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声叹息,阿难道:“出家人不打诳语,贫僧在这藏经阁三千年,曾经也试图找出钵多罗留下的手札,但是,除了那些仅存的经书,一无所获。”
庚炎抬头看向门外,天边有一团阴沉沉的黑云,已经有三四天不曾散去,如此说来,东方有大事发生。
“你留在那摩寺,就是为了他的手札?”他问阿难,嘴角似笑非笑的弧度没有改变一分。
“不全是,”阿难答道,“留在这里,也是为了修心。”
“哦?”略感兴趣地挑了挑眉,“哪种心?”
垂首轻笑,和尚将经书放回身旁的书架,手中的拂尘轻轻扫了扫:“平常心。”
庚炎回身看了他一眼:“何谓平常心?”
“顺其自然,宁静而致远。”阿难沉稳答道。
“好一个顺其自然,宁静致远,”抬首继续望向天际,庚炎轻描淡写地说,“我最后问你一个问题,你要如实回答。”每一个字都透露着无形的压迫感。
阿难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他轻缓地点点头,道:“天尊请讲。”平和的语气里满是顺从与安宁,让人分辨不清到底是迫于男人的压力,还是因为芸芸众生,一切皆为平等。
庚炎转回身来,灿若星河的黑眸微微细合,薄凉的嘴唇吐出的话语,总之淡而又淡,却莫名惊心万分:“这几日我并不在中原,那里像是发生了些有趣的事,阿难,你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无人应答,气氛开始微弱的凝滞。
“我记得,你貌似收藏了几颗五彩佛珠,不知,现下可否拿出来让我瞧一瞧?”男人向前走出一步,瞬时遮挡住大门投进的光亮,立在书架旁的和尚也同时陷进一片阴影之中。
“贫僧并不知道中原发生了何事,若说清楚,天尊是再明白不过了,又何必来问贫僧,”夷然自若地一层一层打扫着经书,阿难淡淡地说,“至于佛珠,贫僧没有。”
“没有?”若有所思地反问,庚炎抬手一指书架,一本纤尘不染的经书立刻飞入了他的掌上,漂浮悬立,“是没有,还是给了他人?”漫不经心地瞥着经书,书页好似有生命似的立刻自己翻开来,一页又一页,走马观花。
庚炎是仲古天尊,尊为万物亚父,他很少对人和物感兴趣,就算一时兴起,也绝不会轻易触碰一分,只是隔岸观火,就如此刻掌上悬浮的经书,撩起了他丁点的兴致,却仍旧没有接近他的权力。
阿难沉默片刻,忽而低诵佛号,抬首望向身旁怀着一身睥睨之气的男人:“天尊,你想要五彩佛珠?还是想要钵多罗的手珠?”轻微顿了一下,“不论你想要哪一个,贫僧确实都没有。”
静静地看了和尚半许,庚炎抬眼,食指一挑,掌上的经书立刻归回了原位。
“好,”他似笑非笑道,“既然阿难尊者什么都不知道,不如就做些会做的,”意味深长的语气令人胆战心惊,“替我打理优罗钵界,闲暇时和李靖翻一翻经文,找出记载钵多罗的所有出处和内容,等我回来,可是要细细查看的。”
阿难身形一顿,手中的拂尘也忘了动作:“天尊要去中原?”他略带肯定地问。
庚炎高深莫测地笑了一下,目光微微闪烁:“那条蛇妖是李靖的克星,此事需得亲力而为,不然……有人又要耍花招了。”说着,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和尚,“随我去吧,阿难。”召唤的声音,令人无法抵抗。
