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陷入生死困境,我却抑制不住有些兴奋,前爪刨着地上枯叶。皇帝笑着起身道:“先休息一会儿,我去寻些吃的,老虎好好
守着阿沼。”
第70章
皇帝钻入林子小半个时辰才回来,他摊着双手,寻来些野果。如今这个时节,在褚地正是瓜果丰硕之季,但此处的果子却已大多
干瘪。他取皮囊装了水回来,大皇子喝些水,面带迟疑瞅着野果,“不认识的果子,不知有没有毒?”皇帝坐在他身边,“朕也
不识,只能全带回来。”他们毕竟在皇宫里长大,没有山居经历,现在不认识竟一齐转头来瞧我。嘿,瞧我做什么?我又不吃素
!
大皇子叹口气,捧起衣襟上摆着的嫩芽,“方才我就地挖了些草根,皇上若不嫌弃倒可先果腹。”皇帝笑道:“文韬武略不能吃
,还是阿沼更厉害些。”大皇子也笑起来,“我一个人也采不了那么多,多亏老虎帮了忙。”
二人分食了些草根,大皇子拢起余下的一小摊,“皇上,能扶我去白马那里么?”皇帝抱他到不远处白马身边,白马伏在地上,
伸过脖子贴住大皇子的脸。大皇子手心放了草根,喂它吃完,白马的鼻子拱在他的掌中,很快吃完却久久不肯离开。大皇子小心
翼翼探察它受伤的腿,果然已肿起一个大包,活像筷子上插了个馒头。他抚摸着白马的脖子,向皇帝道:“这匹马并非俗物,旱
地为马,入水为龙,当初我跃入长河而不死,便是这个缘由。”皇帝点头,“原来如此。只是如今它伤得无法站起,附近虽有河
流,我们谁也搬不动它。”大皇子轻叹一声的确,闭了闭眼,睁开时道:“我们把它留在此地罢。”
它躺在此地,不能跑不能飞,纵然是神兽也无用。它够得着的草很快就会吃完,山里尽是猛兽出没,大皇子将它抛下,与叫它送
死无异。但如今,还有什么别的法子呢?
它既为神兽,想来已经明白大皇子的意思。我以为它会像先前跌倒时一般悲嘶,不想却一声不吭。大皇子的动作顿住,白马漆黑
的眼中落下一颗颗眼泪,如下雨一般。我第一次瞧见马哭,不由也愣住。它定定望着大皇子,泪水在眼眶中迅速凝聚,直到装不
下了才溢出来。
大皇子别过头,皇帝搂住他的脑袋,将他轻轻抱离白马。白马一动不动,只有目光追随着大皇子。皇帝背起大皇子在身上,又捡
起武器水囊等杂物,“阿沼,我们走罢。”
我跟在他们身后,究竟该往何处走,却全无方向。天上渐渐下起雨来,大皇子忽然道:“它亦龙亦马,哭起来的时候果然会下雨
。”皇帝将他向上托了下,“阿沼抱得紧些,莫掉下去了。”
我不知中了什么魔怔,竟停下脚步,看着二人远远向前方走去。恍惚间,只觉天地间只余下他们两个,再无旁人。就算没有我,
他们也是能走出去的罢。这样的想法让我心头发闷,难受得不想迈开脚步,直到他们回首来找我,才甩开思绪快跑跟上。
白马已然被抛下,若有一日实在撑不住了,他们会不会扔下对方?这个念头不由自主地冒出来,让我感到一阵锥心之痛。
竟比他们扔下我还要痛。
第71章
自那日开始下雨,天一直阴沉,再也未放晴。日月不升星辰不现,连东西南北也分不清。大皇子道:“若是在素国境内的雪山,
我记得这个时候应该刮东风,不知薪国是否也一样?”皇帝比对着风向,朝前方指道:“那么,我们现下正往南走?向南便能离
开雪山,真是太好。就依阿沼所言,有一丝线索总比毫无头绪好。”
我们便向着大约是南面的方向而去。皇帝背着大皇子走不了太远路便要休息,大皇子数次想尝试落地都被阻拦,皇帝道:“先把
伤养好,万一落下病根岂不成瘸龙将军?”
