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凡老实地点点头,倒没什么不好意思,这也是费翔喜欢他的原因,虽然清贫却有志气,而且不卑不亢。某种程度上来说,也许他们也算得上是同一类人,表面看上去热心,但内心却是冷漠的,对和自己无关的事毫无兴趣。
当进餐到一半时,费翔突然说:“下次要吃饭能让我来选餐厅吗?”
“为什么?”楚凡拿着刀叉问。
“因为这里是上周有杂志推荐过,最合适约会的餐厅之一。”费翔促狭地看着他。
他听完立刻四处看看,餐厅里的客人确实都一男一女,惟独他们两个男人坐在一桌,更有些打探的目光不时扫过来。楚凡的脸倏地红了,不好意思地笑笑,他仅剩的时间全放在案例上了,哪有空看些用来娱乐的杂志。
对面的人长得并不出众,也只能算得上眉目清秀而已,但因为脸上突然增添了一抹红晕,生出另一番韵味来。费翔轻抿了口红酒,带着淡笑垂下眼帘,不着痕迹的掩饰着变得幽深的眼眸。
日子依然忙而有序的过着,对楚凡来说,最困难的求学时期已经过去,他现在就像是走在庄康的大道上,一眼能看见未来明媚的风光。可天意却总是无常,若他没有看到这一则新闻,也许从此的人生会平坦无比,也不会在后来变得如此坎坷。
苏子成自杀了,他抢过狱医挂在胸口的钢笔,戳进自己脖子上的大动脉。新闻上还说,当时三个狱警都按不住他,最后还是因为失血过多而昏迷,才能将他送到医院抢救。
当然,并没有任何人会怜悯一个犯下重罪的人,就连楚凡,也只是带着点同乡的情谊,还有一份单薄的水果来到医院里。
映入眼帘是一片茫茫的白色,简陋又冰冷的病房里,只有消毒水的气味弥漫在周围,虽然如此,但比起监狱里的牢房,环境好得太多。因为绝食的关系,苏子成看起来更显得憔悴。睁着双空茫的眼睛躺在病床上,右手被拷在床头的铁柱上,楚凡进来时他连眼也没眨一下,仿佛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与他无关。
楚凡放下水果后词穷了阵,想许久才说:“你不该这样做的,如果你父亲知道的话,他应该会很伤心。”
苏子成没有理他,也许是因为脖子上的伤口让他无法动弹,病房又再次陷入一片沉默中。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想到自杀,难道你犯罪之前就没想过后果吗?活下去,接受应有的惩罚,这才是你该做的事。”楚凡又说。
时间过了很久很久,久到楚凡以为他听不进去,正准备离开的时候。
“我……没……做过……”没想到苏子成虚弱到连说话都困难的地步。
“你说什么?”楚凡听得不是很清楚。
苏子成却不再说话了,因为当有些话重复无数次,也是无功徒劳的时候,任谁也没力气再说下去。
“算了,我走了,你自己好好想想吧。”楚凡说完便开门出去。
他边走边在懊悔,根本不该来这里的,却没想到正准备下楼梯时被人叫住,楚凡回过头去,看到对方是个少年,正确点来说,是一个头发染得五彩缤纷,耳朵上挂满装饰的不良少年。
“我刚看见你从成哥的病房里出来的,你们认识吗?”少年问。
楚凡点点头,又听到他说:“你可以再进去一次吗?成哥他不肯见我,门口的警卫也不让我进去,我看到新闻后,已经担心了很多天。”
“抱歉,我还有别的事要处理。”楚凡想起来好像在监狱见过他。
见他打算离开,少年连忙扯住他的袖子,大大的眼睛里满是哀求:“大叔,你怎么可以这样,成哥这个人虽然不爱说话,但他对朋友真的不错,现在出了事,你身为朋友怎么能什么都不管了?”
