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口镜之邪佛（古镜奇谭之邪佛下部）中——拏依伽(3)

没走多久，眼前原本还是亭台楼阁，九曲回廊，忽而变作了一片空旷之地，天际隐隐是一笔勾成的绵亘青山。

钵多罗望向脚下，竟见脚底是万里云海，而自己凌空而行，犹如踩在实处。

前方的水墨蜻蜓依旧在振翅飞舞，钵多罗微微驻足看了四周片刻，便又追了上去。

再走了一会儿，钵多罗便见蜻蜓停在前方，盘旋不前，他望过去，见一方巨大的砚台赫然竖在不远处。

这砚台形如矩，色微青，并非水墨画成，而是一方实实在在的事物，犹如一面巨大的铜镜竖在那里。中心淌有墨汁，似瀑布缓缓流淌而下，循着踪迹看去，如树根一般连接着眼前万物，那残缺不全的蜻蜓一下跳进砚台之中，待再飞出时，已恢复如初，完好无损。

钵多罗恍然大悟，这水墨画作的混沌，原来皆是由这方砚台流下的墨汁而成！

蜻蜓见钵多罗驻足不前，便又折转回来，在他眼前飞来飞去，钵多罗会意，只好继续跟着它前行。

当走近砚台时，蜻蜓停在中心，宛如蜻蜓点水一般，不停用尾部点着淌下墨汁的砚心。

钵多罗定睛一看，猛然发现墨黑的砚心犹如明镜一般照出他的身影，而那倒影之中，隐约能看到一抹微弱的灯火，蜻蜓所点的地方，正是火光之处。

他再走近一分，终于看清倒影里面的事物，竟是一盏文理极为细腻，雕刻栩栩如生的灯盏。奇异的是，灯盏只有微弱的烛火，而没有灯芯。

修长的灯柱上刻着的花纹，钵多罗恍惚一看，觉得那奇异的龙头图案有些眼熟，细细琢磨一番，钵多罗惊觉，那上面的图案竟与仲古天尊衣袖上的图腾一模一样！

就在这时，那盘旋在他周围的蜻蜓忽而落到地面，墨汁如冰雪融化作一滩，钵多罗还来不及诧异，便见一个矮小的人形从那滩墨汁中脱颖而出。

不一会儿，待棱角分明，原是个童子模样的小墨人，还不到钵多罗膝盖处，极为精致，只是双目没有瞳孔，看起来十分空洞无神，犹如瞎子。

小墨人走了几步，一下拜倒在钵多罗脚边，用着脆生生的童语，对钵多罗极为恭敬地道：“求尊者救救我家主人。”

钵多罗脸色微变，低声问：“你家主人是仲古天尊？”

小童子头磕地面，说话时也未抬起一分，他稚嫩的声音缓缓回道：“我家主人便是混沌的主人，也就是盘古后人仲古天尊。主人以身犯险，为雪蟾精导出所有浊气，现下情况十分危急。他原本就以自己的根基支撑着眼前这盏云螭碧环的灯火，不仅根基大损，而且身心俱疲。如今为雪蟾精这根逃走的灯芯清除浊气，简直是雪上加霜。若不想办法替主人净化浊气，他定会油尽灯枯，到那时，云螭碧环熄灭，就会天下大乱，生灵涂炭，邪相出世！”

第六十三回

钵多罗脸色剧变，眸光闪烁不定，他急忙向小童子追问：“你说的云螭碧环是什么？雪蟾精为何是灯芯？你先将所有事原原本本告诉我！”

“一切要从盘古开天辟地说起，”小童子抬起头来，一双没有瞳孔的眼眸紧紧盯着钵多罗，缓缓述说道，“盘古劈开混沌化作天地之后，有两个后人，便是我家主人仲古天尊和阿释挐迦邪相，两人一正一邪，一天一地，维持天地平衡。云螭碧环乃是上古至宝，为我家主人仲古天尊所有。此物是盘古化作天地时所留，照天地日月，是所有灵气根源。三界六道，不论神魔妖道，或者仙佛精怪，皆是凭着此灯的光芒，而得各种灵力。灯不灭，则万物灵根不竭，日月有序。若云螭碧环熄灭，则神魔仙佛，乃至妖界都会骤然失去灵力，全然沦为凡人，天地秩序大乱，日月同辉。”