数日里倒是不曾遇见薪兵,实在乃不幸中的万幸。他们白日寻些识得的茎叶嚼了生吃,晚上用火折子生起火相偎而栖。我不敢离
得太远,只在附近游荡,若是运气好能捕到一两头小兽,既填饱我的肚子,又丰富他们的伙食。如此苦中作乐,竟也不觉得那么
辛苦了。
二人身上的衣裳早就褴褛不堪,山中寒冷,也只能用溪水洗洗手脸。流水清澈,倒映出两人狼狈模样,引得他们哈哈大笑。皇帝
道:“这副鬼样子,便是遇上自己人也怕叫他们认不出了。来,阿沼,朕替你洗梳。”他帮着大皇子洗净脸面脖颈,拆了凌乱发
髻重新梳拢,“没有梳子,阿沼,疼不疼?”大皇子微笑着摇摇头。皇帝转到他的跟前,仔细端详了下,抽出身边长剑,“阿沼
别怕,朕替你刮胡子。”
大皇子目中含笑,看皇帝笨手笨脚动作,我亦瞧着有趣,趴在他们身边。剑锋锐利至极,划开好几个口子,大皇子歪了嘴角,眉
目中流露出抱怨。皇帝笑起来,扔了剑道:“好了,阿沼瞧瞧。”大皇子转头去看水面,露出笑意,摸了下巴道:“总算刮得干
净。”又唤皇帝坐到自己身前,从怀中掏出把短匕,“我也来替皇上修整一番。”皇帝奇道:“你藏了这样好东西,方才存心考
验朕手上功夫不成?”大皇子挑眉道:“我也正后悔,刚才明明是我在遭罪。”
待二人皆弄好,发丝不乱,容面光洁,似乎换身衣裳便能站上朝堂。然而双颊深深凹陷,眼窝尽是青黑,穿得再华美也光鲜不了
。皇帝伸手抚了抚大皇子干涸的双唇,“阿沼。”大皇子抬眼一笑,“皇上,怎么了?”皇帝摇头道:“落入这般境地,全因朕
一时失策。若非朕太过狂傲,抛下大军只带一支小队便入那山谷,也不会有今日之事。”
大皇子笑道:“我那时领着大军不也同样在那谷里遭了暗算?山谷中如今有褚军把守,皇上不愿身边太过累赘,算不上考虑不周
,只能怪秦云照几乎将手上所有人都分排在了山里,皇上事先如何能想到?”皇帝道:“如此说来,秦云照不顾国都安危把人布
置到此处,全是为了寻你。”大皇子微笑接口:“原来叫皇上吃了亏却是因为我出逃,真是命运弄人。”皇帝大笑道:“你逃出
来自然比什么都好,如今这些苦头算得了什么,朕只是心疼你一块儿遭罪。”大皇子拉住他的手,笑道:“皇上可不能再责怪自
己,若非你误打误撞闯入山来,我们可不会那么快再见面。”
话说出口,却连他自己都有些发愣。皇帝顿了顿,面上绽出喜色,“阿沼难得说真心话,却直说到朕的心坎里。”大皇子想抽回
手却被皇帝拽了不放,他垂目片刻,眼角流出些许无奈和纵容,最后索性闭了眼,凑上前去寻皇帝的唇。
两人吻在一处,皇帝搂了大皇子的肩,一手轻轻摸他的脸,动情极处也闭上了眼。我在旁默默看着,心中流淌过难以言喻的滋味
。却见头顶一棵树飘下落叶,掉在他们的头顶,谁也没有察觉。远处,天际微微透出光,连乌云都快要散开。我不知此生见过最
美的画面是什么,但此刻眼前看着他们,脑中一片空白再无其他。
那个吻似有一个时辰那么长,又似只有一瞬那么短,皇帝猝然推开大皇子,扭过头捂嘴猛咳。大皇子吃了一惊,不住拍他的背,
“皇上,怎么了?”皇帝勉强抬起头,指缝间一片污水,看似早上吃下去的东西。大皇子急道:“是不是吃坏东西了——”
他的问话仿佛被突然截住,再无声响。他大概已经明白过来,因为连我也突然想起,自逃离山洞那日,皇帝就再也没能喝药。
第72章