“大叔?朋友?”楚凡不悦地挣脱他的手。
他已经走下楼梯,哪知这少年一步一趋的紧跟着他,嘴里还喋喋不休地说着:“大叔,成哥的为人我最清楚了,他怎么可能是……是做出那种事的变态,难道连你也不相信他吗?”
“我为什么要相信他,还有,你别再跟着我。”楚凡冷冷地说。
“大叔!”少年又再次扯住他,气愤地道:“先不管这些了!你无论如何都让我见到成哥,难道连这点忙你也不帮?”
两人拉拉扯扯的样子,已经医院里已经引起别人注意,楚凡脾气再好也耐不住性子。
“放手!”楚凡转过身瞪了他一眼:“我只是一个律师,并不是他的朋友,你可以不要再缠着我了吗?”
没想到他说完后,少年连眼睛都亮了,连忙握住他的手说:“你好,你好,我叫小孟,你是来帮成哥的对吧?”
他还来不及回答,便被扯到一边,这位叫小孟的少年开始滔滔不绝的讲起他和苏子成的关系。楚凡刚开始几次想着离开,可渐渐听下去,他却打消这个念头,只因为少年所说的一切和他想象的有很大出入。
第二章:绝地孤魂
高雅的办公楼里,楚凡双手交叠托着下颚,一卷卷地案例铺开在眼前,他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落地玻璃外的灯又渐渐亮起,绚丽多姿的颜色透进来,为城市添上一抹迷离,亦幻亦真。
如果小孟说的是真话,他在十二岁时被苏子成救下,年龄比受害的男孩还小了一岁。假如苏子成是患有恋童癖的变态,他为什么会送小孟去收容所,还资助了他的学费和生活费,之后再好几次将逃学厮混的小孟揪回学校。
可仅仅如此,也不能证明些什么,他并不认为苏子成是清白的,到目前为止,只能算得上也许另有内情。苦笑了下,楚凡开始收拾台面上的案例,或许比起律师他更适合当侦探,一旦发现任何小小的疑点,他都会耿耿于怀。
和正义无关,只是像有强迫症的精神病人,不清楚、不痛快。
“放心,你很快会在回到监狱里,我已经为你准备好节目,相信‘他们’会很欢迎你回去的。”一道冷清的男音从病房里面传来。
楚凡怔了怔,差点和从病房里推门出来的男人撞上,只感受到有股威严的气魄,但那人像没看到他似的,直接转身离开。
他压下疑问,推开了病房的门,看到苏子成依然躺在床上,脸色惨白得犹如死人,原本就深陷的眼眸,已经被深深地恐惧占据着。楚凡观察了几秒,确定他在颤抖,虽然很轻微,可那单薄的肩膀确实在瑟瑟抖动着。
“你没事吧?”楚凡走到床边问。
忽然,苏子成像发疯了般,弹跳起来紧紧抓住他,如果不是手被拷着,也许他早已经扑到楚凡的身上。
“呜呜唔……”含糊不清的声音从苏子成颤抖的唇泄了出来。
楚凡本能地挣扎起来,却发现无法挣脱他的手:“你到底要干什么?”
苏子成紧紧地抓住他,眼光转向床尾的柜台,台面上有他昨天带来的苹果,已被护士洗干净放在篮子里,旁边还有一把小小的水果刀。
他想死!这三个字倏地出现在楚凡的脑海中。
“求……你……”苏子成颈上的纱布已经渗出了血,绝望的眼睛盯着他不放,因为脖子上的伤口,看得出他连说话都有些艰难:“求求你了……”
楚凡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想了许久才说:“你的伤口裂了,我去找医生来。”
“帮我……不……别走……求你了……”
说完硬是扯开他的手,有点慌乱地逃出病房,刻意不去听身后那些充满悲伤和无助的哀求。
当天夜里,楚凡失眠了,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一闭起眼仿佛就听到那阵阵绝望的声音。苏子成给他的感觉,像曾经看过电影里被关在铁笼里的一只猫,当冒着白烟滚烫的开水浇下去时,那只猫只能在笼子里徒劳地挣扎着,即使它明知道不可能突破牢笼,但仍把自己的爪子弄得鲜血淋淋。
第二天清晨,他发现自己手腕上五个青紫色指印,顿时心里一惊,原本还迷糊的睡意立刻消散。苏子成抓住他时,到底是下了多大的决心,穷尽了所有的力气,仿佛要将他一起拖入地狱里。
世上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小凡。”费翔将神游的楚凡唤回现实,略带关怀地道:“你怎么一整天都心不在焉?”
