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羿抿紧唇,恨恨地闭上眼。
李勋望着他,直到他的气息渐匀,状似睡去,才跟着闭上眼,暗恼他明明累极却不愿在自己身旁多歇一会。探手想将人搂进怀里
,但寻思片刻,他终究还是只替对方盖妥被子,两人各睡一方。
*****
四更天一到,上官羿随即起身离去,他先回观天楼换上朝服,再匆匆赶至议事厅,得知颛王已经谈妥婚事,他不禁面露喜色,命
礼部安排各大小事项后,又回观天楼占卜迎亲日。
皇帝迎后乃皇朝大事,大小礼节繁复琐碎,全都必须经身为礼部尚书的他之手,而身为国师,他还需准备祭祖、祭天各种事项,
加上从各州府和六部而来的奏折,让他一连几日下来忙得焦头烂额。
唯一庆幸的是,入夜之后,李勋不再招他侍寝,让他得以好生歇息。
「国师近来脸色苍白,该不会是政务太繁忙?」一日早朝后,乔太陵将他疲惫的气色看在眼里,不禁问。「皇上依旧微恙?」
「皇上……」上官羿垂眼勾笑,谎言信手拈来,说得脸不红气不喘。「龙体已好上许多,近来正为婚礼准备斋戒。」
「是吗?」
「这些奏折皆是皇上批阅过的,虽未上朝,但皇上依旧将朝事处置得妥贴,没有问题。」皇上是他挑选的,再无能,也得替他撑
上一点颜面,更何况李勋并不是无能之辈,只是不想要天下……
无所谓,这本来就不是他的天下,他也没权拥有。
上官羿将不满藏在眸底,再抬眼时,眸色清亮噙笑。
「那倒是好事一椿,亏皇上能将每件奏折都看过。」乔太陵点头。
「容我先告退,我得回观天楼准备祭天仪式了。」他一揖。
「看来,先皇的忌日也让国师费上不少心思。」
上官羿突然顿住。「……先皇忌日?」
乔太陵见他一脸错愕,神色比他还诧异。「国师该不会是忘了下个月便是先皇的忌日吧?」
上官羿一时之间说不出话。
他心知肚明李劭只是诈死,埋在皇陵的只是空棺,何来的忌日,但教他顿住的是,他居然忙得将李劭给忘了。
这是怎么着?
他并非不曾如此忙碌过,但不管身处何处,总惦记着那人,曾几何时,占据在他脑海的,竟是李勋那张阴沉难测的脸?!
心不在焉地和乔太陵又谈了几句,他便匆匆回到观天楼,心绪尚未稳下,又看见厅内桌案上摆着一盘蜜李。
傻楞地走到案前,瞪着一颗颗红绿透润的蜜李,浓眉不禁攒起。
「这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蜜李只产于金雀境内的居府,记得多年前,他和李劭前去居府拜访刚受封的李勋时,自己被王府内酸中带甜的蜜李吸引,想多带
点回皇城,却被告知蜜李采收不过数日便会腐坏,所以一直以来只有居府的百姓才有幸尝之。
当时他还为之扼腕,然而那年之后,每到蜜李盛产时,李勋必定会派人快马将蜜李送进宫。
当时,他以为是对方示好,讨他欢心,毕竟当时已继任为国师的自己,是朝中大臣急欲攀上的红人?
如今,李勋已是皇上,掌握着实权,威胁他尝尽屈辱,可为何那人还会差人快马送蜜李进宫?
他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思?
「来人!」混乱的思绪理不出个头绪,他有些急躁的低吼。
厅后太监闻声赶紧跑了出来。「国师大人?」
「怎会有蜜李?」
「回大人的话,是宫内禁卫带来,说是居府知府差人快马送来的。」太监回答得小心翼翼,就怕交代得不清楚,自己会落得和近
来观天楼莫名失踪的太监同样的下场。「要是大人不吃的话,奴才立刻……」
上官羿摆手,要他先行退下。
太监松了口气,要退下之前,像是想到什么,再问:「大人,祭天仪式已经准备得差不多,是不是该请皇上准备斋戒了?」
上官羿疲惫地坐在案边四平椅上,轻摆着手,太监立刻退下。
看着蜜李,上官羿神色复杂的拾起一颗放入口中,是记忆中汁润酸甜的清新味道,尝过便容易上瘾的滋味。
他一颗接着一颗地吃着,边吃边强迫自己将李勋过往做过的事再细想一遍,一直想到两人关系骤变的那一夜。
那晚,李勋第一次强迫他献上身体,现在细想后,他依稀记得那人提过关于前皇和他的流言,从此之后,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既
陌生却又教他无法漠视。
难道就只是因为那种子虚乌有的事?
