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何况那种情况下,他若还能不知趣地留下来,江云真觉得自己是真的身为下贱了,所受欺瞒也是咎由自取。
展开一路紧紧护在怀中的画卷,静静地看着那一朵朵雪白的梨花,还有梨树下的白衣背影,江云本就澄澈如水得不染浊尘的双目,更是水雾氤氲。
指尖不由自主地抚过白衣背影的轮廓,江云只觉得心如刀绞,阵阵刺痛,心底有一个声音不断地喃呢着四个字。
摩诃不缚。
摩诃不缚……
若是他连钵多罗都不是,是不是就连遇见这个佛国圣王的机会都没有?
那么,他是不是还要感谢所有的人都认定自己就是邪佛钵多罗,怪不得他们所怀的任何意图?
可是,这种感觉还真是很难受呢。
若非相遇,怎能相知。
既不相知,何苦相遇。
更何况,连相知都做不到。
摩诃不缚知道他,却是厌恶他的,只因他是钵多罗的转世,而钵多罗伤害了优昙钵华,即使是双生花,对两个人的态度也是天差地别。
江云忽而觉得,其实不曾相遇也是好的,至少不会莫名其妙多出一个讨厌自己的人来。
此刻,他好似突然明白了万年前钵多罗的心情,爱而不得,思而无能,怕也是这般苦中微涩,苦不出眼泪,也淡不去苦涩。
毕竟,终究是有缘相遇,而无缘相知,即使怪了宿命,宿命又可曾能够因此更改。
他与钵多罗,钵多罗与丹禅子,丹禅子与优昙钵华,算来算去,如果他承认一切,恐怕就真的是前尘恩怨未了,他江云此生便是来还前债了。
人曰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佛说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所谓善恶之报,如影随形;三世因果,循环不失。
他到底是要认了这宿命,与心念之人痛苦纠缠?还是抛却一切,与众人从此陌路,毫不相干?
钵多罗到底是江云,还是江云只听了一个关于钵多罗的故事?
一切的一切,怎么也理不出头绪,只徒添了一身伤悲。
闭眼深吸一口气,两手合拢画卷紧紧握在手心,思绪久久无法平息。
片刻,待情绪稳定,江云垂首看向已熟睡过去的青冥,平稳的呼吸声满是透着俗人的知足常乐之气,无忧无虑。
轻缓地抚摸着少年的额角,嘴角缓慢地扬起一笑。
或许,像青冥这般,也好。
傻了,才将俗世凡尘看得透彻。
人生一遭,不过风抚杨柳,水过江湖,自然而然罢了。
“砰——啪——”
车厢突然猛烈震动起来,头顶传来车顶断裂的脆响,前方隔着车门传进天马的尖锐嘶鸣声,一片混乱中,及时回神的江云护着怀中的青冥被摇摆的车厢甩到了角落之中。
皮肤上的毛孔全部张开,他感到车外凭空出现一股强烈的妖气,以铺天盖地之姿,笼罩四面八方,压得他全身发麻,喘息不能。
“嗝呲……”
刚躲过一劫,怀中的青冥便猛然惊醒,他瞬间抬起头来,一双呆滞的眼眸凶光大盛,干瘦的面目狰狞可怖,四肢撕拉着木板,剪去指甲的指尖依旧划出沉闷刺耳的响声,一身姿态,犹如下一刻便会冲出车门——
这是青冥在遇到危险时的本能反应,当初对着赤目子,他也是这副凶狠的模样。
“青冥,不准动!”外面是万里云海,车下是无边天涯,要真是跳了出去,不摔得粉身碎骨才怪。
心底打了一个冷战,江云不由将青冥抓得更紧了。
再者,有神界战神在外驭马,妖魔鬼怪再如何嚣张也会忌惮三分。而他们这些凡人能做的,就只有自保,不成为他人的累赘。
“战神,千年不见,怎么你跟本王还是一身的红啊!这么着急去哪里?干脆先跟本王叙叙旧再说吧?”
车外,响起一个极为顽劣的清脆声音,略微带了稚气,应该是个年龄不大的少年,只是言语中的挑衅之意,令江云顿感城府颇深。
“让开!”李靖阴冷低吼,没有一丝拖泥带水和商量的余地。
“可以啊,只要你把车里的人交给本王,本王立刻让路!”