双手合十,放下手中的拂尘,阿难彻底转过身来,对着男人深深一躬:“阿弥陀佛,贫僧早想回优罗钵界看一看了。自钵多罗坐化散去根基以来,贫僧也有万年不曾去那个地方,不知,那棵梨花树可还活着。”
“那你可就要失望了,”庚炎漫不经心地道,转身意欲离开,“那棵树,早就死了好几万年,你想看梨花,恐怕不容易。”漠不关心的语气里面满是冷漠,似乎忘了自己刚回优罗钵界时,曾翻手令庞大的梨树复活过。
可惜地轻叹一声,阿难跟在他的身后:“有盛有衰,万物根本,或许不久之后,又能再见优罗钵界梨花满天的景象。”
庚炎的脸色微微变了变,虽然嘴角的弧度始终上扬着,可星汉一般的黑眸中却闪过一抹冷厉:“有心思想未来,不如先看好现在。我的耐心不多,不会容忍第二次。”
他的心里很清楚,阿难情愿破戒也不愿透露口风,瞒了他不少事,连钵多罗的手札也不愿拿出来,有时候他真的觉得,钵多罗当年收买的这个人,真是他上辈子做的最聪明的一件事。
两人腾云而去后,当日那摩寺光辉万丈,有僧人好奇打开房门,便见寺庙的上空突然出现一团幽蓝的极美玄光,中心是隐隐约约露出一堵门的模样。
藏经阁上空,一个身着黑纱的白袍男人,领着一个中原僧人打扮的和尚朝着玄光中的虚门而去,有人听到管伙食的同门对着天空喊了一句:“目空。”事后数日,众人才知,那被神秘男人带走的中原和尚,就是在那摩寺的藏经阁内待了不知多少岁月的高僧——目空。
所谓目空,目极而空,却森罗万象,看透俗世万千。
第十七章
“阿难,这是什么?”
从一堆书简中拣出那只最小的,他拿在手中好奇地看了看,举起来问在一旁替他整理书简的和尚。
“手札,”五官称得上俊美的和尚没有抬头,专心致志地整理那一堆乱得不成样子的经书,他的耳垂上戴着一对金色的戒律环,淡黄色的露臂袈裟看起来素净而又温暖,“似乎是位高僧圆寂前所记录的生平所感。”
“手……札……”他反复看着手中的书简,像是极为喜爱,而后若有所思地喃呢,“也就是说,记录心得的?”
和尚顿住手中的动作,抬头望向坐在梨花树上的白袍男子,他的头发遮在风帽中,帽檐投下的阴影使面容有些看不清真切,只能隐约看到那张淡色的嘴唇,此时正浅浅上扬着。
想了想,和尚道:“也可以这么说,当然,你若想写些平常琐事,也是无碍。”
“是么?”男子有些惊喜,略微天真地荡了荡悬在半空中的双腿,“那我……也可以记些琐事了?可是……我要写些什么呢?”他苦恼地抬头望向身边盛开的梨花,伸手轻轻拨弄了一下。
“经书都看完了?”和尚无奈地看了他一眼,笑问。
“早看完了。”泄气地叹息一声,男子从树枝上缓慢地飞身而下。
微风拂面,一下吹开了他头顶的风帽,一头长至脚踝的墨发,犹如展翅而飞的黑色蝴蝶,翩翩而起。虽然,男子的面容只能称得上清俊,可是那一脸的无邪天真,犹如赤子的心性,都将男子衬得好似清水芙蓉一般,干净而又美丽。
仅是飞落地面的那一刻,便美得窒息,令人恍惚梨花仙子降落人间。
“好阿难,下次能不能带些其他的书给我?”他走到和尚身前,委屈地摇了摇和尚的手臂,“我在这里都快闷得长草了,天天也都有好好守着优昙钵华,可是佛祖不让我出优罗钵界,我真的很想去人间看看,你给我带些人间的东西好不好?”
和尚摇了摇头,侧开目光:“不行,你的心思不定,尘世繁乱,若是动了凡心,可就有得罪受了。佛祖让你静心在优罗钵界清修,也是为了你好,若是往后你真想去,就早日开窍,不要再这般愚钝无知。”
缓缓放开和尚的手臂,男子脸上写满了不开心:“我都在这里待了整整三百年了,真的好无聊!”说着,烦躁地抓了抓头,“……开窍?佛祖到底要我开什么窍啊?”
