薪国的天下,与素国已经没有关系了。”皇帝道:“阿沼写得很好,朕的兵部大臣都不见得有你这般远见。”大皇子微笑,“我
毕竟曾是一国储君,对于诸国之间的关系,难免想得深一些。”
他们没有再讨论下去,接下来数日相安无事。批阅官审完几轮卷子,将挑出来的上等答卷送到了御书房。皇帝下了朝便差人拿回
寝殿,拉了大皇子一起看。大皇子起先还有所顾虑,“这些东西叫我看不合适。”皇帝却道:“便当作笑话看罢。”
也不知考生是否个个都写好笑答案,两人常看得前俯后仰,乐不可支。偶尔也有正经评论,谈笑风生间,不经意就决定了某个考
生的命运。
“皇上,此生文笔甚佳,简直字字珠玑,妙笔生花。”“文笔虽风流,有才却无志,倒是可以派去文史院,做些编修的事。”
“阿沼,来看此人如何?”“好生狷狂的口气,怕是匹烈马,难以驾驭。”“就把他先丢到那群老头子中,好好磨去些戾气。”
“皇上快看这张,真是笑死我了,难得能把圣贤道理歪解扭曲成这样!”“逆流而上,哗众取宠!批阅的人掉了眼珠么,竟然把
这等东西也放了进来?”……
如此一道道程序,批阅官一审再审,反复推敲,争得面红耳赤,最后拿主意的总还是皇帝。
殿试结果出来前日,皇帝已和大皇子细述一番,心中定下了头三名的次序。第二日红榜放出,果然一人不差。
第32章
按着规例,放榜后第三日,皇帝在宫中设宴嘉贺新晋士子。书生们来齐了,在御花园赏梅吟诗,相互攀谈,直到皇帝出现,身后
跟着大皇子。
大皇子一身盛装,气度不逊于皇帝,面上神色淡淡。立时就有人变了颜色,好奇鄙夷戒备怀疑,种种皆有。我低吼一声,从矮树
中钻出,却听哎哟几下,胆小的家伙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皇帝微微一笑,惊吓试探下马威什么的之后,该给甜头了。他态度和蔼,招呼众生入座,再一齐举杯,庆贺他们高中。我暗道皇
帝算不得仁君,后世评论他时万一有一句恶虎伴暴君,岂非将我一同遗臭万年了进去?抬头却见大皇子轻轻向我招手,便走到他
座下,他伸手替我摘掉头顶一朵梅花,低声笑道:“皇上想让老虎吓人,你钻出来时落了一头花,差点让我没忍住笑。”
接下来的戏码实在没什么新鲜,皇帝不过几句话,哄得那群年轻人神情激动恨不得立刻肝脑涂地为国捐躯以表忠心。士子之中,
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头三名。后宫女婢怕是要失望了,状元郎长了一张书呆子脸,半点灵秀之气也谈不上。倒是榜眼和探花二人
,一个冷峻少年,一个翩翩公子,女婢给他们斟酒都要红了脸。
大皇子坐在皇帝下座,轻轻抚着酒杯,并不说话。他目光缓缓扫过桌上众人,有飞快避开的,有一脸厌恶的,更有怒目回视的。
状元一脸愤然,几乎就要跳起来,总算被旁人按住。榜眼面无表情,似没有看见,转脸同身边士子谈论诗道。探花却满眼好奇毫
不避讳,兴致勃勃地看着大皇子和皇帝之间。
皇帝坐了一会儿,推说乏了,便与大皇子先行回去。我隐在草丛里,听那群书生说话。状元恨声道:“那素国贼子竟敢坐在那里
!皇上宴请新士子乃是国事,后宫何时能参政了?”探花却道:“我瞧皇上对他倒是以礼相待,不像只是个后宫娈宠。”状元愈
发生气,“那就更不像话了!他乃素国之后,待在吾国宫中,究竟有何居心?”榜眼突然冷声道:“他做什么,又关你什么事?
