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海的这段期间内,我们最好不要有太多的瓜葛,以免让我的父兄起疑。”
这是杜月生的顾虑之一,另一个顾虑他却没法说出口。
原来前天黄景龙过来闹上这么一出后,在杜月生的心底落下了心虚的毛病。
本来杜月生想和谁好,是天经地义你情我愿根本不干黄景龙什么事。可人家不这么想——既然两个人都睡过了,那你杜月生就是我黄家的人。
黄景龙那副理所当然的气势,中间又摆着两人二十多年的交情,这些使杜月生莫名感到了心虚。他总有这样一种感觉,有黄景龙在的地方,不管他和谁好,都像是在偷情,让他无论如何都无法理直气壮起来。
而且,前天刚刚见识过父兄发飚的情状,眼下的杜月生是万万不敢造次,再招惹风波。
戴立见杜月生态度明确,腹中纵有微词但也不至于强人所难。
既然求欢不成,揩点油总是无妨。于是戴立长臂一伸把杜月生拉入怀里肆意亲吻,杜月生闭了眼乖乖地任其施为,心底却有一丝淡淡的不安萦绕不去,让他不能像在香港时那般完全投入。
当晚杜月生回到家已是半夜,他也不赶紧去洗洗睡下,而是把熟睡了的田苗叫起来,接着一顿狠刮。
早前田苗因为置办不利一事,已经被杜老爷子和杜其琛训了一通。现在杜月生半夜三更地还把他从床上拖下来,请他好好吃了这顿竹笋烤肉,田苗愤恨得简直要英勇抗议,伸张自己的人权。
原来田苗这货正是个少年的心性,就喜欢色彩鲜艳的,在置办方面他可花了不少心思,特意请教了对面那条街刚办过喜事的那户人家。那户人家也是热情,听他说要办的喜庆些,于是一股脑儿把用剩的彩带鲜花以低廉的价格转售给了田苗。
田苗觉着既没省下这些钱供自己零花,又能把事情办的漂亮——至少这货是如此认为的——然而天降三道霹雳,把他霹得哭爹喊娘,末了被扣除三个月的工钱,他还不敢有怨言。
在杜月生教训完,打着哈欠出门后,田苗才抹着泪爬上床,裹了被子继续边哭边睡。
第二十一章
及后三天,杜月生天天过来和平饭店找戴立,两人不是去酒吧喝酒,就是找几个人一起去寻乐子。
戴立白手起家的地方应该算是在上海,现在虽然将所有的事业重心放到了香港,但对此地的情况了解不亚于杜月生。两人在一起几乎要玩转整个上海滩,日子似乎和在香港时一样的过,只是杜月生变得小心谨慎了许多,即使回到饭店也只肯让戴立亲亲抚摸,再深入的便无论如何也不愿意。
至于黄景龙,在那天的昙花一现后,便如人间蒸发了般,虽然在报纸上时不时能看到他的一些最新事迹,但同在上海滩这个方寸江湖间,两人愣是没有再遇上。
相对于杜月生的小心谨慎,戴立却又是另一番心境。
杜黄两家决裂的事,他在来上海前已经打听清楚,应是板上钉钉确凿无疑的。他觉得这正是一个绝佳的机会,顺利的话,或许能一举打入上海方面的生意圈。
经过这些年的打拼和磨练,戴立积累了不少的经验和周转资金,于是他活动起心思,想继续扩大自己的生意范畴,不但在香港确立势力,希望将来还能在上海滩上开拓出自己的权势范围。
这份野心在戴立与杜月生确定关系后,变得越发明朗起来。
所以一听到杜老爷子病倒的消息后,他也立刻动身过来。然而,现实的走向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这几天,除了杜月生外,杜老爷子与杜其琛几乎不曾再露过面。而不管他怎样试探,杜月生只茫然地摇头说自己也不清楚父兄的想法,这让戴立原本忐忑的心愈来愈急切,终于在第四天杜月生登门的时候,提出了一个要求。
“月生,老爷子最近身体可好?我想拜访他老人家,你看是不是方便。”
杜月生料到他迟早会忍不住提出来,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照他父兄的说法,起码也得过个一周对方才会主动提出见面的要求。
