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况,艺雅除了性格刁蛮任性了点,也不失为一个好女孩。男士不就应该包容女孩子一些无伤大雅的小缺点吗?”
“是是是!张某受教了,万望肖主席莫把玉函刚刚说的话转告给余小姐。大恩大德张玉函感激不尽。”
张玉函迅速退出主席办公室,轻手轻脚关上门。
门后,肖倾宇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目光随即被桌上方君干的档案吸引。
拉开右手边的抽屉,取出学生会主席的印章。沾染上印泥后,印章与负责人一栏亲密接触。
稍一用力,
印分。
纸离。
“肖倾宇”这殷红的三个字端端正正出现在入学申请档案的负责人一栏中。
然后
密封,
存档。
第五章
平城地处西北,虽缺了一份江南水乡的水汽氤氲,但豪迈健朗,恰似北方男儿的阔朗英健。
昔年的八方城,本就是英雄豪杰蕴育成长之乡。
金鳞酒楼。
“在外头玩了这么久也该回家了吧。”开口说话的中年男子四十五岁上下,整个脸膛看不到多少皱纹,一对浓重的剑眉不怒自威
,就是在微笑的时候,也仿佛带着三分凛然的杀伐之气。
与他相对的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优哉游哉剥着花生米。
他身形修美,纤长合度。
即使穿着一身黑色的衣衫,他的发梢,肤色,气度,眉眼也予人一种惊心动魄的艳色。
如火烈。
如血戾。
是一种纯属男人的阳刚之艳。
见儿子无动于衷,东北王耐不住心中隐忧:“平城终不比东北,现任总统段齐玉貌似宽厚,其实两面三刀唯利是图,绝非良善之
辈。你现在立场不明又刚立战功,段齐玉即使器重你也定
会防你一手。你终究难有大展身手之时。”
“为父明天就回东北,到了东北,凭你刚建立的战功,我就可以提拔你为北统军上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谁敢说我方洞廖任人
唯亲?谁敢说你方君乾凭父上位!
“区区一个南统军少将算得了什么!到时整个东北都是我们方家的,谁敢不看我们父子的脸色行事?”
方君乾扭头望向窗外。
国力不振,内忧外患,然而平都依旧是那个平都。
正如这殿河两岸,霓虹广告扎眼,店铺酒楼繁华。
歌舞升平,日日夜夜。
东北王淡淡道:“是走是留,你自己决定。”
“父亲,方君乾不是为了积累晋升资本而去南方,而是为了——”
“我不管你是为了什么。”方洞廖大手一挥打断方君干的话,“你究竟跟不跟我回去?”
少年神色一黯,旋即打马虎眼:“这儿的荷风甜点真不错……”
“你的意思是不想回去了?”东北王单刀直入打碎少年的东拉西扯。
“呵呵。”方君乾伸了个懒腰后恢复坐姿。
双眼不再躲闪。
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的父亲——东北王方洞廖
朝他微微笑了笑:“是的,我决定了。”
方洞廖,这个名副其实的东北之王,倒是对自己儿子的决定没有多大意外。
知子莫若父。
这个决定在东北王意料之中。
“你迟早被自己的决定害死。”方洞廖叹了口气。
“你长大了……再也不能像小时候那样把你打晕硬把你拖上船了。
“不过让你一个人留在平京,我实在不放心。你在平都没有相识之人,出了事连个靠山都没有……”
少年哀叹一声:“父亲有话直说便是,用不着拐弯抹角的。”
父子俩都是爽快人,当下东北王就单刀直入:“余艺雅这孩子是为父老友余宜池的遗孤,只要她对你有好感,余系人马就会拥戴
支持你。万一以后你在平京出了什么事,即使为父鞭长莫
及,你也不会孤立无援。”
方少帅很快就抓到了他言谈中的精髓:“说得这么冠冕堂皇,你不就是想让我去泡她嘛!”
东北王恼羞成怒:“这孩子怎么说话的!为父让你代为照顾老友之女怎么能说是……能说是……”
那个字实在难述诸口。
这些个污言秽语他都是打哪儿学的?
这无法无天的孩子啊……
“知道了知道了!”生怕父亲又要发表长篇大论,方少帅忙不迭打住,“听你的就是了。”
又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事无巨细一一过问,搞得方君乾哭笑不得:“爸,我是在这儿读书,又不是来闯祸的……”
“我还不知道你么!”东北王啐了一口,“你小子不闯祸才是怪事!这要是我不在平城,你不把天捅出个窟窿你就不会甘心!”
事实证明,东北王的担忧很有先见之明。
终于交代完毕,少年送父亲下楼。
“不用送了。”方洞廖挥挥手。
仿佛想挥断纠结不去的伤感。
“要是在平京呆不下去了,就回东北吧。”
方君乾点头:“好。”
用力拍拍儿子日渐宽阔的肩膀。
感受着儿子已被战火磨砺得坚硬无比的羽翼。
任何狂风骤雨都无法将其摧折。
他注定高高翱翔,俯视众生。
这是他方洞廖的儿子,他这辈子的骄傲。
“爸走了。”
他往前走了几步。
“爸!——”少年扬声。
方洞廖转过身。
“爸,洛迦山真的没有女子清修之所吗?”