好笑地看向男子,和尚道:“才三百年就受不了了?优昙钵华可要三千年才盛开一次,看你现在的样子,你说你怎么等到那时?”
瞬时,男子彻底垮下了一张清俊中略带稚气的脸:“阿难,你要常来看我……”犹如放弃一般,他可怜兮兮地看向身边的和尚,一双大而澄澈的双眸,好似深埋海底的黑珍珠,令人移不开目光,更加拒绝不了里面的乞怜。
“好,我一定常来。”和尚温和地点头,嘴角的笑意在男子眼里总是那般暖人肺腑。
“好阿难,我就知道你最好了!”男子兴奋地喊道,差点高兴得手舞足蹈。
“你说,手札里面我要写些什么?”
忘却烦忧,他开始思索自己手札里的内容。
“随你。”阿难轻笑地看着他。
“不如……写阿难?”
“呵……我有什么好写的?”
“写阿难对我最好,会给我带经书,陪我画画练字,有时候还会拉首二胡曲子!对了,上次那首曲子很好听,下次你再拉一遍好么?”
“好。”
“嗯……我还要写优昙钵华,把它每天的情况都记下来,这样就不会觉得它一点变化都没有了。”
“其实,现在的优昙钵华已经有些意识,你和它说话,它能听见。”
“是么?这么说,优罗钵界终于不止我一个人了?!”
“可你也别忘了念经,杂念太多,你要何时才能开窍?”
“万事莫强求,若真要开窍,总会等到那时的。”
“这时,你倒是看得通透……”
……
雪白的梨花飘落,随着清风在幻界荡开,巨大的梨花树下,一个白袍男子手拿书简,欢快地和身旁的和尚说着话。
……
“……阿……难……阿难!”江云猛地从梦中惊醒,急促喘息,他的额上覆着一层薄薄的冷汗,吞咽一下,急于平定下来的神色难掩莫名的慌乱。
略有些失神地向眼前跳跃的火光,江云的脸色透着一丝惨白,过了好半晌才缓过来。
摇曳的火光照耀出他眼角的划伤,似乎比三天之前更严重了,有时候疼得他连眼睛都睁不开,更为麻烦的是,伤口似乎不停的在化脓。
原来……
只是一个梦。
分清真实与梦境之后,江云终于舒了一口气,脱力地靠在山壁上,忽视眼角又开始的隐隐胀痛,缓慢地回忆着梦中的画面。
阿……难?佛祖座前十大弟子之一么?
他怎么会梦到他……?
梦中还有一个人和他在一起,两人好像在西方的优罗钵界,并且那个男子守着优昙钵华。
是……
钵多罗吧……
留在优罗钵界三百年,也就是钵多罗受佛祖点化后的三百年,佛祖不让他出优罗钵界,难怪看起来心性单纯,犹如凡间稚儿,原来是被保护得太好了。
那么,之后钵多罗到底又遇到了什么,为什么只要一提起他,所有与他有关的人,都是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似乎梦中那么简单纯善的钵多罗,只是一场镜花水月,在所有人的印象中,钵多罗只是高深莫测,难以看透的。
难道,是他们搞错了?还是说,钵多罗太善于伪装?