宫中的流言真真假假,自己从不曾因此而动怒过……上官羿突地一顿,猛然想起多年前,他曾经听过关于李劭和凤凌王李弼之间
的暧昧流言,当时他难得的怒不可遏……
「啊!」像是突地想通,他轻呀了声,瞠目结舌,难以置信自己的猜想。
原以为李勋对他只是不成熟的迷恋,但若仅是如此,他不会有那么大的转变,可如果李勋真是爱着自己……一切似乎都想得通了
。
闭上眼好一会,按下胸口不知名的躁动,长指轻抚悬在革带上的玉环,他蓦地张眼,随即离开观天楼,去处……自然是李勋的所
在之地。
*****
「皇上在御花园?」
「回大人的话,皇上确实是在半个时辰前便前去御花园,还不准奴才们跟着。」守在甘露殿的太监低声回答。
微讶地扬起浓眉,上官羿随即朝御花园而去。
李勋甚少离开宫中,打从不上早朝之后,连寝殿也很少走出,没有笙歌达旦,更不曾宠幸任何嫔妃,正因为如此,他才能以皇上
龙体微恙为由解释他的不早朝。
如今,他却前往御花园,让他有些意外。
思忖着,脚步己跨过垂花拱门,入夏的花令盛开,牡丹花开得极艳,芙蓉仰首笑得娇媚,处处纷红骇绿,接续到前头的水榭曲桥
。
只是才刚踏上曲桥,上官羿便听见远处的亭台传来娇笑声。
有嫔妃在场?
错愕地楞在当场,他手扶曲穚玉栏,不禁垂眼细思,究竟该不该在这当头打扰,可当眼角余光瞥见自己倒映在河面上的面容竟是
浓眉深锁,一脸难以置信的失落模样,顿时更加错愕。
他怎么了?为何难以置信?又难以置信什么?
为了皇朝,他向来不睬自身意愿与情绪,只要是对皇朝有益,他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但是长期下来,也变得从未真正正视自己
的内心。
而现在,河面的倒影彷佛映出他内心被忽视的感情,教他久久不能回神,却厘不清这样错综复杂的思绪究竟是从何而至。
莫非是……因为那个人?
抬眼看向远方,亭台的霞色彩幔垂放,根本看不清里面,但当他越是靠近,越能听清楚里头的淫声浪语。
不用看,他也听得出是嫔妃承欢仰露的嘤咛。
在后宫,为了得到产下皇嗣,他日母凭子贵的机会,只要能得皇上宠幸的妃子,莫不使出浑身解数,就盼能将皇上给系在身边。
不得不承认,有时,他会忘了李勋是皇帝,忘了他也拥有妃子,忘了他……不只属于他。
不只属于他?!