方洞廖淡淡道:“洛迦山上只有一座洛迦寺。”
方君乾难掩眼眸中的失望。
方洞廖继续走。
眼看就要消失在行人洪流中。
“爸!——”
东北王停下脚步,
然而这次,却没有转身。
“爸,等我有时间我就回东北看你!
“你一定要保重身体!——”
在方君乾看不见的脸上,方洞廖绽出一抹欣慰的笑意。
仿佛一瞬间年轻了十几岁。
方君乾永远记得那天父亲的背影。
苍老,凝重,巍峨,高大。
巍巍如山。
聪慧绝顶如方君乾,怎么也不会料到
——这将是他见到父亲的最后一面。
晨昏钟在黄昏的栖霞中悠然作响。
沧桑。旷古。
刀削斧砍般的崖头顶天立地,在雾岚的笼罩下,像一幅飘在浮云上面的剪影一般,显得分外沉寂肃穆。
余艺雅观赏着石碑上的铭文,蓦然回首,发现那个白衣少年的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反而专注凝视着院落中那几棵高大的菩提树
。
“这树有我好看吗?”
肖倾宇微微一笑,没有接话。
余艺雅身着时下最流行玫红色旗袍,低领,双襟,无袖,高开衩。
华贵却不失含蓄,妩媚而不失典雅。
人比花娇。
大发娇嗔:“你这么喜欢看树,干脆去后山的桃林看个够好了!反正眼下桃花盛开,总比这个冷清清的寺院要热闹!”
见肖倾宇不做声,余艺雅愈发气急,怒冲冲便拉着他往后山而去。
春城飞花。
灼灼其华。
桃花承载着太多的缘分与不舍。
轻薄的花瓣纷飞了千年的深情。
寂寞得叫人承受不起。
“五朝乱世之时,依附大庆的企国有一个不成文的风俗——在祭祀桃花神的节日里,若折下桃花树最顶端的桃枝送与心仪之人,
则可相爱一生,白首到老。”
余艺雅笑言:“就像千年前的寰宇帝和无双公子?”
肖倾宇淡淡道:“史书上确有其事。”
余艺雅吃惊地瞪着他:“你不会真的认为……那是寰宇帝在跟无双开玩笑呢!他们是君臣,是知己,是朋友。朋友间开个无伤大
雅的小玩笑这很正常吧,怎么可以当真?”
玩,笑?
白衣少年沉默半响:“你这么想?”
“要不然还能怎么想!”她失笑,“让我相信两个男子互有爱慕之情?还是寰宇帝和无双公子?”
延朝嘉何氏的一把大火,将无数珍贵古籍付之一炬。
包括无忧丞相撰写的那本《倾乾录》。
而一部分劫后余生的残本也散落在外,无从考证。
余艺雅眼珠一转:“不过听肖主席这么一说,艺雅也觉得此举很是别致浪漫呢!”
娇笑:“不知艺雅是否有幸收到肖公子递来的桃枝呢?”
一个女生已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如果拒绝无疑会令她无地自容。
白衣少年缓步走向一株桃树。
沐春临风的桃花流光溢彩,开得分外妖娆。
风起,四散起一地的落花。
纷纷扬扬的寂寞,漫如雨下。
白衣少年走到桃树下,仰起头——
桃花开满平城的三月,
肖倾宇在洛迦寺后山遇见了仰卧在树干上闭目浅眠的少年。
他抬眉,
他低眼。
便如兜兜转转的阡陌小路开满了三世三生的桃花绚烂。
有些东西注定势不可挡——
比如生,
比如死。
比如黯下去的夕阳,
比如亮起来的黎明。
比如生生世世的执念,
比如摧枯拉朽的爱情。
再比如……宿命的邂逅。
第六章
人说五百次的回眸才换得来世的一次擦肩,
那么前世的你我需要多深的眷恋才许今生一次姻缘……
风过,
吹得白衣少年满身落花。
朵朵都是前世的企盼。
三千诗篇
也就只是反复吟唱着
千年前的沧海桑田。
方君乾盘坐在粗大的枝干上
俯瞰着树下那落花满身的白衣少年。
花树上,霞光里,向他轻轻的笑了一笑。
随后折下一株桃花,右手一撑树干,轻盈跃下了桃树。
余艺雅惊骇得连退好几步。
冷不防从树上跳下一个男人,换了谁都会恐慌惊讶。
不过……
余艺雅在男子的注视下羞红了雪腮:这真是个好看的男人。
再看看身边白衣如雪纤尘不染的肖倾宇——微微垂着头,长长的睫毛像覆盖在雪白的眼睑上,安静极了。
又是一种截然不同的俊逸。
两人站在一起,相互辉映又平分秋色。
实在是难分轩轾。
方君乾邪魅微笑:“余艺雅小姐?”