钵多罗微微蹙眉，沉默片刻，略有些迟疑地道：“正所谓凡人乃万物之灵，聚天地灵气，汇日月精华，失去力量沦为普通人，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小童子却立刻摇了摇头：“问题就在于此，那些沦为凡人的各道中人，魂魄根本无法进入轮回，一世完结，便只能做孤魂野鬼流离人间，时候一到便会化成青烟，灰飞烟灭。”他顿了顿，接着道，“何况，太阳神鸟金乌也是神物，若云螭碧环灯火熄灭，金乌也会失去化作太阳的力量，也就是所谓的日月同辉。”

钵多罗听完，不禁一阵冷汗。

细细想来，除去人界生灵，其余几界人数众多，不知比凡人多上多少倍。如果云螭碧环熄灭，真的如小童所说的那般，那么所有的神佛各道都会沦为无法转生的凡人，死后灰飞烟灭，而太阳更会因此消失，这简直就是一场灭世大灾难！

“那你所说的雪蟾精是灯芯，又是怎么一回事？”钵多罗继续追问。

“云螭碧环只有灯火，并无灯芯，灯火一经剥离，便无法归于原处。千万年前，世界还属洪荒，阿释拏迦为争夺仲古天尊之位，与主人斗法，后来在一个和尚的帮助下，被主人打下龙渊，而和尚以血肉之躯布下九子逆龙阵，将阿释拏迦永世封印。云螭碧环就是在那时被阿释拏迦损坏，灯火剥离，主人为使天地不至大乱，因此四处寻找灯芯，想令云螭碧环与灯火继续连接，而他能找到的最合适的灯芯，正是雪蟾精。这件事知道的人并不多，摩呼罗迦曾被那和尚收服过，他是亲眼见证这事的唯一人，若尊者不相信，大可寻他一问。”

钵多罗略微思忖一阵，如果摩呼罗迦未离开岳长乐的身体，那么，应该还在智竹国。

“可是，雪蟾精并非出自自愿，你们将他强留混沌，还令他的身体被浊气蛀空，本就极不人道，也怪不得他会生逃跑之念。”钵多罗沉声道，就算雪蟾精有错，不顾全大局，但是，在他看来，一意孤行的仲古天尊，才是一切的始作俑者。

“尊者误会了，”小童忽而极为委屈的开口，“做为灯芯，本来就是雪蟾精自愿的。”

钵多罗微微有些诧异，忙问：“自愿？雪蟾精是出于自愿？”如果一切都是雪蟾精自愿，那么他逃离混沌又是为了什么？

“他确实出于自愿，而且雪蟾精体内的浊气也并非混沌中所沾，而是当初他妄想吞噬阿释拏迦，被邪相反噬所致。他走投无路，误闯进混沌，主人那时正为灯芯烦恼，当见雪蟾精是做为灯芯的绝佳人选时，就问他是否愿意以一生留在混沌换取浊气安宁，他开始虽然不愿，但浊气噬骨之痛实是令他太痛苦，最后他还是答应了主人的条件。”小童一口气说了一大段话，稍稍停了一下，便继续说，“可是，就在不久前，雪蟾精不知为何狂性大发闯出混沌，还盗走了云螭碧环的灯火，那是支撑这个世界上所有灵力的根源，方才我说了那么多，尊者应该知道其中的利害关系。所以，几乎是灯火被盗的同时，主人以自己的根基来点燃云螭碧环，支撑着这个世界。可惜，烛火根本不如原本的明亮，而是暗淡微弱的，即使能勉强支撑，可主人一边还要分神追捕雪蟾精与灯火，根本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加上这次冒险为雪蟾精承担所有浊气，简直是雪上加霜。”

