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的时间里,大殿上没有一个人说话,所有人都愣愣地看着那幅精雕,脸上充满了不可置信。
容寂慢慢直起了身,满殿静寂,他面上却无半分表情,只低声说了句“恭祝父皇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之后,便退回了原位。
容劲风到此刻才回过神来,之前见容寂迟迟不上来进献礼物,他还以为他是对自己的礼物并无信心,可到了此刻他才意识到,容寂不是没有信心,而是有绝对的自信。
便如此刻,不需要他说一句恭维,底下的朝臣已经都看到了谁的礼物最有新意也最有意义。
就像容寂之前所说,他要的东西,根本不需要别人给予。
原来就连这倔强的性子,容寂也和云妃一模一样。
皇子之后,便是朝臣献礼,可有了刚才容寂、容怜这两样大礼,旁人的礼物更是相形见拙,最后只有叶静珽的一幅亲笔画博得了容劲风的喝彩。
叶静珽画的是容劲风穿着铠甲骑在骏马上的样子,那是他听冯德说了容劲风早年在战场上的神勇之姿后得来的灵感。
而容劲风看到此画,也是回想起许多往事,一时之间感慨万分,禁不住便溢出了赞美之词。
整个朝臣献礼的过程中,容怜的脸色都不怎么好看,难得露出的阴郁目光时不时落在容寂的脸上,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一般。
相比之下,容寂却完全不为所动,安静坐着,眼睛只看着自己面前长桌,一瞬不移,那模样,就好像这场继续进行的宴会同他无关一般。
举殿恭贺过皇上寿辰之后,朝臣自行入座就餐,叶静珽看到沈谦朝自己走来,想他定是有话要说,正想等他同坐,却未料到,有人先自身后拍了他的肩膀。
他回头,看到竟是一别三年,久未谋面的皇甫灏。
皇甫灏自郑泽被罢黜之后便一直担任北方驻军的总统领,叶静珽之前还曾担心他,如今见他面色如常,精神也还不错,总算放下心来。
不远处沈谦看到皇甫灏,脚步一顿,半晌后转开了去。
叶静珽便和皇甫灏坐在一起,席间两人聊起宁斯然,皇甫灏神色间仍是布满阴霾,叶静珽想劝他,可又不知道这样的事,到底从何劝起。
三年前便知道皇甫灏和宁斯然之间并非寻常友情,如今两人阴阳两隔,那种心痛,自是旁人无法体会。
后来皇甫灏中途离席,却又去而复返,说是要打听昊族使者团中的一个人,叶静珽想他能有心思关注旁人总是好事,便帮他要来了昊族使团的名单。
寿宴一直持续到将近子时才结束,叶静珽见沈谦朝他使了个眼色,便主动向皇甫灏道别,朝沈谦走了过去。
他们和另外几个朝臣一起去了四皇子的府邸。
“可恶!容寂那混账竟嚣张至斯,看他今日多么得意!”一进府,下人刚端上茶水,容怜便暴怒地用力抓起一只杯子,又狠狠砸在了地上。
瓷质酒杯碎了一地,几个朝臣都是打了个激灵,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
叶静珽和沈谦对视了一眼,两人都是微微摇了摇头。
今日容怜大概是察觉到了危机,所以脾气也分外暴躁,想来也是,前阵子的优势今夜被容寂一下子拉平,他心中不甘,倒是也可以体会。
只是,皇上其实并未对容寂的表现作出多大反应,这容怜在这里暴跳如雷,实在有些杞人忧天了。
38
“殿下,你也不要太过动气了,从今日皇上的反应来看,他似乎并不是很喜欢二皇子,如此,胜券还是在你手中啊。”
有人出言安慰容怜,容怜却大声驳道:“太子也不是父皇说给谁就给谁的,他还要听三省六部的意见,上官正行本就偏向容寂,再看今日朝臣反应,容寂分明已占尽了优势。”