“是?”余艺雅吓了一跳,“你认识我?”
“艳名远播的平都一枝花,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方君乾出身世家,稍大一点混迹军营,无论官场套话还是市井俗语都耳熟能详信手拈来,言谈举止自不必多论。
讲个笑话啊,套个近乎啊,只要他想,他便能博得任何人的好感。
你看他随口胡诌几句就能哄得余艺雅心花怒放,风度魅力可见一斑。
“这位是?”邪魅的桃花眼盯住余艺雅身边的白衣男子。
肖倾宇静立于侧,微微垂首看着斜阳下自己的影子,显然不想答话。
暮蔼西下。
斜阳一点点没入远天,留下殷红的一抹,毫不吝惜地披洒在纷飞四散的落红飞花。
余艺雅回答说:“这位是肖倾宇。”
肖倾宇。
倾宇倾宇倾宇倾宇倾宇倾宇……
这个名字
不止千百遍在寰宇帝口里细细咀嚼,反复低喃。
每念及此,便如一把利刃在胸口戮力戳搅,遍体生寒,痛彻心扉。
十六年。
五千八百多个日日夜夜,五千八百多个只如初见。
十六年,碧落等到了黄泉。
方君乾情不自禁地又拿眼打量他,不想他蓦地抬起头。
方君乾看清了他的脸,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看清。
只觉那双睿智而淡定的眼,带着丝丝静谧的月华,仿佛穿过千载红尘,遥遥凝望着他。
神情从容而淡漠。
娇嫩的花瓣是如此脆弱,仿佛指尖轻微的触碰,就会让它如梦碎离。
方君乾轻捻桃枝,走近余艺雅。
余艺雅俏脸一红,为难地偷偷瞄了一眼身旁的肖倾宇,犹豫着自己是否该收下。
谁知
方君乾剑眉一挑,将桃枝塞进肖倾宇手中,邪魅一笑:“送你。”
看着手里清艳的桃枝,肖倾宇有种轻微的不知名的恍惚。
抬头,眼前英俊男子笑容温暖,邪魅依旧。
是不是曾经在哪里,见过同样的情形?
——今生相逢
只因前缘未尽。
余艺雅的一双玉手僵在半空,脸色阵红阵白,尴尬得不知如何自处。
这一刻,她真是要把方少帅抽筋剥皮的心都有了。
方君乾放声肆笑,抬腿便走,经过肖倾宇身边时轻吐耳语:“嘻嘻,谁叫她说寰宇帝不是认真的,气死她。”
这个人,居然也相信那段倾世之恋……
肖倾宇意外的瞥了他一眼。
方君干笑着继续他的预言:“我们还会见面的。”
肖倾宇唇角勾起清浅的笑,眼眸锐利且冰冷,态度悠闲而静楚,深深浅浅拿捏不准。
余艺雅看着方少帅的背影,气得姿态全无:“肖主席你认识这人!?”
肖倾宇态度依旧不冷不热,疏远却又彬彬有礼:“南统军的方君乾少将,即将成为肖某校友的新生。”沉默须臾,补充一句,“
以前和肖某有些小过节。”
“那他为何会把桃枝送给你?”余小姐显然已经气疯了!
肖倾宇淡淡道:“余小姐何必认真。你自己也说不过玩笑罢了。”
古语云:假作真时真亦假,真作假时假亦真。
是真?是假?
“方丈,您今年几岁呀?”小小的肖倾宇抓着洛迦寺住持的雪白长须,一双大眼睛里透露出童稚的好奇。
暮阳下的老人,神容清癯,年华难辨。脸上带着淡淡的笑,自己的胡须被孩子小手抓得生痛却是平心静气毫不动怒:“老衲今年
一千五百八十六岁了。”
小倾宇吃惊道:“方丈骗人!”
人怎么可能活那么久!?
别看肖倾宇修在佛门。
其实他是不信鬼神不信命的人。
从小就不信。
坚定地不信。
了尘双手合什:“出家人不打诳语。”
肖倾宇神荣古怪:“方丈,人真的有前世今生吗?”
了尘淡淡道:“倾宇前世就是才倾天下,绝世无双的人物。”
小孩子听到夸奖自己的话,总归是有些得意高兴的。
肖倾宇也不例外,孩子的眼竟也亮了那么一亮,抓着花白胡须的手劲立时加重许多,兴奋追问:“那我是不是多福长寿,人人艳
羡了?”
“不……”
了尘悲悯地望着他:“倾宇前世只活到二十四岁,便溘然长逝了。
“生前苦了一辈子,痛了一辈子。倾了天下,也乱了繁华。”
肖倾宇不明白了。
既然绝世无双,自己又为何会英年早逝,苦痛一生?
“怎么会这样?”
他问。
他不懂。
了尘说:“因为你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
年幼的倾宇紧皱远山眉,抬起头,忽然问出一句:“方丈,那我有没有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