杜月生固然喜欢戴立,但这次杜老爷子采取的对策,关系到杜家的未来,杜家需要戴立在香港的地位与实力。更何况双方如果能够精诚合作,对戴立而言也将是获利良多,所以杜月生甘愿做父兄的一枚棋子,在这几天内毫无愧疚得全心全意和戴立打着太极拳。
而这几日的拖延与故意的避而不谈正事,一方面是块试炼石,观察戴立的态度;另一方面,则是希望能让戴立摇摆不定的心意彻底定下来,不会像黄景龙那样再发生窝里斗的事情。
因此,杜月生见戴立终是踏入父兄安排的棋局时,心里是一喜,但表面不动声色,略作沉吟后,说道:“爸最近很忙,生意圈里的那点事你也清楚,那几条老狐狸一听我爸身体没事,又赶来巴结,这才没空招呼你。”
戴立一听,心先是一沉,只怕自己登场了也拿不到多少戏份。猜度之际,耳边又听得杜月生继续在说:“这样吧,我今晚回去问问,你等我消息。”
戴立深情款款地从身后抱住了对方,压低了嗓音道:“杜老弟,那我可等你好消息哪。”
他知道杜月生喜欢他这样说话的声音,仿佛能轻易打动对方,令人情动。
果然,杜月生抓了他环在胸口的手,没有再拒绝。
一番久别重逢的狂风骤雨,令两人都有一种死而复生的快意。在淋浴间里,戴立忍不住又拖着杜月生做了一次。
二人耳鬓厮磨了两个多小时,杜月生在确认全身上下没有异样后方回转到家中。
到了家门口,杜月生抬头见家里二楼的灯还亮着,知道这是在等他消息,于是他三步并作两步,像个孩童般蹦跳上了楼。
打开门,杜老爷子和杜其琛都在房里,正商量着事情。杜月生把戴立的话传达给父兄,杜老爷子见自己的布局踏出了第一步,捋了捋五十岁后留起来的胡须,满意地点了点头。
“月生,你给他去个电话,就说明晚请戴老板务必赏光,来杜家吃顿便饭。”
第二十二章
出门前,戴立对着镜子照了又照,直到找不出一点瑕疵才安心。经过水果行他拐了进去,过一会儿再出来时,手上多了个漂亮的水果篮——中看不中吃的那种,不能两手空空的上门,表表心意也是要的。
可是当戴立再次踏进杜家大门时,一下子被吓傻了眼——原来杜家的客厅里摆放满了大大小小的水果篮,还有花篮——他刚来那会儿可没瞧见这些,看来这几天里来向杜老爷子表心意的人确实不少。
把自己那个相形之下显得小的可怜的水果篮交给下人后,戴立立刻离它远远的仿佛那个水果篮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
杜老爷子没看见他的这些小动作,在戴立进门时他表现出了很有分寸的热情洋溢的欢迎——既不像前次那样热烈,也不至于让对方感受到冷落。
今晚杜家的餐桌上只有三个人,杜家大哥在今早出差去了深圳,由杜老爷子和杜月生父子二人作陪。
虽然少了个人,但气氛好像比在和平饭店更融洽。
席间的三人有说有笑,推杯换盏,戴立敬过去的酒杜老爷子毫不含糊,干了第一杯后其余都让杜月生代喝了。
“年纪大了,这拼酒的事还是你们这些年轻人做吧。”
戴立端了酒:诚恳道:“老爷子还不满六十,精神气都矍铄得很。要不,我干杯,杜老弟你随意。”
杜月生有点酒量,但不大,之前喝了两三杯已经上头酡红了脸。此时听了戴立的话,也就顺坡下驴地“随意”了。
如此这般,眼瞅着热炒的菜一道道端上来,酒瓶子堆了一小角落,杜老爷子却还是稳坐如泰山,不急不缓的模样,戴立到底年轻气盛了些,开口婉转表达了自己的来意。
杜老爷子这是慢火炖,小火烤,要的就是此等效果。此时见戴立主动提出精诚合作的意向,杜老爷子就把这火锅撤了,和煦满面地为戴立点菜夹菜。
“戴老板年轻有为,在香港的事业如日中天,却仍有心往内陆发展,这风险可不小,你们后生可畏啊。”
戴立含笑奉承道:“晚生这些微不足道的成就,那也是得老爷子的厚爱与恩赐。要说厉害,老爷子在上海滩那是响当当的人物,哪条道上的人不敢卖您三分面子。杜老爷子要在香港开公司,晚生一定尽心为您办好这事。”
杜老爷子夹了筷子菜,细细咀嚼后咽下去,算是收下戴立送出的这顶高帽。
杜月生见事情进展顺利,心下替双方都欢喜,他问道:“爸,公司在香港成立后,你打算让谁去打理?”
