是个很小的孩子的时候,他就想要激烈的哭,激烈的笑,激烈的爱,激烈的恨。
秦尧止本是个异常鲜活的人,这些晋元疏都见识的很深刻。
只不过,那么多年来,他必须把自己的喜怒哀乐掩埋在冰冷和麻木的面具之下。
压抑到了极处,如同一根崩的太紧的弦,已经到了断裂的边缘。
大概是真的是累了。
那么自己就替他担着吧。
让他无忧无虑的休息个十年八年,也许那无情无义的性子就转过来了。
建新六年。六月。
江南一带突发大水,百年难得一见的灾情。
洪水淹没了数十个州郡重镇,数十万黎民无家可归。
而连续的减免赋税,国库已经没有多少积余。
却没想到,千钧一发的关头,江南江北的三十多家老字号商铺联合起来。
一掷万金,又捐了数百万石的米粮,尽数拨款赈灾。
兴建房屋,修筑堤坝,开挖渠道。
一场巨大天灾,就这么消弭于无形,死伤极少,千万家也得以保全。
一时间家家焚香而拜,都对那不知名的大善人感恩戴德。
也有人说这是摄政王和新帝治国有方的功劳。
换到平帝在位之时,官商勾结,如狼似虎,根本不可能会有百姓活命的机会。
几个月后的一晚,晋元疏收到了好大的一坛的陈年好酒。
江南吴酒,名满天下。入口香醇,如同饮露。
一瞬间的心知肚明,其意不言自明。
江南一带,完好如初,酒酿已继,大可不必担心。
果然,坛底附着寥寥数笔,泼墨挥洒,字迹一如十二年前在北函关中所见。
写的竟是:“举手之劳,不必言谢。”
晋元疏知道,这一定并非是举手之劳。
这一次的义举,少说也得散尽了那人一大半的家财,恐怕此生也再难补的回来。
晋元疏突然开始不可抑制的想念秦尧止,如同患上了某种疾病。
不过,他也很早就知道,想要一样东西,未必要放在身边。
就好比那把零落成灰的伏羲琴,只要有意在,物本身未必要保存。
就好像他一开始亵玩秦尧止的时候,得到了人,却并未曾上心。
当时,这个人对于自己就好比浮尘,如同弃物。
也正如前几年,即使留下了秦尧止,大概那人心里剩下的也只有憎恨和怨毒。
而如今,只有共同经历了毫不计较的付出,两人才有可能尽释前嫌,一笑置之。
晋元疏是聪明人,他宁愿用放手,换一份自己在对方心里的分量。
他知道,一切的困境,只是因为自己没有早一点认识秦尧止。
他也想过,因为迟了一步,自己很有可能一辈子也再也进不了那个人心里。
不过,他会用最耐心的方式等待。
微末之火,未必不能燎原;点滴之水,未必不能穿石。
等一等又如何?
等着我帮你看护这大好河山,等着我还你一个国富民强的太平盛世。
建新七年。
康明渊前年大病一场,险些丧命。
恰逢一云游四方的老僧,说这位施主是早年杀孽太重,注定孤独一世,不得善终,不如皈依,消解恶债。
秦尧止怒道:“冤有头,债有主,那些人都是因我而死,怎么反到算到了你头上?”
康明渊却懒洋洋的笑道:“哎,你错了,你从没有亲手杀过人啊。殿下,我就是你手中的刀啊。我高兴的很,也永远不会后悔。
”
秦尧止眼圈突然红了,道:“你不如跟他去了吧,记得以后每年都回来看看。”
康明渊大皱其眉道:“老子那么年轻就当了秃瓢?不如带发修行吧!不能吃肉,不知能不能碰姑娘?”