“师父,抱歉,我只是有些事情想不通。”楚凡带着歉意说。
“不是跟你说过了吗?别喊我师父了。”费翔说,见他摇摇头只能叹口气问:“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吗?”
楚凡老实地点头,问:“师父,我今天能早些走吗?”
莫说费翔有点惊讶,连楚凡自己也感到不太好意思。这次他第一次跟随师父来到法院,协助他打一场刑事官司,虽然不是什么重大的案件,但在休庭的时候提出要先走,是非常不礼貌的行为。可苏子成的事就像一根刺,蛰在了他的心里,不除不快。
看着楚凡收拾好文件和公事包,匆匆推门离去的背影,费翔的另一个徒弟不屑地说:“真是不知好歹,表叔,你考虑下换我同学当徒弟吧,人家至少不会中途退场。”
“你说的是那个刚从加拿大留学回来的资忧生吗?”费翔看了他一眼,不冷不热地说:“他还不成气候。”
楚凡有点紧张的将表格和委托书递过去,幸好他经常到档案管里来,工作人员因为认识他,并没有太过仔细核对资料。稍等片刻,格子窗里递过来一份挡案,楚凡连连道谢,拿着档案挑个偏僻的位置坐下。
天花上的吊扇缓缓转着,深褐色的厚纸皮封面,上面印着苏子成的名字和身份编号,这是楚凡刚在委托书上假冒他签名调出来的。他知道自己的行为等于违法,甚至脱离了一个律师的正常轨道,可是,心中总有一股难以言喻的力量,促使他必须这么做。
没想到苏子成的阅历算得上丰富,十六岁便因为暴力,被强制送入男童院教育,十八岁刚成年,便因为偷窃留下了案底。有黑社会背景,三度进过监狱,都是因为暴力被判刑三个月到一年不等。
楚凡看完后有点无奈,如果他是法官,对苏子成的印象一定打大折扣,更何况档案上还写着,在法庭时苏子成亲口承认自己是同性恋,难怪当时陪审团会一致裁定罪名成立。
忽然,他合起档案时好像感觉手腕隐隐作痛,苏子成留下的手印像是有生命般,无时无刻地控诉着怨念。归还档案后,楚凡有点迫不及待的赶往医院,不知道从何时开始,他已经对这个人渐渐有了记挂。
浅浅的夕阳从窗帘缝中溜进来,像一道横杠划过他的鼻梁,让原本憔悴的无关多了分立体感,楚凡还是第一次见到他睡着的模样。很安静,也很安详,睫毛一根根乖巧的翘着,二十八岁的男人,睡觉时像个腼腆的少年。
距离上次见他已经过了一个星期,刚才无意中听到护士说,因为被强行插入试管喂食,苏子成在知道无法自杀后,已经肯主动吃东西。
不知道为什么,楚凡没有叫醒他,而是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耐心地等待着。直到夕阳褪却,没开灯的病房渐渐阴暗,苏子成才醒过来,当察觉到床边还有其他时,他本能地挥起拳头,却因为左手被拷住的关系无法顺利攻击。
“是我。”楚凡说了声,站起来打开灯。
强烈的光线让他眯起了眼,苏子成不悦地道:“你来这干吗?”