上官羿一震,内心抗拒排斥着,不允许自己再细想。
「谁在外头?」亭内,陡然传出李勋低哑的嗓音。
那是他情欲高涨时的声音,他可以清楚分辨。这样的认知,让上官羿有股冲动想要转头就走,但……
「皇上,微臣有事上奏。」话就这么轻易地脱口而出。
多可悲,朝事在前,他的心彷佛早就习惯扼杀情绪,在朝事面前都不值得存在。
「……爱卿?」李勋粗嗄的嗓音彷佛带着笑。
上官羿闭上眼,几乎能在心中描绘出他那抹泛在唇角的邪魅笑意。每当他压伏在他身上时,唇角总带着那样冷鸷又性感的笑。
「是微臣。」他淡道,甩开不必要的情绪和多余思绪。
他不容许自己出现任何迷惘,尤其在大业将成之前。
「何事?」
上官羿以为可以逼自己静下心,但当亭内传来妃子难遏的娇喘时,心却莫名的抽痛起来,痛得他不自觉地握紧双拳。
「……臣,半刻后再奏。」
「说。」
上官羿置若罔闻,转身就走,然而没走太远,便听见那人的声音已近在耳边。
「怎么急着走?」
浓艳的脂粉味夹带着男人特有的麝香气息逼近,教上官羿嫌恶地又快走数步,在确定已避不了来人后才不得不转身垂首,「打扰
皇上雅兴,还请皇上恕罪。」
李勋赤裸着上身,露出长年习武的结实肌理,长发未束,任由发丝随风飘扬,视线落在他悬在腰间的玉环,唇角勾斜。
「爱卿,蜜李可尝了?」
上官羿一顿,依旧没抬眼。「臣尝了,谢皇上。」
「好吃吗?」他逼近。
「……好吃。」上官羿不禁后退,站在上风处,不愿闻见黏附在他身上的冶艳香味。
「你可知道为何朕每年都差人快马将蜜李送到你手中?」他一步步地退,他便一步步地逼近。
「臣不知。」上官羿一退再退,直到退无可退,被李勋的双臂困锁在桥栏前。
「爱卿聪明过人,也有胡涂之时?」
火热的呢喃在他耳边响起,热气拂得他敏感地别开脸。「臣,不懂。」
「是不懂……还是不想懂?」李勋探出舌尖,大胆的从他的颈项舔至耳垂。
「皇上!」上官羿吓了一跳,捂着颈项迅速往旁退开,生怕这一幕被旁人看见,却见罪魁祸首笑得慵懒邪魅。
「爱卿有何事上奏?」
「……大婚在前,请皇上准备斋戒七日。」垂下眼,漠视颤跳的心,他正经地说:「迎后的日子,定在下个月二十。」
「二十?」李勋低笑。「挑在先皇驾崩之日,可好?」
上官羿登时一震,他竟忘了教他生不如死的那日,便是下个月二十!
「怎么,真教你忙得忘了先皇忌日?」李勋低低诡笑,俊脸逼近。
「……选在先皇驾崩之日迎后,代表再造盛世之意。」不愿承认自己竟再次忘了重要的日子,上官羿随口找了个说法搪塞。
「再造盛世?」李勋不禁仰头大笑。「真亏你说得出口。」
「微臣欲上奏之事已说,就此告退。」
「谁准你走了?」迅速圈住他,他偏是不让他动弹。
「皇上踰矩了。」他咬牙,压低音量。
「是吗?」他低笑,学他压低声音,笑得恶劣。「想不想看朕更踰矩?」说着更加贴近他,用下半身紧紧贴触着他的。
「皇上!」
「嗯?」他动情的闭上眼,光是隔着衣料摩挲,便教他情欲渐生。「朕已有多日未要你侍寝了,真是想你……」
「皇上已有妃子侍寝,何须微臣?」脱口而出的话,让上官羿倏地冷汗迸现。
这话听起来没什么不对,但从他的嘴里说出,便显得太过在意,而且他在说出口后,才猛然察觉这话背后有着难以解释的情愫。
李勋蓦地张眼,乌瞳灼灼地直睇着他,似乎很是欣喜。
上官羿则下意识地别开眼,就怕那双锐眸会看穿连自己都还厘不清的思绪。
「再说一次。」见他抿紧唇,李勋干脆凑到他耳边威胁。「说!不说,朕就在这里要了你。」
此话一出,上官羿立刻抬眼怒瞪他,李勋却笑得无赖。
正当进退维谷之际,两人忽地听见通往曲桥的小径传来脚步声,侧眼探去,便瞧见太监奔至。
「启禀皇上,颛王爷回城,请求入宫面圣。」