他其实想主动请缨过去香港,但又担心自己的经验尚浅,帮不上忙,所以才有此一问。
果然,杜老爷子毫不迟疑地说道:“我打算让你哥先过去打理个半年,等公司运行稳定下来后再把深圳公司的李文胜调派过去换他回来。”
杜老爷子没有注意到杜月生略微失望的神色,说完后又转向戴立,说道:“戴老板,其琛你也见过,他现在深圳出差,我让他直接去香港,也别赶来赶去的。之后的事就麻烦你多关照关照。”
“客气,这是晚生应当做的。”
杜老爷子哈哈大笑道:“年轻人,好好干,将来前途无量哪。”
杜老爷子对在香港开公司一事其实考虑了很久,只不过之前在上海滩一直发展得顺风顺水,就觉着没必要再劳心劳力得跑去英国人的地盘上淘金。
然而在经历黄景龙小小的背叛后,杜老爷子起了居安思危的心态变化。
黄家在上海滩上可谓深根盘踞。虽然黄丙泉去世多年,黄家不但没倒,更在他儿子黄景龙的翻云覆雨下,隐隐有超越杜家势力的苗头。
现在就算杜老爷子想整垮黄景龙,也已经失了最佳良机。真要硬拚,也是龙虎相斗两败俱伤的局面,白白让一群土狗捡便宜。
杜老爷子固然是老江湖,黄景龙也不是初出茅庐的牛犊,所以即便两家撕破脸,目前上海滩表面上依然风平浪静,哪管暗地里波涛汹涌。
然而,杜老爷子这边不得不考虑到将来的事情。他岁数已高,从自然规律来说黄景龙活得肯定比他时间长。他膝下虽有二子,但大儿子杜其琛为人太过耿直,怕是斗不过黄景龙那一肚子的坏水。而小儿子杜月生经验浅薄,更加不是对手,杜老爷子不得不想办法给杜家的人留条后路。
香港,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也是黄景龙的势力无法触及的地方。
第二十三章
这年的秋末,戴立回去了香港,和杜其琛一起筹备开新公司的各项事务。
而杜月生在恋恋不舍的低落情绪中,开始埋头他的经商之路。
两个月后,杜家在香港的第一个贸易公司成立。奠基开工仪式那天,杜老爷子携手杜月生一起出现在了现场,为第一家贸易公司剪彩。
杜月生本拟能与戴立处上两三天,然而当天剪彩结束后杜老爷子立即要返回上海。杜月生表示希望能留下协助大哥,兄弟俩到小三十那天再一起回去,但这想法却被杜老爷子断然拒绝,不容分说得硬是把人带了回去。
杜月生十分不解他爸的决断,于是在回去的途中不停地追问。“爸!我为什么不能留下?”