闻言,车内的江云浑身一震。
“好香的味儿,本王可是在妖界就闻到了。所谓见者有份,这么大个香饽饽,你独吞得了么,战神,可别消化不良啊……”
第二十九章
“滚!”无视眼前人笑得桃花灿烂的一张脸,李靖面无表情地吐出再简单不过的一个字,周身阴冷的红色火焰,好似雨后春笋一般,在每一寸赤色的盔甲上缓缓腾升而起。
衣着红袍的妖丽少年看了他一眼,微微眯了眯一双漂亮得过分的灶君眼,眸子深处眼波流转,他整了整宽大的衣袖,一屁股坐到脚下大乌龟的壳上,两条遮在长袍下的双腿悠然地晃了晃,便曲起一只潇洒地踏上乌龟壳,而后在袖中顺手掏了一把,摸出几颗龙眼来:“许久不见,怎么你还是这副又臭又硬的样子?都跟你说了,这个香饽饽你想独吞没那么容易,到时候被人抢得连渣子都不剩,本王看你上哪儿哭去。哦不对,你那张死人脸怎么可能懂得哭,抽两下都是一个传说。”边说便剥着龙眼壳,随手天女散花,果肉塞进嘴里,吃得津津有味。
李靖脸色微变,像是想起了什么,右手猛然凌空一抓,一支银色的长枪便赫然出现在他的掌心之内,赤色的煞气猛烈蒸腾:“贼鼠,这事不是你能插手的!若你还想安稳地坐在妖界郡王的宝座上,休要多管此事!”难得一次说了这么长的话。
“哎呀!!”受惊似的拍了拍胸口,少年朝着他抛了一个媚眼,“本王好怕好怕怕啊!臭石头,你就知道吓人家!人家不跟你玩儿了!”说着,翘起兰花指弹了颗龙眼壳出去。
车厢内的江云听到此处,嘴角抽了抽,不由恶寒一阵,手臂上冒出一片细小的疙瘩。
这孩子说话,怎么酸得人牙疼。
“本王知道,你身为神界一代战神,在渡情劫受神罚之后,已将自己彻底地卖给了那个救你的人,现在的你,只不过是别人的一条狗而已,不能哭不能笑,连自己的思想都不能有,唯那人的命令是从,当然不能做自己的想做的事,果真像极了石头,错!比石头还臭还硬,”少年垂眼仔细剥着龙眼壳,一面好似当李靖的警告耳旁风过,继续自顾自地说,“可是……你别告诉本王,这三千年来,不,应该是这二十几年来,转世为人的你没有一点警觉,丝毫没有察觉出天地间的变化。”
阴冷着一张脸,李靖愈发沉下脸色,却没有即刻出声反驳,犹如还没找到将少年的话死死堵回去的理由。
“本王不信你没有发现——花自寒来香太醉,人皆难眠还忘归。”少年轻轻一顿,一句话说得意味深长。
他继续道:“上回咱们妖界的妖王渡劫成功,化身金身天龙,去往佛界之后一去不返,麓公那个老狐狸趁虚而入,坐了一阵子妖王的宝座,趁着无天之劫,搅得仙界一塌糊涂,本王倒是没想到干了这么多破事儿,竟是为了魔胎的元婴?到最后却也莫名其妙地得了仙藉,受封‘九玄公’的称号,真不知道走了哪门子鬼运气。这之后龙剑再次失去主人,便自行封印,化作了一堆烂铁。”
“不过……现今这堆烂铁可惨得狠,它想自行解封都不行,知道为什么?”古怪地扯了扯嘴角,“就因为那烂铁上长了一朵墨蓝色的花,锈铁开花,化石永封。不怕告诉你,这几十年来,连玉帝老儿和西王母那儿都开始长出这种墨蓝色的花,咱们妖界也不可幸免。这花儿不是其他,就是许久前被称作‘七情六欲之花’的钵多罗!美则美矣,却将七情六欲染遍了三界六道,弄得仙界妖界一塌糊涂,简直快要重蹈神界魔界的覆辙。最不受其影响的,怕就是人界了,毕竟是七情六欲的根源,斩都斩不断,生长得再多也只不过是万剑归宗,最多导致人间风云变幻罢了。”
少年一瞬不瞬地盯着屹立在马车前身着红色战甲的男人,倏尔沉下声音:“李靖,你还记得自己为何要渡情劫,神界为何覆灭?”