狂妄议论皇上身边人事,状元郎就不怕被有心人听了去?”“你!”探花连忙打圆场,“大家往后同朝为官,应该和睦相处、和
睦相处。”
我离了花园,向寝宫走去。状元脾气虽不好,却傻乎乎的叫人一目了然。探花为人圆滑,天生当官材料。倒是那榜眼冷冰冰的态
度,猜不透心中盘算些什么。
第33章
春考正式结束,新晋士子入朝的入朝,赴任的赴任。听说那日宴席上被我吓到的,无一被委派重要职任,而表现出对大皇子敌意
的,除了状元都离开皇都去各地赴职。皇帝似乎挺喜欢那头三名,常在下朝后叫入宫中商议政事。
自皇帝让大皇子参与春考以来,凡事都不再避讳他,拉了他一同在御书房看折子。大皇子颇有些无奈道:“皇上这般做,难道不
怕朝中有人说话?”皇帝笑道:“他们就算有牢骚也是向着朕发,决计烦不到你。一个人批折子多无趣,阿沼不愿陪朕么?”大
皇子叹道:“那从前那些年,皇上是怎么一个人批奏折的?”皇帝拉了他的手,“那时不识得阿沼,不食髓不知味。”
窗外吹来一阵风,梅花已谢,早春别的花开得却好。大皇子微微一笑,挣开他的手,拣起一本折子看了起来。
如此,大皇子与那三人见面的机会倒也不少。状元照旧不待见他,决计不与他说话。榜眼垂着眼,对谁都很冷淡。探花正与他相
反,一张脸笑嘻嘻,闲暇时还喜欢问大皇子关于素国的风土人情。皇帝私下问过大皇子对于三人的看法,他道:“状元易懂,榜
眼难测,探花却最可疑。”
天气一日日暖和,冰雪消融,花园里的湖中复又游鱼成群。大皇子凭栏喂鱼,晨光照在他的侧面,勾出他漫不经心的样子。我趴
在他脚边似醒非醒,忽听远远有人跑来,大呼小叫:“殿下,皇上宣您去御书房!”
大皇子猛然回神,吃了一惊,“出了何事?皇上今日下朝怎么这么早?”阉奴摇头,“奴才不知。”大皇子抚了抚我的耳朵,“
老虎,我们走罢。”
待到御书房,侯着的阉奴却将我们从后门领入内室,道皇帝嘱咐暂时不要露面。书房里聚了不少臣子,均是朝中要员,似在议论
一桩急事。大皇子只听了三两句话,愣在原地一动不动。我抬头,看见他握了双拳,神情说不出的复杂。
外面的人尚在继续,不知谁禀道:“皇上,长河泛滥,受灾最重的还不是南岸,却是北岸素国的地界。”立刻有人斥道:“大人
此言未免不妥,世上早已没有什么素国,如今均是我朝地界。”又有一人道:“但朝中库银有限,不可能同时救灾……恐怕总要
有所取舍。”众臣难以定夺,争论不休。皇帝将众臣屏退,只留了状元三人在书房,把大皇子叫了出来。
“你——!”状元差点遏制不住就要发作,皇帝冷眼看他,转头向大皇子道:“阿沼,你怎么看?”大皇子动了动嘴唇,一时竟
没有说话,状元哼笑道:“他在素国也就是个没有实权的摆设,皇上问他岂非白问?”大皇子起身走到桌边,取了纸笔,略一沉
吟,下笔涂画起来。我见过他写字模样,写得飞快一气呵成,连墨迹都没干,拎起那张纸在众人眼前,“长河从西往东流,南为
褚,北曾为素。南岸流经三州七府,北岸流经五州十府,孰轻孰重,一目了然。”他在纸上画了长河,沿岸城池一一标出,密密
麻麻,中间画了一个叉的地方,正是如今已然泛滥之处。
御书房众人一时无语,皇帝蹙眉道:“无论是南岸还是北岸,国库都无法同时保证那么多地方,况且——”他从大皇子手中取过
笔,接着向下画,长河继续向东,便是北岸素国与薪国交壤的界线,“你明白朕的意思么?”大皇子不说话,探花叹口气道:“
干脆一气将洪水引到薪国境内么?真是一条毒计。”