「真快。」李勋似笑非笑地一哼,睇着眼前看似早已知情的男人,问得寓意深远。「你说,该怎么处置他?」
上官羿微拢起眉,正细忖着,便又听身前人开口。
「传旨,摆筵。」
「遵旨。」
「爱卿一道下去吧。」话落,李勋随即返身走回亭台,在掀开彩幔那瞬间,上官羿也瞧见了里头爱欲深浓的春光景色,只能狼狈
的强迫自己回头。
乱了。
一切都乱了。
第三章
今晚李勋在永雀殿设筵宴请朝中数位重臣,一道替求亲建功的颛王洗尘。
殿上,教坊女伶翩翩起舞,殿外,乐倌随着女伶舞姿落下丝竹清音,宫女太监在席间穿梭,端上一道道佳肴珍馐、琼浆玉液,席
间谈笑声此起彼落,坐在上席的颛王李勤笑得更是得意。
唯有上官羿冷眼旁观一切。
谈妥婚事,等同紫铁砂即将到手,南北大渠完成在望,本该畅快豪饮,但是无端端的,他的眼总是失控地瞟向那个慵懒谈笑的帝
王。
今夜,总是不羁披散的长发被整齐束起,戴上金冠,露出那人深邃的五官轮廓,更显眉韵俊俏,眸色风流,一身绣纹红边金袍衬
得李勋的身形益发高大挺拔,举手投足间带着与生俱来的威凛和狂放。
这样的他,和床第间截然不同,那是天生霸主的神色,贤明君王的气势,使上官羿难以转开眼,却也冷了心。
只因李勋的身旁有庄、淑双妃伴着。
两个妃子在他身边争宠较劲,抢着承欢讨好,这样的画面,教他一路冷进骨子里,忘了为远景欢喜。
「皇上,瞧你的气色不错,想必龙体必是恢复不少。」李勤端着酒杯来到李勋面前。
在朝堂,李勤是臣,李勋是君,但李勤也是李勋的异母兄长,仗着兄长的身份,李勤从不在他面前行君臣之礼。
「朕已无恙。」
相距不过几步距离,坐在李勋左侧第一席的上官羿垂眼饮酒,将似漫不经心,却仔细地聆听两人的交谈,暗诧李勋的回答。难道
他已经决定往后都要上朝了?
「皇上龙体无恙才是百姓之福,眼下迎后在即,皇上可要好生调养。」
李勋笑而不答,只是淡淡地看他。
他不想开口,因为这样的对话太虚假。当他们还是宁王之子,不具王衔时,从来就是兄不友弟不恭,实在没必要在这当头假惺惺
。
李勤看着他,撇唇转眼笑得阴险,心中很是不满。一样皆是宁王之子,为何最后李勋能够捡了个便宜当上皇帝,而他却依旧是镇
守西防的颛王爷?火气无处发,他只能将气出在挑选李勋为帝的上官羿身上。
「国师今儿个是怎么着?好似气色不佳。」端着酒,他往上官羿席前一坐,大有与他促膝长谈的打算。
缓缓抬眼,上官羿眸色清明噙笑。「该是近来的祭祀仪式教下官忙坏了。」
「倒是,不知道国师可备妥纳采礼了?」
「下官已全数送入迎宾馆,就等着西宛送亲队到来。」他对答如流,对皇帝迎后的各项礼仪一清二楚,只因他在一年前才准备过
一回。
因为迎接的皇后来自他国,所以才将纳采礼送至迎宾馆,而纳采之后,便是一连串的祭祀,皇上必须跟着他斋戒山日,祭又坛、
地坛、宗祠等,待吉日吉时一到,便是册立大典。
大婚当日,可想而知他这个国师兼礼部尚书一定会忙得连歇口气的时间都没有,但也幸好有这些繁琐的仪式,可以让他忘却心事
。
「由国师处理,肯定出不了什么岔子。」李勋朝他举杯。
上官羿见状也拿起杯子,恭敬地敬他一杯。「和西宛联婚是何等大事,下官必定尽己所能,让西宛公主得到最高礼遇。」
「可别再让憾事重演。」李勋凑近他,话里透着玄机。
上官羿却笑意依旧,佯装听不懂暗示。「当然。」
「野马有时难以驯服,国师切莫大意。」
「只要给马大一点空间,野马便可以跑得尽兴。」他笑道。
「就怕跑出了围栏。」
「王爷,时间一久,野马也习惯了范围,跑不了的。」上官羿点到为止地暗示他皇上的心已在宫中,不可能再出任何岔子,也强
硬地让他知道,李勋才是真正握有实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