皇帝在溪边漱口,洗去手上脏污,回头笑道:“大约是吃坏了。”他的目光在大皇子脸上停留一瞬,然后飞快转开,神色间并无
大碍。大皇子没有说话,皇帝道:“把脏东西吐了舒服不少,休息得差不多,我们继续走罢。”他蹲到大皇子身边,将他背起稳
稳托住,沿着溪流走去。我跟着他们身边,见皇帝步履不现丝毫轻浮,心中暗自侥幸或许并非毒发。但阴影已然笼上心头,大皇
子断着腿,皇帝再倒下,怕是看不到走出雪山的那一日了。
太阳遥遥地露出些脸,这几日总算没走错方向,叫人甚感欣慰。他们行路时不太说话,大约怕皇帝力气更快用尽,大皇子侧着脸
趴在皇帝背上,双目微阖,看不出神色。世上唯一能救皇帝性命的药就在他的手中,事到如今他依然沉默。
他捏着皇帝的命在掌心,究竟要他生还是要他死?他对皇帝的情有几分真,是否敌得过他的算计?他的心思,我从来都猜不透。
行了约一盏茶功夫,我渐渐察觉出异样。风里染上些许人的气味,远处隐约传来人声。我走到两人前面,放慢脚步。皇帝警觉道
:“阿沼,前面可能有人,我们小心些。”
的确是薪人,三五成群,围坐在一起喝酒。皇帝背着大皇子从树丛间偷偷望去,大皇子压低声音道:“对方有十人,我们自身难
保,还是悄悄溜了为好。”皇帝点头,留心着脚下一步一步挪走。紧要关头,一只大鸟从天而落,扯开嗓子怪叫两声。
它叫得比哭还难听,我恨不能插了翅膀捉住它扯光它的毛。薪人一齐回头,“什么人!”如今便是撒腿就跑也来不及,皇帝将大
皇子放下,递弓箭于他,“老虎,阿沼就交给你了。”他执长剑,冲上前去,大皇子张弓搭箭,放倒了对方冲在最前面的两人。
“老虎!”一个薪人指了我大惊失色,“莫不成是褚国皇帝?弟兄们,立功的机会来了,上啊!”他话音未落,皇帝冷笑一声,
当先削去他的右臂。薪人们一拥而上,将皇帝团团围住,他以一抵多丝毫不落下风,长剑如电如雷,转眼又伤了三人。
大皇子坐在一旁,皇帝与薪人缠斗成一块儿,他反而无法箭攻。薪人们吃了亏,略略退开些,领头那人使了个眼色,便有三人走
到旁侧,欲从大皇子处下手。皇帝喝一声休走,其余薪人再次围上,不让他有余力去阻拦三人。皇帝分了神,被割了一缕头发,
手上使出狠招放倒两人,刚回过头,大皇子一箭射入一人脑袋,叫道:“莫管我!”皇帝笑起来,果真不再回身,专心致志对付
起剩下的薪兵。
那两人见同伴倒地,愈发谨慎,顶着大刀在前面,一步步靠近。我挡在大皇子面前张口怒吼,他们一时忌惮,不敢再上前。距离
太近,大皇子不便再拉弓,偷偷摸了怀中短匕在手,朝二人蔑然哼笑。
我的心怦怦乱跳,一阵阵没来由的焦躁涌了上来。两人见我始终不攻击,大了胆子,竟有一人猛地扑上前来。大皇子手臂一甩,
将短匕作了飞刀,直插入那人心口,但另一人却伺机绕到他背后,大刀直冲他脑袋劈来。
“阿沼!”皇帝惊叫传来,大皇子手无寸铁,抱头就地一滚,堪堪躲开。他抡起弯弓勉力一挡,避无可避之时,我的身体再不受
控制,跃入半空,牙关一阖,血肉迸裂的滋味在齿间弥漫开来。
我们一齐落地,那人被我活活咬断喉咙,滚到了一边,犹瞪大惊惶双目。皇帝那头解决,跑了过来,“阿沼,没事吧?”大皇子
摇头,撑起身子,“我没事,幸好老虎及时救命。”他们一齐转头来看我,我尤浑浑噩噩,但唇齿间的血腥气太浓重,再清晰不
过地提醒我方才发生何事。