听小童说得越多，钵多罗的脸色便越难看。

他从未想过那孤傲的神尊至始至终要承担这么多，难怪他屡次见他浸在荷花池里，时常人事不知，周围更是异象环生，原来，一切真是因他不堪负荷，在修复根基。

钵多罗忽而觉得，他从没有真正认识过仲古天尊，而他之前所看到的一切，不过是一个假象罢了。

他缓缓挽起衣袖，露出纠缠在他手臂上的蟠龙根，低沉的声音莫名透着一股淡淡的忧伤：“那烛火想必就是这颗神珠吧？我不太明白，为何明明神珠唾手可得，为何天尊一直放纵我因为一己思念迟迟不将神珠归还？”

小童微微叹了一口气，垂眸道：“因为没有雪蟾精这根灯芯，即使找回灯火也无力回天。开始主人还暗中游说雪蟾精回心转意，可现在一下将雪蟾精体内的浊气全部清除，我想，主人是打算真的放他自由了。”

钵多罗蹙眉，思及到一些不妥之处：“天尊放雪蟾精自由，是另外找到了灯芯？”

小童十分沮丧地摇头：“云螭碧环原本就没有灯芯，想要再找到合适的人选，谈何容易……”

“那他……为何要这么做？”钵多罗眸光闪烁，似乎心底已猜测到什么，却又不敢肯定心中所想。

“主人的心思我这个小精怪根本猜不透，不过，我想主人应该有放弃原本的灯火，以自己的所有的根基重新点燃云螭碧环的打算。”

钵多罗面色苍白地闭了闭双目，心底掠过一抹似有若无的苍凉。

果然如他所想，仲古天尊已做好了牺牲自己的准备。

“如果……真是那样，那以后谁来与邪相抗衡，谁来做混沌的主人……”钵多罗不忍地低声问道，心口微微有些发痛，不知是因为自己之前的误会，还是因为其他。

“小妖斗胆猜测，天尊是打算将一切交给尊者你，”小童吐出钵多罗并不太惊讶的话，“毕竟万年来，只有尊者得到了进出混沌的钥匙。”

钵多罗明白，就在庚炎送他金针的那一刻，他就感觉出了什么在变化。

也许，是因为阿释拏迦当日的话，令他做出了决定，否则，庚炎在那日之后，对他的态度又怎会发生那么明显的转变。

而这些微妙的变化都令钵多罗察觉出，他，庚炎，还有阿释拏迦之间，一定还有着什么不为人知的关系。

不然，庚炎不会下这么大的决心，冒如此大的风险。

“不论如何，请尊者一定要劝说我家主人，切莫轻易以身犯险。”

钵多罗低头看着这护主心切的水墨小童子，过了片刻，点点头道：“我会尽力而为。”

第六十四回

钵多罗回到荷花池时，庚炎已不见踪影，满池墨污，正缓缓冒出新生的荷叶和含苞待放的花蕾。

找到庚炎时，他正坐在那株水墨梨树下，执着一根玉箸，缓缓敲击着钵多罗听了好几遍的空灵曲子。

他一派淡然的坐在那里，钵多罗不忍打扰，便默默地盘坐在庚炎的身后，目光沉静地望着他伟岸的背影。

水墨小童猜的或许八九不离十，庚炎是真的打算放弃一切，以自己化成云螭碧环新的灯火。

可是，小童却不清楚庚炎为何要选他钵多罗托付混沌中的一切。或许，实在是找不到办法了，才会斗胆现身请他前来劝服仲古天尊。

若是没有遇见阿释拏迦邪相，钵多罗想，庚炎应该是不会轻易下如此大的决心的。

从一开始，庚炎对他就是不冷不热，很多时候虽也会怜惜他，可更多的却是嘲讽他始终不肯面对自己。

偏生就是在邪相出现之后，庚炎对他的态度有了翻天覆地的改变，钵多罗一路上一直在想，到底是什么令他发生改变，如此信任自己？

思考出的答案，却是庚炎，或者阿释拏迦邪相知晓自己的来历，也或许，他们曾经真的认识。

所以，庚炎相信他，放心将这个世界和混沌托付给他。

只是钵多罗不明白，如果他们三人之间真的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关系，为何自己什么也记不起来，而庚炎也好似因为阿释拏迦邪相的提醒才恍然大悟？