大皇子看着皇帝,缓缓道:“我有办法。”众人一齐将目光转到他脸上,状元忍不住道:“你有什么办法?”连榜眼也坐挺了身
体直直看他。大皇子接过笔,在北岸中游和下游画了两个圈,“这两处分别建有水闸,是两三年前的事了,皇上可能不知道。若
开闸放水,将长河水引入两条支流,想必可缓解洪水。”
皇帝顿了一顿,“若真有这两座水闸,朕为何不知道?朕读过素国的官籍,连那上面也没有记录。”大皇子道:“水闸在深山里
,不为人知。素国官员向来懒散,不肯实地探查,就算不知也不奇怪。”状元道:“那你怎么知道?”大皇子无奈一笑,“因为
是我带人建的。”
状元不可置信地张了嘴,探花目光一转不置一词,榜眼冷冷看着大皇子,手指紧紧搭在椅子上。皇帝道:“阿沼,你回去把地图
详细画出来,朕再作定夺。”
第34章
是夜,大皇子伏在桌前画了许久,皇帝从身后走近他,环住他的肩,“阿沼,今日已经晚了,明日再画。”“好了,”大皇子放
下笔,脸上有些疲倦,“皇上请过目。”
皇帝将烛灯拉得近些,靠着他细细看了。烛火晃动,映在他的脸上,一片明灭,良久缓缓笑道:“阿沼画得真好,不但有地图,
还有水闸的构图。”大皇子轻声一笑,“皇上若是信了,便可派人去查实。”皇帝放下图纸,嘴唇贴在他的耳畔,“阿沼可真会
藏拙。这两座水闸地势偏低,现在放水,的确可起到疏导之效。但若夏天雨多的日子刻意储水,一旦开闸,水倒灌入长河,倒霉
的岂不是南岸?”
大皇子略闭了眼,睫毛轻颤,却不否认,“事到如今说什么都迟,我修它们之时的确另有居心,现下用来救洪也没什么不好。”
皇帝笑道:“朕越是与你相处久越是在想,素国若是早一些交到你手中,若是朝中没有那些妨碍你的人,朕出征素国,必会有趣
得多。”大皇子笑了下,“未能让皇上尽兴,真是抱歉了。”皇帝搂住他,“幸好现在也不晚。”
大皇子回头看他,“皇上是什么意思?”皇帝笑道:“你在褚国也能有一番作为,像这件事,你不是出了大力么?”大皇子垂下
眼,皇帝道:“还是你觉得朕是灭你家国的仇人,不肯为朕效力?”大皇子忽而一笑,“既然皇上还记得这一点,放任我插手国
事,难道不怕养虎为患?”皇帝哈哈大笑,“朕已经养了一只老虎,再养一只又如何!”
夜深,两人躺到床上。皇帝忽然问道:“去长河北岸开闸的事,交待谁办好呢?”大皇子道:“皇上这般问我,难道是想他们三
人中一个去?”皇帝道:“年轻人,正是个历练的好机会。”大皇子想了想,“探花郎从未去过素国,想必不合适。状元郎向来
和我作对,开闸的主意由我提出,他心里肯定不快。如此,只好叫冯大人去了。”
他说的冯大人,正是榜眼冯晔华。皇帝笑了笑道:“阿沼果然想得周到。”
第35章
第二日,我跟着皇帝一起上了早朝。皇帝果然向众臣宣布治水之法,并将此事交给了榜眼。众臣一片哗然,不少人进言参奏,大
皇子狼子野心,皇上切不可轻信云云。皇帝只挥挥手打发过去,不置理会。
下朝回到御书房,不断有臣子求见,皇帝没什么耐心,一律不见。忽然阉奴来报,榜眼也来了,皇帝把他叫进来问他何事。榜眼
道:“臣还有些细节不太明白,想要请教薛殿下。”大皇子在宫中地位暧昧,众人对他的称呼也模糊不清。皇帝点点头,“你自
去找他,朕还得在这里应付那些老匹夫。”
阉奴通报了大皇子,将榜眼带到御花园一处亭子。大皇子屏退奴才,四下无人,只有我坐在亭中。榜眼深深吸一口气,素来冰冷
的神情有了一丝融化,猛然翻身跪拜在地,“殿下!”
