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无名画卷里,真的走出了画中仙……
那个人,活了过来……?
神思恍惚,江云猛地摇了摇头,像是一个深入梦魇的痴儿,想要将自己从梦中摇醒,不愿沉溺虚幻,宁可再入喧哗,深锁的眉头满是挣扎。
是梦……是梦……
他紧紧靠在梨树下,浑身轻微地颤抖,紧闭的双眼,好似蝶翼一般轻颤的睫毛,竟令人看起来那般脆弱,徒生怜惜。
他是佛门中人,从小辗转红尘,破的戒律何其之多。
妄语,嗔怒……或者其他……能犯的都犯过。
可是,有一个戒律却是禁忌一般,从未动摇过。
可是,如今,此刻,现在,他觉得自己乱了,乱了……
也许,从那幅画开始,就乱了……
缓缓睁开眼眸,澄澈的眸子一片深墨,好似碎开的凝晶,带着一股凉如夜水的哀愁。
再次看向那个背影,眸底尽是忧伤。
和无望……
梦,确实只是镜花水月,梦一场。
“——!”
突然,还未等江云彻底回过神来,腰间忽而一紧,身子猛地向上腾空而起,双脚一下离地,一阵天旋地转。
“吼——!”耳边是震耳欲聋的象鸣声,当下骇得江云惨白了脸色。
糟糕,他怎么忘了善见城的使者是坐着妖象来的,他的腿也是这么瘸的!竟一时大意,忘了防备那些畜生。
可是,粗大的象鼻卷着他的身躯,好似要将他摔死一般,不停在空中乱舞,江云顿时被弄得七荤八素,胃里翻江倒海,嘴中更是惨叫连连。
刚钻了狗洞,这就遇上了死对头……他的运气能不能不要这么好……
“阿二,快快住手,你还嫌上次那一脚不够么。”
略微周正严苛的声音响起,江云只感到象鼻顿了顿,震耳欲聋的象鸣低沉了下去,片刻,一股力量就将他摔回了地面,伴随着一声警告似的嘶鸣。
闷哼一声,腰背一痛,江云的一张脸都青了。
这妖象不会是想将他踩瘸了又弄残吧?
“公子,无碍吧?”依旧是那千钧一发之时救了他一命的声音,隔得不远,似乎就站在妖象旁。
扶着腰,忍痛直起身子,江云总算看清了眼前的一切。
那光亮的灰色,和浮躁的眼神,明显是当初踩伤他的那头灰象!此时,正也蠢蠢欲动地抬着长鼻,好似随时都会对他不客气一般。
貌似,这头灰象极不喜江云。
荷叶大的象耳下站着一个袒胸露臂的削发僧人,双脚赤’裸,手足和较常人略大的耳垂下都戴着金色的戒律圈,宝相端正,一眼瞧去,便觉得与众不同。
撑着地面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江云略微尴尬地双手合十,道:“使者受惊了,是晚生无礼。”
那和尚的表情淡淡然然的,眉目间的笑也好似丹青画上去的,给人一种飘渺无垠,不真实的错觉,声音依旧缓慢而周正。
“公子可叫我苏频陀,”他合十回礼道,“不知公子被这孽畜所伤的地方,可有恢复?那日畜生受惊,误伤了公子,还请公子莫怪。”
眉头微微轻蹙了一下,听了和尚的话,江云不知为何,心底有些不舒服。
“苏频陀大师,当日是晚生唐突了,该晚生请罪才是,大师怎能屈尊降贵。晚生江云,是尧山渡缘寺俗家弟子,法号一苦,字沧海,在此拜会。”
苏频陀淡淡地点了点头,一只手缓慢地抚摸着象头,似是在安抚着这头狂躁的妖象。
“原来是同道中人,”他似是若有所思地开口,双目看向江云,“不知江公子此番潜进梨园,所为何事?”