杜老爷子长久得望着窗外不说话,直到杜月生问得嗓子疼坐在旁边生闷气时,他才转回头来,深深地看着自己的小儿子,叹道:“月生,我打拼了大半辈子,名、利、地位都有了,这辈子要说还图点啥,就是你跟你大哥两人,我只希望以后你们能顺顺利利平平安安地过下去,娶妻生子。”
杜老爷子又叹了声气,抬手抚上杜月生的黑发,眼望着不远处的前方继续说:“你大哥虽然有家室,却远在英国,妻儿一年才见那么一两回。你以前谈的那个女人,我看她不是个肯安分的,所以才不答应你领回家。你若有看中的本地姑娘,家境不一定要富裕,但身家一定得清白,爸立马给你操办,也许过个两三年孙子能在脚边喊我爷爷了。”
“爸……你怎么说起这些事来了?我、我还不想结婚。”杜月生低下头,避开他爸的目光。
自从他和黄景龙的事被捅破后,只要是沾上这方面的事,他都变得格外的心虚。
他想留在香港一半是为了和戴立在一起,心里本就有鬼,被杜老爷子说了这么番话,不由得他多想,这底气也就消了大半,不再折腾。
杜老爷子看了他一眼,眼底划过慈爱的光,动了动嘴唇然而终究没再说什么,合上眼闭目养神。
这一年在春节前突然下了场大雪,气温骤降,比以往几年要冷上许多。
杜家的客厅里早早烧起了暖炉,此时在一片爆竹声中,杜老爷子和杜月生围着桌子,囫囵地吃着清甜的小汤圆。
小年夜的时候,杜其琛打来电话祝岁报平安,并说今年他留在香港过年,有戴立招待让两人不必担心。
杜月生这俩月一心研习经商之道,忙得没时间去想戴立的事,如今在电话里听兄长这么一提,忽然格外的想念起来,恨不能肋下生翅,自己飞过去或让对方飞过来。
通完电话后,杜月生着实黯然销魂了会儿。
吃完那十几个小汤圆,杜家父子拿了炮仗到屋外去放,求个岁岁平安。到年初五还得再来一次,祈求生意兴隆。
杜家今年买的大红炮仗很不错,个个冲天一炮,响彻云霄。其中一个居然连爆了两次,让杜月生小小惊奇了下。
放完鞭炮,接着是烟花。杜月生对此没有很浓的兴趣,自己放了一两只后全都交给田苗,让他们去放。
站在台阶上看了会后,杜月生转身回屋。
而杜老爷子在放完炮仗后早已回屋歇下,外头那么大的声响,睡是睡不着了,闭目养养神,感受一下节日的欢快气氛也是好的。
就在这时,厨娘七岁的女儿扎了两个羊角辫,蹦蹦跳跳地跑过来,嫩声嫩气地叫住了杜月生。
“小少爷,有个叫香港的人打来电话,说要找你。”
是在香港的人吧。杜月生这样想着,一面走一面问:“是大少爷吗?”
“不是。”
不是?杜月生停下脚步,歪头想了想——他在香港认识的人不多,会在这种时候特地打电话过来找他的,难道是——
杜月生突然加快脚步,把还在叽喳的辫子姑娘甩到了身后。
“喂,帮我接香港,电话是XXXX。是的,对方打过来的……谢谢,我等着。”
没多时,接线员便为他接通了电话,杜月生把电话凑到耳边一听,从听筒里果不其然传来熟悉的声音。
“喂,杜老弟,新年好啊。”
“戴老板……”
“很抱歉没法亲自赶来跟你过年。你哥他很忙,我也脱不开身,公司刚起步,目前还是赤字……”
对方还待唠叨,杜月生不得不打断,快速说道:“你说的我都知道了。除了这些,你就没别的话了?”
“……月生,我想你了。”
“那你现在就过来。”
“啊?”对方在电话里明显一愣。
“哈,我开玩笑的。”
双方忽然静下来,从彼此的听筒里都能听到外头烟花鞭炮噼啪隆隆的声音,似远似近。这让杜月生产生一种错觉,仿佛戴立就在自己的身边,两人并未相隔千里。
就在恍惚间,那边再度传来戴立的声音。“月生,我要挂了,公司员工还等着我这人事经理给他们发红包。你自己保重,年后我一定抽空来看你。”
“啊,好,你也多保重。”
杜月生还想说什么,对面却已经传来嘟嘟的挂线声。他茫然得放下听筒,盯着黝黑笨重的电话发了好一阵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