若是阿释拏迦说的一切都是真的，那曾经又到底发生过什么，才会造成如今这个局面？

钵多罗很想问，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从何说起。

一曲完毕，庚炎顿住手中的玉箸，袖袍一挥，水盏全然消失不见，连着手中的玉箸也顿时化作星尘。

他缓缓起身离开树下，钵多罗顿了顿，便也站了起来跟在他的身后。

沉默地走了许久，庚炎始终不发一言，连钵多罗为何会来混沌都不曾问过，一路上，将钵多罗视若无睹。

就在庚炎即将走进自己的房间时，钵多罗终是忍不住出声唤住了他：“天尊，你为何要这么做？”他低沉的质问，其实并没有多少的底气，因为他不太清楚，自己到底是以怎样的身份说这些话，而庚炎又会以怎样的身份回答他。

庚炎顿住脚步，回身淡淡地望向他，如往常一般，嘴角勾着那抹浅浅的弧度：“蜻蜓不是将一切都告诉你了？你怎么还来问我？”

钵多罗垂眸，眉头自方才就未曾舒展过，他温润的声音听起来就好似被石子击浑了的潭水，有些朦胧不清：“可我有一事不明，我的来历到底是什么？如果真如蜻蜓所说，你是想以自己重新点燃云螭碧环，而将混沌托付给我，你……又是因何信任我？天尊就不担心我也许和阿释拏迦邪相一样，觊觎你的一切？你做这些事，其实正中我的下怀？”

“我不知道你的来历，”庚炎斩钉截铁道，“就算是阿释挐迦也不知道你的来历，你根本不属于这个世界，不属于道法之中，我想，这世上除了你自己外，没人知道你的来历。”

钵多罗脸色微变，以为庚炎又在捉弄自己：“不可能……如果你们都不知道我的来历，为何那天……阿释挐迦说什么当初我选择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字面的意思，”庚炎道，“我们虽然不知道你的来历，但是我们的命运都是因为你的一个选择而改变。因为你的选择，阿释挐迦成了邪相，而我，成为了仲古天尊，仅此而已。”

他说这话时，语气冷冷淡淡，似乎在说着与己不相关的事，钵多罗静静地听着，却是愈发的心寒。

“那……照天尊的意思，这世上……除了我自己之外，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我的来历？”钵多罗沉声吐出疑问，温润的声音微微有些喑哑。

庚炎侧转身子，缓步靠近钵多罗，他微微俯身定定注视着钵多罗的双目，见那双温润而清淡的眸子深处，似乎有什么在无声坍塌，失去了平日里那百般坚固的伪装，好似轻轻一捏便能轻易碾碎，十分脆弱不堪。

庚炎忽而觉得有趣，很想看看眼前这个男人崩溃的模样，他凑近钵多罗的耳边，带着一丝诱惑轻声低语：“也许，你根本就没有来历。”

在察觉到钵多罗的身子轻微的颤抖了一下，庚炎暗自扬起了嘴角，继续低语：“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不在道之中的人，怎么可能会有来历。所以，你并不属于这个世界上任何一界，不是人，也不是鬼，更不是神魔仙佛。你根本就不是清心寡欲的佛陀，你只是一个没有来历的人，没有过去的人。”

钵多罗向后缩了一步，他面色苍白，垂着眼帘，庚炎看不见他眼底的色彩，不过他想，应该十分精彩。

气氛冷凝下来，沉默悄悄蔓延。

庚炎似乎都能看到面前的人在心底矛盾的叫嚣着，只可惜他现在不想去探究钵多罗的内心，他很累，需要大量的休息。

能预见眼前的人即将被撕破伪装，看到他矛盾不决的模样，庚炎已经觉得十分大快人心，赏心悦目了。所以，他也没有精力再去嘲笑他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