大皇子叹气,将他扶起,“我实在没想到,小冯你竟混到了褚国朝中。”榜眼双目通红,“请殿下再忍耐一段时日,我总会寻到
机会将殿下救出!”大皇子摇头苦笑,“你待在这里太过危险,办完这桩差事,趁早寻个理由辞官罢。”榜眼道:“殿下此次命
我回故国,正好方便我集结旧日弟兄,为殿下报仇!”大皇子微微变了脸色,“我当时叫你们散去,回乡种田好好过太平日子,
可不是为了现下。褚国皇都少说也有几千守兵,你们百人不到,岂非白白送命!”
榜眼狠狠摇头,几乎要掉下泪来,“您叫我们如何再过太平日子?我们的将军被敌人囚禁折磨,谁还能安心吃得下饭睡得着觉?
我们当初就不该听您的话,别的弟兄不知您真实身份,只当您死在长河里,恨不能随您而去!若非我牵了白马去见他们,真不知
……”他闭了双目,颤声唤道:“将军!莫再扔下我们!我们当时既肯为国而战,今日同样愿为您而死!”
大皇子负手站在亭中,沉默半晌,终于哑声道:“好、好!是我对不住你们!小冯,你放心,我会让大家帮我的,但不是现在。
你且先去治水,长河泛滥同样关系素国旧土,我们的亲人都住在那里。”榜眼大喜,抹了把脸,“这件事我只知是殿下您吩咐的
,自当尽心竭力,管他褚国狗皇帝的事!”
大皇子淡淡笑道:“小冯,谢谢你。”榜眼笑起来,好一个俊爽少年,“待我回来,救殿下出去,随弟兄们一起,杀了褚徽狗贼
,复我素国大好河山!”
第36章
榜眼离开后,大皇子独自在亭中站了一会儿,显得有些恍惚。然后,他走出亭子,我跟在他身后。
他没有回寝殿,也没有去御书房,却往侧宫走去。小院依旧破败,他吱呀一声推开门,屋里空无一人,不知二皇子去了哪里。他
走到床边,坐在干瘪僵硬的棉被上,轻声自言自语:“杀了褚徽狗贼,复我素国江山……一个两个都这么说,在别人眼里,我便
合该这么做么?”他自嘲一笑,弯腰摸我的脑袋,“老虎老虎,还是你活得自在些,你原在山林里,为何甘心待在宫中?”
我仰起脸摩擦他的掌心,春寒料峭,他的手冷得很。他真是傻,和一只老虎说什么自在,可我其实并不只是老虎。我入宫,是遵
循仙意为了历劫。而此生要历怎样的劫,结束时何等光景,回到天庭又有什么在等我?我全然不知,我也不能活得自在。
我忽然觉出一些不对,咬着他袖子去桌边。他伸出一指摸了下桌面,厚厚一层灰,竟是很久没人住了。大皇子愣了愣,转身出了
院子,直奔小柔的房间。
小柔应声开门,见着他又惊又喜,“殿下,您怎么回来了?”大皇子道:“我来看看阿济,他怎么不在屋里?”小柔奇怪道:“
二殿下早就不住在侧宫了,您不知道么?”大皇子面色微变,“他去了哪里?”小柔答道:“是皇上派人接走的,大家都说皇上
现在对您好,顺便也善待二殿下,把他接到更好的地方去住。”大皇子迟疑片刻,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小柔道:“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