江云顿了顿,双手忽而撩起衣摆,对着苏频陀一下跪了下去:“江云肯求大师和圣王,救救我的师父和师兄们。”
“救?”苏频陀低喃,“如何救。”
吸了一口气,江云回答:“大师刚来此地不久,想是不知南越新帝登基,举国禁佛毁佛,凡无远播声名者,一概焚毁,凡僧人皆强行驱赶,归俗还俗,违者以妖僧杖毙,若有好事者,发配沧州营帐。我渡缘寺常年久居深山野林,师父师兄们更是不问世事。此次泄露了行踪,被县衙老爷强行捉进了县牢,至今生死未卜。师父和师兄年纪已是不小,怎受得了牢狱之苦?江云恳请大师带我去见一见圣王,于县衙老爷面前求求情,放出我的师父和师兄,求大师成全!”
苏频陀静默了一会儿,江云不再吭声,只是一动不动地跪在地上。
头顶梨花飘扬,香传万千,一只雪白的蝴蝶却不知何时落在了江云的肩头,安静而缓慢地开合着薄薄的翅膀,好似极为留恋江云身上的气息。
沉静的目光闪了闪,苏频陀忽而双手合十,转过身来正对江云,垂首对着江云背后低唤了声:“圣王。”
江云一怔,只感到耳边好似划过一缕不易察觉的风,鼻尖萦绕冷淡的莲香,脖颈转动,便见一只手,一只极为漂亮却毫不女儿气息的手,抚过了自己的肩头,带走了一只小小的蝴蝶。
“贪念。”沉如深潭的冷冽声音,江云却有一种水流浸过四肢百骸的战栗感觉,令他微微有些呼吸不顺。
“苏频陀,留下他。”简单的字句,毫无起伏。
江云抬头,逆着阳光,他只看到那一片金色下,冷漠得犹如一座寒冷冰雕的男子,深邃而又冰凉的目光,浅淡地从自己的脸上收回。
这一刻,江云的心漏跳了一拍。
如同佛陀一般的男子,清冷地俯视芸芸众生,超越一切色相的容颜,令人一见而永生难忘。
不知怎的,明明这个男子同那如梦中出现过的仲古天尊一般出彩,可是他的心,却更为摇摇欲坠、奄奄一息。
就好似,一瞬间被吸去了所有的生命力,俨然惊鸿一瞥。
也许,这才是真正的开始。
第十六章
因为“留下他”三个字,江云稀里糊涂地留在了梨园。
本想回客栈告诉施凡一声,谁知,另一个叫婆揭多的僧人竟轻声细语地告诉他,施凡很快就会来梨园。
为此,江云隐隐察觉到什么,却也不明白到底出了何事。
留在梨园并没有引起什么风波,想是苏频陀他们打点了守院的官差。
本是打算见一面善见城的圣王说明情况,救出师父就离开,却不想糊里糊涂地便留了下来。
而且……他自己似乎也并不想离开。
晚膳的时候,江云是与苏频陀一行人一起用的餐,都是些素斋,他本就是口味清淡的人,又是佛门弟子,自是早已茹素,习以为常。
只是,江云发现,圣王却并没有列在行中。
除了苏频陀,使者的队伍还有三个人,同等装扮,性子虽都是清淡的,可江云仔细看时,却也发现了些许不同。聪明如斯,经另一僧人微微点拨,他便瞬时恍然大悟。
苏频陀是舍戒僧,舍名无憎无爱,常念众生同得无憎无爱故。因此,对事周正严苛。
婆揭多为慈戒僧,慈名爱念,能与众生乐故。故而对人对事颇为温和,江云便是多与他交流,才不至尴尬。
弗罗伐谓悲戒僧,悲名怜愍,能拔众生苦故。性情较为其他三人更为慈悲,却过于有些多愁善感。
摩那提是喜戒僧,喜名庆喜,庆一切众生离苦得乐故。因此,江云每每看到他,都是一副春风拂面的暖笑之相。
从婆揭多口中,江云得知,圣王名讳摩诃不缚,一出生便身绕金莲佛光,万里火云连天,受善见城圣水洗顶,佛相为转轮圣王。
他与四位戒僧不同,并未削发,虽是佛国圣王,却也如同江云是俗家弟子一般,带发修行。至今,他的头发据说已长至脚跟。
只因灵瑞未现,他徒有佛相,却终成不了佛。
说到这里,便要提及一下佛国灵瑞之花优昙钵华。
西方极乐佛国中善见城是优昙钵华源地,此花形如钟,色银白,花茎如丝,被佛国尊称为“灵瑞之花”。自此花愈发难见以来,最后一株优昙钵华便由佛祖亲手移植于优罗钵界。