三月望日,康明渊收拾行囊。
共同了在外生活了七年,二十多年相依为命的青梅竹马,康明渊就这么离他远去。
临走之时,那人仍是眉目飞扬,神采奕奕,用力的握着秦尧止的手道:“殿下,我一直把你当做亲兄弟。其实,你一直要等的那
个人不是我啊。只望你今生千万不要再错过。”
说罢,便跟那僧人登舟而去,竟是一去不归。
秦琉成十三岁了,已成钟灵毓秀的翩翩少年,性子野的人见人怕,他从小就喜好游山玩水,常带着长福荡舟于江湖之上,攀登于
峨眉之巅。
秦尧止管辖那么大的一片商号,无法抽身,也就派了一些人跟着,随他们去了。
建新八年。
晋元疏忽然想要独身一人下江南。
秦炎尽埋首于奏折之中,突然抬头,清秀的面孔上是一双睿智和犀利的黑眸。
这个十六岁的少年显示出了超越年龄太多的成熟,他微微笑道:“摄政王心里可是有放不下的人?这几年来,神不守舍的时候太
多,连朕都看不下去了。”
摆手哈欠道,“你尽管去吧,这里有朕和众卿担着,少了你,朕还能偷懒休息几天,哈哈。”
晋元疏站在回廊之下,仍是身姿俊朗,气势威严。
他豪气干云的拍胸道:“皇上想要什么?我不惜血本,也给捎回来!”
秦炎尽眨了眨眼:“听说江南的点心是天下一绝,平时也不想特意命人运进宫,摄政王不如给朕带个百十盒的回来吧。”
晋元疏大笑。
他知道,秦炎尽是个聪明绝顶的孩子,但是他既孤独,也不快乐。
日理万机,还有大量的政事功课,让他连悲春伤秋的时间都没有。
秦氏的名声实在被他父辈折腾的太坏,他想当个中兴之主,也无比的艰难。
考虑的太多,心思太重,就连吃个江南的点心都怕被冠上劳民伤财的恶名。
怕是任何一个寻常人家的少年都要比他随心所欲的太多。
可见,生在皇家,也未必是什么好事。
本来自己也差点成了一个欺天罔地、灭国弑君的一代开国之皇。
所幸还有这个倒霉孩子替自己顶锅!
其实,他们彼此都没有选择的余地。
不过他确定,秦炎尽会是一个顶好的帝王,而且绝对是能把他亲爹远远甩去十万八千里的那种。
史笔如刀,众口悠悠,千百年后,自有公论。
建新七年。四月望日。
晋元疏终于快马加鞭的赶到了江南吴州的临江水域。
他登上一艘乘坐了八九人的大船,放舟于江水之上。
这一船上的人正在兴高采烈的围坐着大谈特谈,一人道:“听说咱国的那个摄政王,身长九尺,胳膊比咱大腿都粗,大喝一声,
就能灭了这一船的人。”
另一人道:“我听说他还能吞云吐雾,呼风唤雨,召之火来,挥之兵去。”
晋元疏神色古怪的听了一会,笑着跨上了船头。
只见江风浩荡,洪波滚雪,白浪连天,让人心怀为之一畅。
远远的,忽来一叶小舟,行于江面之上,如行平地。
船头上站着一人,一身普普通通的白衣,却显得身形颀长,雍容贵气。
漫不经心一回首,一双眼睛狭长而且透黑,两挑剑眉修长而飞扬。
曾经的戾气尽涤,洗净尘埃,只似神仙中人。
脸上却是满满的找打的嫌恶神情:“怎么是你?你还没死吗?煞星一样的东西!当年害的本少爷重伤难愈,如今又赔的老子一贫
如洗,居然还有脸飞书一封来叨扰本少爷?赶紧有多远滚多远罢!”
晋元疏衣襟猎猎,眉目朗朗,愣了一愣,随后纵声大笑。
八年过去了,他那骄阳跋扈的气焰收敛了太多,反而显示出了如同浩瀚天空、渺渺大海般的广博。
笑声入了云霄,惊起一江沙鸥,扑着翅膀,飞向一碧如洗的蓝天。
一瞬间,恍若隔世,却又不尽相同。
十四年前,春暖花开,秦尧止初见晋元疏,一曲肃杀,一诺定乾坤。
八年前,秋日萧瑟,金风刺骨,天德殿上,晋元疏初见秦尧止,孽缘又生。
或许,这并非是初见。
又或许,对于在场的每一个人来说,这泛黄而陈腐王朝的旧纸都将翻开新的一页。
那个时候,秦尧止静静的抬起眼来,冰冷而淡漠的目光,穿透过一层层前亡后化的诸魂,在一阵阵的哭号声中,定定的看向晋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