李靖身子忽而微微一震,却是仍旧低垂着头沉默不语,紧握银枪的手缓缓收紧。
那些往事,他早已不再去想了,如今,也都快忘得一干二净。
见男人不搭话,少年自知自讨没趣,顿时翻了个白眼:“懒得再跟你废话,”拍了拍手,将一手的果壳全部拍落云海,他抬首看向李靖,“今日本王一定要带走这个香饽饽,带他去妖界溜达一圈,好好瞧瞧自己的杰作……”目光移动,落在紧闭的车门上,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眼底是阴寒的光芒,“不晓得他会不会高兴得哭出来,小白曾告诉我,貌似他以前恨死了所有人,不管那些人有没有对得起他,在他的眼中都比捏死一只蚂蚁还要轻而易举,所以……本王真的很期待,期待当他看到了自己的杰作,会是怎么一个反应。”
言罢,红袖一挥,周身妖风肆虐,本就污浊一片的云海更是染上一层腥黑,少年伸出掌心,暗红色的妖气纠结狂突,从掌心腾上天际,直染了整片云海,而他脚下的白眉老乌龟,一双顽石大小的眼睛凶光毕露。
少年正准备大干一场,对面气势威武的战神貌似也不想这么轻易放过自己,谁知就在这时,却被一个声音生生截断了动作:“虚耗,住手!莫要胡闹!”
虚耗身子一顿,掌心狂躁的妖气安静下来些许。
“小白?你怎么来了?”他回头看向声音来处,一支毛笔势如破竹刹那破空而出,瞬间点破了他铺天盖地的妖气,击得他身子一晃,刚站定,便龇牙咧嘴地叫骂道,“死小白!你这没良心的!居然用点苍笔破我的妖气,想害死我啊!”
雕刻着精致浮雕的毛笔折身疾飞,顺势被一只凭空出现的手挽了一个花儿,打了一个转儿捏住,最后缓缓消失在那五指秀美纤细的掌心之中。
“你这么做也无济于事,他根本就不是钵多罗!”白云之中,一个白衣秀士缓缓现身翻腾云海,一头墨色的长发简单地束起几缕,身后留着的一把青丝正被寒风吹动得起伏垂落。此外,头顶还戴着一顶书生似的儒帽,衬得儒雅端正的五官更添书香气息。
“我不管!我就要他看看妖界成了什么样子!你闻闻,他那身的香气方圆几百里都能嗅到,不是他又是谁!”虚耗脸色一变,狰狞着一张小脸继续对着白衣秀士一阵狂吼,“小白,这件事你别插手!我一定要带走他,你也不想妖界重蹈魔界的覆辙吧?那么,现在就不要心慈手软!”