“青白无俗艳”、“无相之色”皆是佛祖所言优昙钵华之品性色相,因而尊称佛家花当之无愧。
《法华文句》四上有言:“优昙花者,此言灵瑞。三千年一现,现则金轮王出。”
因此,圣王摩诃不缚本应在三万年前花开佛现,修得正果,成为最后一世的金轮圣王。
却不想优昙钵华因邪佛钵多罗坠入红尘万丈,三千花茎枯萎不现,摩诃不缚的前世便空有佛相佛骨,直到油尽灯枯,圆寂之时,也没有开启极乐佛门,登上至尊佛界。
如此说来,其实他们此番来到南越,便是想要新帝替他们找出优昙钵华的转世,并带其回到西方佛国善见城,经由大乘火凤锤炼,欲’火重生。
以致洗净优昙钵华三万年红尘浊气,三千花茎重开,金轮圣王降世。
摩诃不缚来这里,终归是想成佛。
入夜已深,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江云第一个留在梨园的夜晚便失眠了。
他在想婆揭多对自己说的善见城的往事,佛国的秘史。
如果。
一切都是真的,邪佛、优昙钵华、转轮圣王都是真的存在过。
那么……
……
“优昙钵华……”低沉惑人的音色缭绕在耳边,盘旋在脑中,挥之不去。
战神李靖的水境中,仲古天尊对着自己曾吐出过这个名字。
那么,这是不是意味着,优昙钵华的转世……摩诃不缚的佛缘……就如同仲古天尊所说的那样,他江云就是这一切的契机……
睁大的双眼怔愣地望着床榻里面,江云的思绪有些混乱,澄澈的墨色眸子染指了夜空的幽深,吸取了那一望无际纯粹的黑色。
摩诃不缚……
微微闭了闭双目,江云一时无法平静的心境更加没来由的烦躁起来。
如果自己真的是优昙钵华的转世,摩诃不缚来南越寻的也是优昙钵华的转世,是不是,摩诃不缚找的……便就是自己?
耳边,清晰的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江云忽而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窒息感,好似一个偷吃糖酥的孩子,发现了什么惊天的秘密,有些莫名的喜悦和紧张,还带着隐隐的忐忑不安。
然而,不知是否是那些混乱的思绪总是理不清,江云竟这般稀里糊涂地睡了过去,眉头虽是微微轻蹙着,好似为什么所困,嘴唇却是紧抿着,隐隐勾着一抹若有似无的弧度,犹如窃喜着什么一般。
夜色凉如水,沉沉入睡的男子背对着床外一动不动,清瘦的身躯在凉被下显得更加的瘦弱与单薄。
“吱嘎——!”短促尖细的一声响,紧闭的房门打开了一条窄小的缝,一线天似的夜空上,伶仃地挂着一轮清冷的月亮,吵闹的蝉鸣一下放大了几分,显得更为的清晰。
一个黑影,躬着身躯,犹如夜里警惕的黑猫,身姿矫健,步伐轻快地瞬息窜进了房中。
黑漆漆的屋内并没有照进太多的月光,窗棂的轮廓投在地上只是浅淡的影子。
那无声无息潜进屋里的黑影,一动不动地蹲坐在阴影中,漆黑的眸子,在淡淡的月光下,原本的木讷被黑夜晕染,闪烁着阴暗深邃的幽光,好似一头潜伏不动的野兽,带着最原始最露骨的渴望。
明明看不清楚的五官却有一种青面獠牙的错觉,沉静而又狰狞。
半晌,黑影终于动了起来,他警惕地挪动着地的四肢,犹如狩猎中的大型猛兽,一点一点接近自己的猎物,只待时机一到,便猛地扑上前去,毫不留情地撕碎猎物的四肢,餍足腥甜的血液与鲜嫩的骨肉。
然而,当爬到床前,熟睡男子的背影近在咫尺时,黑影却顿了下来。
漆黑的双目,直勾勾地盯着男子青丝下的脖颈,一丝轻缓的吐息若有似无地扑到熟睡之人的皮肤上。
不知过了多久,那黑影终是缓缓俯下身子,一张看不清轮廓的脸埋进了男子的脖间。