向皇上献礼这事虽然看似简单,其实却很能体现一个人的心思,是不是能抓住人心,就看礼物也能看出个大概。
容怜许是想到自己的礼物还是叶静珽给的,当下更是气结。
叶静珽此刻也没什么话好说,他本以为那件龙袍一定会是今夜最耀眼的礼物,岂料,二皇子居然会拿出如此惊人的东西。
而且,那精雕不知道出自何人手笔,若是出自容寂本人,那真是叫人心服口服。
容怜又发了一通脾气,沈谦他们几个拼命劝他,这才把他劝停了下来。
“静珽,你说你那龙袍是从一位朋友那里得来的,不知道你那位朋友是何方高人,可否介绍与我认识。”冷静下来之后,容怜看着叶静珽问了一句。
叶静珽直觉地摇了摇头,对上容怜狐疑的视线,这才答话道:“我那朋友偶尔才来洛州,他是江湖人士,而且似乎不喜与人结交。”
虽然也许这件事应该问过红衣才给容怜答复,但是叶静珽私心里确实也不希望容怜认识红衣。
见他这样回答,容怜自是有些不满,但是他也知道自己不能强迫叶静珽,当即便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众人又聊了几句,容怜便放了他们回去,叶静珽出了皇子府,轻轻松了口气。
沈谦却在这时同他道:“静珽,你那朋友,当真不喜欢与人结交?”
“难道我还会骗你们?”
“不,我只是想,一般人若有机会结识皇子,应该会很高兴才是。”
“你也说了,那是一般人。”
叶静珽撇嘴答了话,心中却想,他的红衣,岂是一般人可以与之相提并论的。
沈谦被他说得一滞,摇了摇头,不再说什么了。
叶静珽回到家,彩蝶笑着迎上来问他今日寿宴上的情况,他照实说了,说完之后,感慨道:“那二皇子当真不简单,先前以为他淡泊名利,看来他只是在隐藏锋芒而已,这样的人,怕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那比起四皇子,公子更欣赏谁呢?”
“我对四皇子本也谈不上欣赏,只是心机太深的人,我觉得很难相处,本来伴君就如伴虎,若是再摸不透对方心思,岂不是很容易招来杀生之祸。”
“若是如此,公子可不能让二皇子登上皇位了。”
彩蝶看似随口的一句话,却让叶静珽陷入了沉思,若以他对当前局势的认识,他确实不希望容寂登上皇位。
总觉得,容寂是个可以完全狠下心肠的人,一旦被他登基,恐怕很多人会死于非命。
可是,这样的人,他真的能够阻止吗?即便有红衣在身后支持,他仍觉得要阻止容寂,似乎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次日,容寂与手下到一品居议事,刚上二楼,便察觉到还有别人的气息,但是他并未提醒手下,而是径自进了包厢。
一进去,便有人提出要除掉叶静珽,郑泽紧接着便附和了,容寂知道他与叶静珽间有些私仇,但是却并未揭露他。
当即,他只不动声色地说道:“太子之位的争夺岂会如此简单,现在还不是杀叶静珽的时候。”
话音刚落,楼梯上突然传来急切的脚步声,紧接着,隔壁包厢中发出一声轻响。
一品居的掌柜已经奔到了包厢口,慌乱地向他们解释隔壁有人的事,郑泽火大地一巴掌扇了过去,容寂却只是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了窗户。
长街上,两道人影轻巧地落地,一前一后向远处纵去。
容寂看到其中一个人戴着副银色的面具,嘴角浮起一抹冷笑,对还在大声斥责掌柜的郑泽道:“郑泽,够了。”
他说话声音一向不响,却满含威仪,便是郑泽这样的汉子,也绝对没有忤逆他的勇气。
郑泽不再看那掌柜,转头道:“殿下,那两人……”
“去查一查,近日出现在洛州的戴银色面具的人是谁,查到他后,应该就能知道另一个人的身份。”
“是,殿下,查到之后……”