当初龙剑自封镜湖水底,妖界一夜之间遍地种下七情花种,埋下末世灾因。那些花种从何而来,白泽查了许久才知道竟是在无天之劫时,随着天堑滚落而下的天水所致。那场灾难不仅侵蚀了人间,更从人界与妖界的缝隙——沧海,将花种带到了妖界,以至于妖界至今遍地都是七情之花,不过近千年来只盛而不开罢了。
此花种所落之地,必落地生根,连仙界也不能幸免于难,据说已有不识七情六欲的仙人受到未开的钵多罗花的影响,经受劫难被斩断仙根贬下凡间。
然而,偏偏就是这二十年间,原本一直未长出花苞的钵多罗花,竟开始缓慢地吐出花苞,含苞待放,龙剑也就是在几年前才生花永世被封的。
为此,龙剑生花一事震惊妖界,身为北郡王的白泽因上知天文下通地理,精于追查之术,便在隐隐猜到事因后,几年前去往西天佛国,波折几经,才终于探出了一些零星的线索,原来无天之劫只是一个预兆,七情之花才是真正的开始。
佛国禁书有载,钵多罗尊者化身邪佛之时,不仅毁了挲迦耶城,并在恢复神智之前对天地下了最恶毒的诅咒——他朝花开佛现,万物之灵必随他永生陪葬。
也就是说,这些事都是钵多罗一人搞出来的,他怨恨所有人,诅咒着每一个人与他消逝长眠。
白泽曾说钵多罗之所以怨恨他人,是因为知晓佛祖点化他是为了优昙钵华,他虽是优昙钵华的双生花,却也是足以湮灭最后一朵佛国灵瑞之花的存在,因此趁他还未开窍之前,佛祖提早将他化身为人,只为令他脱离优昙钵华,让他自行寻求开窍之法。
原本钵多罗的性情因未开窍,没有经历人世尘埃,是十分纯净透明的,而后不知因何受了玷污,激发了体内的七情,一时间性情大变。
在优昙钵华开花的前三天,突然坠入魔道,受魔障缠身,一步步脱胎换骨,从钵多罗尊者化身成了佛国的禁忌——邪佛钵多罗。
佛国禁史中有一段记载,说钵多罗身受污秽,沾染人世情爱,不顾天道伦常,妄想染指转轮圣王丹禅子,因被拒绝才受魔障缠身。
加之知晓自己提前化作人形,开不了窍是因为优昙钵华,而丹禅子一心只为优昙钵华,才会因妒生恨,怨恨关于优昙钵华的一切事,甚至累及苍生。
据史料记载,当时的钵多罗已经破了色戒,早已被人夺去了处子之身,为此钵多罗还差点被佛国驱逐出境,流放异地。
若不是他肩负佛祖之命,是佛祖指定照料优昙钵华之人,怕是在佛国的下场会十分凄惨。
虚耗的心思百转千回,脑子里闪过无数白泽的话,尖长的五指没有意识地缓缓收紧。
“虽然佛国极力想要抹杀他的存在,但是钵多罗坠入魔道之前做了太多小动作,他像是算好了所有人的命运,用三万年如此长久的时间展开棋局的每一步,以致所有人都想到了,欲要改变,却根本无力为之,就像癯仙和由尘的事,都和他脱不了关系。”
“我总觉得,他在和一个人下一盘棋,所有人都成了他达成诅咒的棋子,只要其中一颗棋子冲破宿命,那么,他的棋局便布好了一步。”
“不得不承认,他的心思真的很深沉,看似救了人却又将人送向地狱,明明害了所有人,偏偏又是救人的那一个。”
“连我都搞不清楚,当初劝阻魔胎改塑癯仙、将由尘打入凡间的人,到底是钵多罗尊者,还是邪佛钵多罗?”
“也许,他做的远比我们看到的更多。”
……
总之,这口气他咽不下去,他虚耗虽一向不管他人闲事,可就是看不惯哪个人欺负那个同样身着红袍的人,加之妖界也被弄得一塌糊涂,激得他一股邪火直冲脑门。
他还记得,自己喜欢穿着大红袍子招摇过市,就是从遇见那人开始的,记忆里最深刻的,便是那一身鲜亮的红色,和那三颗细小的血痣。
癯仙,只能被他一人欺负。
只可惜……
他早已不在了。
钵多罗最大的错就在于,他不应该拿癯仙布他的棋局!
作者有话要说:所谓灶君眼,就是耗子眼……
第三十章
昏昏沉沉地醒过来,额角断断续续地传来丝丝淡淡的抽痛,江云抬头看向周围,一脸迷茫。
这是……哪里……?
努力回想之前的一切,江云慢慢记起来,那时李靖驾驭着天马行在万里云海之上,后来被一股冲天的妖气挡了去路,从来者的言语中,江云得知,那个少年又是冲着自己,不对,是钵多罗而来。
之后,李靖与那人周旋了片刻,便听见车外好似又来了一个人,只不过这个人貌似并不像那个少年一样想要对自己不利,甚至有意无意地阻挠着少年。结果,少年大怒,江云只感到外面妖气大盛,车身便猛烈地震动了起来,犹如被人从外撕扯,快要四分五裂。
后来,青冥被外面的动荡激起了野兽的本能,挣脱他的怀抱,四肢着地冲出了车门,等到他摇摇晃晃地追出去时,展现在自己眼前的画面,已经令他无法用言语形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