这一刻,若不仔细看,还以为是嗜血的妖兽,正享受着床榻上,男子美味的鲜血。
直到离得近时,才惊觉那黑影竟是在用舌头小心翼翼地舔舐着男子的脖颈,带着一股莫名的虔诚,原本的野兽气息竟缓缓的淡了一些,剩下的,一眼望去便有一种相濡以沫般的错觉,一个睡着,一个人安静地舔着,说不出的怪异。
若是再仔细看,淡淡的月光下,那小巧的舌头舔舐的皮肤上,正有四道半指长的血痕。虽然血液凝固了,却是有些红肿发紫,唾液下,混着淡淡的月光,闪烁着一点点细小的水光。
这样诡异的画面中,床上熟睡的男子依旧没有转醒的迹象,好似疲得太甚,这一觉睡过去,若是夜色不退,便不会睁开眼眸。
那黑影仔细地舔舐着男子脖颈上的伤口,之前还有些停停顿顿,偶尔谨慎地看一眼背对着自己的人,见男子丝毫不为所动,便大胆了一些,全然放开了来,深黑的眼睛紧紧盯着那皮肤上的四道划伤,灵巧的舌头不知疲倦地继续反复舔舐。
沉闷的屋内,一片阴暗中,窗棂投进的淡淡月光,恍如窥觊他人珍宝的贪婪鬼魅,流连忘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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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叮咚……叮……”清脆的音色,好似颤开水波的空灵澄澈。
江云蓦地睁开双目,思绪有些涣散,半晌分不清自己身在何方。
抬首,入眼的是一片白雾缭绕的青峦云海,耳边,依旧断断续续传来那唤醒自己的乐声。
面前,万里青山绵亘,身后却是好似垂直坠下的悬崖石壁,白雾之中,带着一股不可触摸的冷峻气息,莫名使人背心生寒。
缓缓挪动脚步,江云朝着崖壁走去,待看清雾气迷蒙下的崖壁模样时,心底不由一阵惊叹。
壁也壁也,顽石不化之身。
此时,看着眼前冷漠而直耸入云端的崖壁,宛如烟雾聚拢一般,似真非真,似散不散。
他只想说,非也非也,石不坚,而似云轻渺。
覆盖在崖壁上的云雾散去,那略微平坦而灰冷的壁面,却是雕刻着一幕幕变幻不停的浮雕,人物花草鱼鸟,栩栩如生,或是田园风光,或是采菊篱下,或是喧嚣红尘,亦或是荷塘夜色,诉尽人世百态,看遍浮华千万。
每一幕,如一场戏。
每一场戏,也仅有一幕。
神奇得令人胆颤心惊,直以为那眼花缭乱的一切,是亘古仙神留下来的一幕幕趣味横生的皮影戏。
一滴青黑的水墨落入浮华的崖壁上,层层涟漪,晕开的一圈圈水纹模糊掉一切的百态人生。
墨汁,勾勒出两扇雕花的大门,梦幻而又虚渺,瞬息立在自己的面前。
江云诧异地后退了一步。
“叮叮咚……叮叮……”
身子一顿,耳边响起那敲打的乐声,他微微有些怔愣。
空灵的乐声,好似是以盛水的陶瓷碗敲击出来的,带着水质的独特音色,勾人思绪。
崖壁又开始变幻,两扇镂空雕花的青黑水墨大门,缓缓向两边推开,好似在邀请着人迈出脚步,一道缝隙,传来更为清晰悦耳的音色。
没有一分迟疑,江云朝着那崖壁上打开的水墨大门,顺着乐声的指引,一步一步走了进去,宛如一个寻梦的痴儿,只是梦魇的傀儡。
踏过水墨大门,眼前的景色变幻,一片豁然开朗,依旧是水墨画一般的景物,亭台阁楼,甚至池塘回廊。天空在缓缓落着细小的雨线,江云伸手接住,却是一滴淡淡的墨水,好似洗砚池中的颜色,然而又并未乌黑他的掌心,而是顺着掌中的弧线,落入了宣纸一般的地面。
头顶,忽而有什么阻隔了雨线的垂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