“杀。”轻描淡写地吐出了这个字,容寂随手将窗关上,走回桌边落了座。
他的动作十分随意,若非亲耳所听,恐怕无法想象他刚刚下了一个无比冷酷的命令。
确实,他是刻意让那两人听到他们的对话,因为这场储位之争,他觉得也是时候开始有腥风血雨了。
而方才那两个人,便将是他投石问路最好的棋子。
离开一品居后,容寂回了府中,他的府邸坐落在皇城北面,相比其他皇子的府邸来说是最远的一座。
本来没有成亲的皇子是不应该搬出宫的,但是他比较特殊,十四岁回宫后容劲风就让他一个人住到宫外来了。
府里虽然仆役不少,但多是上了年纪的,容寂刚来住的时候着实闷得慌,但是后来习惯之后便觉得,这样其实是给了他方便。
下午,他坐在书房里看书,没看多久,头顶的屋檐上便传来一阵极轻微的响动声。
他耳朵紧盯着那声音,人却一动不动地坐着,片刻之后,有人从屋檐落到了院子里,款款走进了他的书房。
容寂有些意外地看着走进来的彩蝶,这些年间,彩蝶主动来找他的次数寥寥无几,一只手都可以数出来。
“恩公,你可知道先前在一品居里听见你们说话声的人是谁?”彩蝶走到容寂桌前,看着他开门见山地问道。
容寂见此事竟被彩蝶知道,心中隐约想到了什么,淡淡道:“那人现在在静珽府中。”
“其中一个人是皇甫灏,另一个人我不知道是谁,但是显然公子很关心他们的安危。恩公,你可是要对他们下杀手?”
彩蝶最是了解容寂,他若不想被人知道的事,无论那人藏在哪里,都不可能不被他察觉,而他既然是故意走漏风声,就说明他是起了杀念。
储位之争本就不可能无人牺牲,可彩蝶一想到如今打头阵的竟是叶静珽的好友,就觉得这件事还有待商榷。
容寂却是陷入了沉默,手中的书仍被他拿着,却是渐渐歪斜,最终倒在了书桌上。
“彩蝶,你先回去,此事我会处理。”容寂足足沉默了一盏茶光景,这才抬眼看向彩蝶,叫她先走。
彩蝶微微蹙了蹙眉,心中无底,盼着容寂给她个肯定的答复,可容寂只是看着她,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眸中没有给她透出丝毫讯息。
“恩公,若是他们死了,公子会自责一辈子的。”咬咬牙,彩蝶又补了一句,美丽的眼眸恳求地看着容寂,她知道他不是没有办法封住那两人的口。
容寂朝她挥了挥手,没答话,还是示意她先回去。
彩蝶没办法,贝齿轻咬朱唇,终究没能再说什么,转身走了。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郑泽来向他汇报,说是第一批杀手没能截住皇甫灏他们,只是皇甫灏受了伤,现在回了八皇子府。
“知道另一个人是谁了吗?”没有责怪郑泽办事不利,容寂只是淡淡问了一句。
郑泽的表情变得有些诡异,从容寂的角度看过去,他的面色多少有点狰狞,他迟疑了好一会儿才答话道:“若属下没有看错,那是宁斯然。”
“他果然没有死。”
“是的,他当时应该是被昊天越带回了昊族。”
皇甫灏和宁斯然之间的事,容寂并没有多少兴趣,他沉思了片刻,对郑泽道:“他们一定会立刻启程赶回嘉陵关,你去备些人手,我们去追他们。”
“这……殿下要亲自去?”
面对郑泽的惊诧,容寂却没有回话,只淡淡看了他一眼,便让他出了一身冷汗,当即领命离开了。
容寂起身走到书架前,从暗格中取出了一颗小小的红色药丸。
这是当年唐颜离开时留给他的毒药,服下之后,一年之内只要能得解药便能无碍,否则的话,毒发之时,中毒之人将全身溃烂而亡。
39
叶静珽收到皇甫灏报平安的信,是在十多日之后,直到看到那信上熟悉的字迹,他心中忐忑不安的情绪才彻底稳定了下来。
容寂竟然放过了他们,这着实出乎他的意料,为什么呢?是因为觉得他们远在北方威胁不到他?还是有别的原因呢?