奇怪,怎么今日做了这么莫名其妙的梦,以前都不曾梦见过。
“……咳……”怀中的人传来动静,江云立刻被拉回了神思。
“白河!”他略有些惊喜地伏下身,仔细看向一身青紫的男人,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眼里满怀期待。
自那日从洪水逃出来,白河已经整整昏迷了三日,原本向外冒着黑血的伤口,开始慢慢腐烂,他每天都要为他清除腐肉,不然很快就会生蛆。
江云在临河附近找了一处山洞,两人这几日都是在洞穴里过夜,为防野兽,火堆通宵不熄,他找了些石块,磨成槽形,每日都会烧些热水为白河擦身,清洗伤口。
洪水一过,必会带来疫情,为防万一,河里的生水是不能轻易食用的。
每次看到白河的伤口愈发严重,江云都很后悔在梨园小境的时候,为什么不同玉杵学些医术,以致于现在束手无策,除了简单止血镇痛的草药,他根本什么都做不了。
他知道白河中毒很深,之前勉强吞噬了青牛精,那天又吃了那么多乱七八糟的妖魔,身上的毒素怕是不下百种。有时候,白河身上的伤口会突然流血不止,什么草药都止不住,江云好几次都是将自己的舌头覆在伤口上,一边止血,一边用唾液替他清理。
江云很清楚,这样做自己也会受到牵连,说不定很快就会中毒身亡,但是他想赌一赌,既然他现在已是半佛之身,应该不会轻易殒命。他也试着喂了些自己的血给白河,不负所望的是,伤口化脓的速度果真慢了很多。
只是从昨天起,他开始莫名其妙地流鼻血,偶尔还会昏迷一阵,但只要休息一会儿,那些症状就会慢慢消失了。
江云隐隐察觉到什么,只希望身体并不是如自己所想的那样,而是劳累所致。
原本以为方才轻声嘤咛的白河就快要醒来,哪知那几声过后,江云等了小片刻,却见白河又没了动静。
“醒醒,白河快醒醒,不要睡了!”江云小心地摇晃着白河,怕太用力扯到他的伤口,又担心太轻没有作用,半晌,白河仍旧沉沉地睡着,怎么都不见转醒。
他有些急躁地蹙起眉头,再这样下去,白河命归黄泉只怕是迟早的事,得赶快回梨园小境,只有玉杵可以救他了。
眼下身处何地他也并不是太清楚,只隐隐猜测可能在梨园小境的下方,这几日他去探路,好几次都险些迷路,因此几乎已经放弃。
当然,他也不能坐以待毙,不然他们两个人都得交代在这里了。
洞外夜色彻底降临,江云将白河的头轻轻放回草垛,走到火堆前加了几根枯木,维持火光,又到洞口用白天刨来的一簇荆棘挡住洞口。
耳边是狼嚎狐鸣的声音,宛如近在咫尺一般清晰,江云知道,那些饿了好几天的畜生,已经盯上他,并且循着他的气味追到了山洞周围,估计也嗅到了白河的气味。
两个人的血肉,足以叫那些因洪水饱受饥饿的畜生们疯狂争抢。
第十八章
让江云措手不及的是,下半夜,一头灰色的狼,居然趁他疲惫不堪放松警惕时,在洞口大胆地刨着荆棘丛。
若非料到自己有体力不支的一刻,在洞口施了点小法术,只要有异样的波动,食指便会钻心噬骨的痛一下,否则,今夜就算不命送狼口,也得叫其他虎视眈眈的野兽分而食之。
十指连心,指尖猛然刺痛那一刻,江云虽及时清醒过来,却也差点诱发近日来愈发严重的心悸症,半晌没有缓过劲来。
待晕眩的劲头一过,他立刻捡起一根烧得正旺的火棍冲到洞口,浑身肌肉紧绷,照着那荆棘耸动的一端便猛地刺了过去。
“呜嗷……”另一头的狼惨叫一声,一下跃了开去。
江云收手,将被隐约刨出一个小洞的荆棘扶正,而后打起万分精神,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所有的动静,只要外面的狼想要闯进来,他就立刻将火棍挥过去逼退狼头。
“走开,走开!”大声喝斥,江云不停挥舞手中的火棍,外面的野狼也不气馁,一狼一人对峙,紧张的气氛弥漫夜色。
江云知道,这只不过是一个开始,外面不知还有多少耐心等待的狼狐,今夜所发生的一切注定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