大皇子叹气,伸手招我过去。我脸上的毛还沾满了血,他却不介意,轻轻抚着我,柔声唤我:“老虎,老虎。”突如其来的委屈
袭了上来,简直叫我有些瞧不上自己。我当然并非良善之辈,咬死人的感觉和咬死别的动物并无太大差别,从前在山中饿得慌了
也曾要袭击樵夫,但自从开了灵窍,我便知我不能伤人。上回我懵懂无知被神仙老儿及时阻止,这次已明白事理却终是咬死了人
。那点历劫罪业的破事,方才在我脑中,根本一丝一毫也想不起来。
但这些事,他们却一点也不明白。或许在他们看来,不咬人的老虎才奇怪。
“好了,”皇帝把我的脑袋从大皇子怀里拉开,“不许撒娇。”他面上浮起一层不悦,似乎还隐隐带了醋意。大皇子失笑道:“
皇上真是,莫要欺负老虎。这里不安全,我们快些离开才好。”
我狠狠把血迹蹭在皇帝的衣摆上,甩着尾巴大摇大摆向前走去。
第73章
一回生二回熟,后来又几次遇上薪兵,我闭了眼扑咬一番,果然省去皇帝他们许多麻烦。只是躲躲藏藏,难免绕些远路,加之本
来就走得慢,竟已在山中耽留了十来日。
那日清晨,东方微微发亮,地上铺了厚厚一层落叶,草丛间凝起白霜。如今山下也该是秋季,我抬首嗅了嗅空气,一片凉意,竟
有快要下雪的迹象。
昨夜大皇子和皇帝栖在一个树洞里,蜷缩起来地下身上披一张狐皮,外面燃着一小堆火,总算还暖和。我守在洞外,横卧于火堆
旁,别的野兽不敢近火,只怕被其灼伤,实在不懂这温热妙处。待到黎明将近,天黑成一团,夜间活动的兽也回了窝,林间一片
寂静。火星啪的跳了一下,枯叶燃尽而灭。我起身抖抖身上落叶,打算去捕些野味回来。
如今我回到树洞,放下口中叼着的山兔,却看见大皇子独自裹着狐皮,撑着那棵树站在外面。我吓一跳,连忙凑近,他瞧见我,
向我一笑,比了个手势示意我噤声。而后扶着树干,小心翼翼尝试走路。
他对伤腿一向仔细,皇帝也从不许他下地,如今想来恢复得不错,竟也能缓缓行走。他绕着树干转了一圈,伸手放开,笔直向前
走去,左脚落地之时微微蹙起眉头,一瘸一拐勉强走了十来步。他舒出口气,慢慢坐到地上,抹了把额头的汗,唤我走近。
我走到他身边,却见皇帝醒来,脑袋探出树洞,吃惊道:“阿沼,你怎么……”他一想便明白,语气中有些欢喜又有些责怪,“
你也不要太过逞强,断骨之伤不可能太快恢复。”大皇子撩起裤管,“我自觉差不多,皇上看这两条腿已有了粗细差别,是时候
该练习走路。”皇帝披上狐裘走出树洞,笑道:“也好,朕替你做一根拐杖。”大皇子笑指地上的兔子道:“先吃东西罢。”
二人取了水囊洗漱一番,我拖些细柴回来,他们生起火,剥了兔子皮架在上面烤。那兔子本躲在地洞里,一早去溪边喝水被我逮
到,胖鼓鼓的身子想来就很肥美。皇帝和大皇子各吃一半,言笑晏晏,却叫我想起他们从前在寝殿同食同眠的旧事。
吃完兔子,皇帝道:“朕去寻些硬枝替你做拐杖,今日干脆休息一天罢。”大皇子道:“我闲得发慌,吃饱了却不能走动,不如
皇上想件事来叫我做?”皇帝略一沉吟,笑道:“你可记得出征前曾与朕下棋,棋局未完,朕原想等你回宫,如今既然得闲,不
如画个棋盘,复原棋局。”大皇子道:“以地为幕,以枝代笔,画圆圈作白子,涂实心为黑子,这些都不难。只是数月前的局,
我可记不清了。”皇帝起身笑道:“阿沼总是骗人,朕才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