而这十多日,朝中又起了些变化。
就在皇甫灏他们离开的次日,南疆外族来犯,三皇子容贤主动请缨领兵出征,皇上允了他的要求,分了十万精兵给他。
容贤率领军队即刻出发,日夜兼程到达南疆之后大破异族,截至今日,已传来多场胜仗。
容怜、容贤关系虽好,可毕竟也是一同在竞争皇位,容贤这次若能平定南疆,回朝之后便是一场大功,容怜见先机又被人抢走,这几日面色自是不大好看。
当朝天子的皇后早在十数年前便过身了,而且她没有留下子嗣,那之后,容劲风也没有再让任何女人坐上后位。
所以现在统领后宫的人正是容怜与容烨的母亲莲贵妃,也许正是因此,容怜对皇位志在必得。
表面上虽说若是容贤得了皇位他也会效忠容贤,但是他心里,恐怕还是指望着自己能荣登大宝。
叶静珽这几日因为一直在担心皇甫灏,所以没什么心思去管容怜,如今得皇甫灏报了平安,他心中总算安定下来。
快到夏季,中部地区阴雨绵绵,丰江水域不日便要告急,容劲风在朝上要文武百官都想一想治水的良策。
治水之事其实每年都在进行,但是总没有一个良好的对策能阻止水灾,朝廷便是事后紧接救援,又哪里解得了百姓真正的损失。
可这样的难题,今年竟被容寂解决了。
容寂的治水奏折中提到要兴建堤坝,广开水渠,并将水灾地区与旱灾地区尽量连接,如此一来,虽不能百分百预防水灾,可至少将大大减少灾情。
容劲风在朝上赞扬了这一方案,并决定立刻派人去各地执行此事。
叶静珽禁不住朝容寂看了一眼,这位二皇子文韬武略,倒真是样样都行。
容寂却还是原来那副平和的模样,他向来如此,得了赞赏也不见得有多高兴,受了批评也从来无动于衷。
“父皇,儿臣愿领人去治水。”大殿上一片安静,众人都在佩服容寂之时,容怜却突然走出朝臣队列,朝着龙椅的方向跪了下去。
一时之间,不少人都诧异地看向容怜,就是素来沉稳的叶静珽也微微睁大了眼睛。
治水之法是容寂想出来的,按理就算有人要去做这件事,也应该是容寂去做,可容怜居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直接来抢容寂的功劳?
容劲风显然也没有料到容怜会如此急进,他没有立刻答话,而是转眼看向容寂。
容寂静静站在原地,不知在想什么,可他没有提出要去治水,也没有要反对容怜去的意思。
气氛顿时变得有些诡异,没人知道容寂在想什么,容劲风见他不说话,当即准了容怜的请求,并嘱咐他要好好努力。
晚上回到家,叶静珽心事重重,彩蝶一见他脸色便问:“公子,可是朝中出了什么事让你为难了?”
叶静珽闻言轻叹着摇了摇头,在石桌边坐下,郁郁道:“我今日第一次发现,也许当初选择支持四皇子,真是选错了。”
“怎么突然有这样的想法?”彩蝶面上浮起惊讶,一边把厨子准备好的晚膳端上,一边看着他问。
叶静珽拿着筷子看着一桌菜,却觉胃口全无,什么都吃不下。
他又放下筷子,皱眉道:“今日朝上,二皇子提出了绝妙的治水之法,可四皇子却抢着去执行,这于情于理,都不合适。”
硬抢别人的功劳太过卑鄙,就算是明争皇位,这也触犯了叶静珽的底限。
彩蝶把筷子重新塞进他手中,又给他夹了许多小菜,这才说:“要了解一个人真正是什么样子,确实需要时间,公子现在渐渐看清四皇子的真面目,也没什么不好啊。”
“可若他当真不适合当皇上,我此刻对他的支持,不是全成了错误?”叶静珽这句话说得有些激动,右手紧紧握着筷子,手背上青筋直跳。
彩蝶按住他的手,女性柔滑细腻的皮肤覆在手背上,伴着淡淡体温,总算让叶静珽稍许平静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