楚凡坐回椅子上,手突然地就按在他的肩膀上,认真地说出了几个字:“我能帮你。”
隔着镜片,楚凡眼里是不容质疑的坚定,没由来的,并不是什么善男信女的苏子成竟低下了头。白茫茫的灯光映在白花花的病房里,气氛有点怪异,柜子上的红苹果泛着香气,为过于单调的场景添了些许色彩。
“你有什么条件?”苏子成问,不懂这个人为何要帮助一无所有的他。
“你只要诚实地回答我一个问题。”楚凡推推眼镜说:“你到底有没有性侵犯一个名字叫雷烈的男孩,并且亲手杀死了他?”
“你会相信我说的话吗?”苏子成带点嘲讽地反问,见他并不回答,又说:“我没做过,当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这孩子已经死了。”
“现在,你满意了吗?请你履行承诺,将水果刀递给我。”苏子成冷冷地道,见他还是不动,便说:“放心,我会在你离开后才动手,不会牵连到你的。”
楚凡其实从刚才就一直观察着他的脸,想从那些细微的表情中判断这个人是否在说谎,可是无论或者是神态或者语气,他无法找到一丝破绽。当听见苏子成最后那句话时,他不禁楞了下,难道这个人以为他所说的帮忙就是让他死?
“你误会了,我并不是这个意思。”楚凡解释着。
没想到苏子成听完后勃然大怒,瞪着他说:“你骗我!”
楚凡无视他的怒气,从公事包里拿出一份文件,飞快地在上面写了几行字,然后递了过去:“这是委托书,你在上面签个名,以后我就是你的辩护律师。”
仿佛听到天下间最可笑的笑话,苏子成一手扯过那张纸,被拷住一只手的他无法撕烂,只能把委托书在手里抓成一团,然后狠狠地朝他的脸砸去。
“你滚!”苏子成朝他吼。
澎湃激昂的旋律,随着音乐节拍闪耀的灯光,舞池中犹如妖魔般疯狂的男女,在糜烂而堕落的黑夜里摇摆。
楚凡要了杯啤酒,在吧台最不起眼的角落坐下,也许人们来到这里是为了娱乐,但对他而言,却是思考的好地方。看着迷乱的场景,一幕幕犹如走马灯般的在上映,放在面前的酒他一口没喝,仿佛是置身于事外的旁观者,与纸醉金迷的酒吧格格不入。
他不是一个容易激动的人,经历过现实的磨练,早熟的心已然波澜不惊。可刚才在医院里,他动了气,苏子成不信任的眼光和怒吼,让他有种备受打击的感觉。
这个被判无期徒刑的罪犯,不但没有像浮木般抓紧他不放,而是像垃圾般弃之不及,实在是有点不能理解。
“先生,一个人吗?”头发卷得像海藻似的女人叼着烟问。
虽然年纪有点大却风韵犹存,但楚凡却不太喜欢她身上的风尘味。
他淡淡地答:“是的。”
女人却不在乎他的冷淡,喷了口烟后翘起腿挨进椅子里。很长一段时间,两人都没有交谈,楚凡依然观察着舞池里的人,她依然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
“你认为这个世界有公道吗?”楚凡冷不防地转过头去。
涂着深红色丹蔻指甲刮过吧台,女人将烟捻灭后说:“曾经相信的,但人往往容易被表面的事物蒙骗,公道,其实是很主观的。”
楚凡有点意外地看着她,发现这个女人虽然看起来轻浮,但却有一颗细腻而苍老的心,这是经过岁月累积而成的,是他这个年纪无法到达的境界。
“小子,公道,其实就隐藏在人的心里,需要我们抽丝剥茧地去发现,很遗憾,我没有这个能力,不过我希望你有。”女人拂了拂头发,向吧台里的酒保说:“阿哲,给这位帅哥一杯酒。”
楚凡看着那女人婀娜多姿的背影,露出了今晚第一个微笑,从不喝酒的他,接过酒保递上的冰威士忌,然后仰头一饮而尽。
是的,公道,其实自在人心,只是被表象蒙骗了,才没有发现它而已。
“你又来干什么!”苏子成面色不善的问。
“来找你玩一个游戏。”楚凡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