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见孟波扭过头去叹了口气。
第二天我跟他搭档整理样本,他在电脑跟前打报告,我在显微镜下观察菌群,房间里很安静,我听见键盘噼里啪啦地响着,中途
停了停,他突然道:“其实贫穷本身带给我的苦难并不多,我没觉得多了不起,可是我妈变成今天这个样子,我就很难过。她以
前有机会再嫁,为了我耽误了,我很有负罪感。”
我走到他跟前坐下,踢了踢他的脚尖,“那不是你的错,也不是她的错,别想太多了。”
“你会不会觉得我性格里因此有一些缺陷?”
“你不是马加爵就好。”
他愣了愣,咒骂着捶了我一下,不过也禁不住笑开了。我躲到边上去,“谁能说自己性格上十全十美?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我还
觉得你很会体贴别人,像我的话,我觉得我大概就是比较小市民的。”
“小市民没什么不好,我挺羡慕小市民的,不过我觉得你一点也不小市民。”
我笑笑地看着他,“那你觉得我怎么样?”
“说不上来,不过我喜欢跟你做朋友。”
我搔搔头皮,“唔,你以前就说过。”
“我觉得你很尊重老人,我们坐地铁你还能给小孩子让座,所以你是个好人。”
“说得跟雷锋似的。”
他沉闷地笑起来,“你还愿意跟我妈聊天,徐华晋都不一定有那个耐心,我跟我妈聊的时候,就觉得跟她挺难沟通的,一件事情
你跟她说多少遍都没有用,她这辈子都这样过来了。她是我妈所以我得有耐心,不过你能这样人不容易。我们那条村子上,很多
老太太一个人住在小屋子里,一口冷灶,十天半月没有人去看一眼。说孝顺,那都是扯淡的。”
说到后面,他的脸色变得阴沉沉的。
“我也不是对每个老人都那么有耐心,想到那是你妈,就能好声好气地说话了。”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所以说你难得。”
“那你见了我妈难道不是这样客客气气的?”我想起来他的确没见过我的家人,于是说了一些家人的恶劣行径,比如商场季末大
减价跟别人抢东西吵架,在别人背后嚼舌根爆隐私什么的,听说老姐们儿家的儿子不好好读书回来就暗爽,一天到晚吹嘘自己的
儿子是医学院的资深教授。
他听得哈哈大笑,“经你一说,好像这种事情也没那么讨厌了。”
我郑重其事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对,就这样,开心一点。你笑起来很帅。”
他抿着嘴,有点愠怒地瞪了我一眼,“我本来就很帅!”
“那你可真够臭美的。”
“人不臭美枉英俊。”他回味了一下,摇摇头,“这什么跟什么啊,赶紧把今天的活干了吧!老板还等着要结果。”
忙完下午的活,我提议周末去小黄山一带烧烤,带上他妈和徐华晋,尤其是他妈妈,一天到晚闷在宿舍里看电视,很可怜的。
“你周末不用陪你父母?”
“他们一天到晚抓着我去相亲,我躲还来不及。”
“那你也找一个呗,省的他们烦。”
“我要找个漂亮的,贤惠的,温柔的,纯洁的,可是这年头这样的姑娘只在梦里。”
孟波故作惊讶,“我以为你的梦中情人都是日本妞,原来你也不是那么肤浅,还是有一点内在美的追求的。”
我不理他的调侃,继续说下去,“当然了,要是跟你一样烧得一手好菜,没准我也就勉为其难娶了。”
孟波用文件夹在我头上敲了一记,“美得你,那也要人家看得上你!”
“你不就挺看得上我的。”
“你在调戏我吗?”
他脸上的表情很生动,笑得那么开怀,跟往日里阴郁的他很不一样,于是我说,“没有良家妇女好调戏,只能调戏调戏良家妇男
。”
他毫不生气,一本正经整理起案头的资料,“要是真的饥渴呢,出门左转,外面还是有很多未婚无主的大小花朵,任君采撷,总
比在我这里过干瘾强点。”
我本来想说,我现在要跟女孩子交往,也不过为了解决生理需求,因为这话实在有点下流了,换个哥们儿,比如老代那样的粗人
,再下流一点也无妨,可是对着他,就不是很好意思说得出口。而且我近来发现自己对于硬盘里存的那些毛片真是没什么兴趣了
,晚上把电脑拖到床边,对着屏幕打手枪,完事以后全身上下木木的,感觉乏味恶心低级无趣。
我觉得我马上可以成仙了,因为终于做到清心寡欲。
第九章:三人行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没有意识到对孟波的那种感情已经超越了某种界限,更加没有想到“同性恋”这个字眼。我觉得我只是
单纯地喜欢和这个人在一起,每天从心底洋溢出一种甜蜜的感觉,他说话的时候看着我的眼睛特别明亮,他穿的白衬衫特别干净
,他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很美好。我知道那张脸绝对不是世界上最英俊的,可是我就是喜欢看着,怎么看怎么顺眼。如果有人在
背后说他坏话,我会说我就很喜欢孟波,他人很好,他对别人好也不是存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他对宿舍楼里收垃圾的大妈都
很客气。
有一次我们正说着话,一件无关紧要但是挺有趣的事情,现在回想起来,究竟当时在说什么死活想不起来了,总之没到一半他要
上厕所去,我不由自主地就跟上了他,我甚至怀疑如果当时他进了女厕所,我也会一路跟进去。
虽然我们在一起住了一年多,可是我从来没有毫无遮拦地看过他那个地方,当时竟然下意识地就想看看。我在众多欧美和日韩电
影中见识过各种各样的器官,包括拿我自己的对比,然后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我觉得他那里长得很好看,没有脏兮兮的颜色,
更没有丑陋的线条。那一天里脑海里一直是他的身体,穿着衣服的,或者赤裸的,我还考虑过如果摸一下,想必手感很好。
至始至终我完全没有想过要和他发生点什么,总之一般意义上的性行为根本不在我的考虑范围之内,我只是单纯地喜欢他,喜欢
碰触他,如同我们欣赏一件艺术品,一副名画,
有时候人就是这样,你要没想到那一层上去,那么就如同窗户纸一样,虽然薄却不通透。回想我们的少年时代,谈起早恋都是讳
莫如深的,到了小学高年级段,男女生就很少同桌,谁和谁走得近一点就被认为关系暧昧。
可是人与人总需要一种很亲密的感情依托,我总看见班里的女声们手拉着手一起来一起去,什么时候都粘在一起,那种感情已经
超越了一般意义的友情。但是这在学校里太平常了,她们将来还是会各自寻找异性的恋人,谁也没觉得有什么异常的。
只是男生在一起就不可能做出这么娘娘腔的举动,在比较公开的场合比如打篮球的时候,身体与身体的冲撞是交流的方式,在私
下里大家互相说荤段子,也会勾肩搭背甚至摸摸脑袋掐掐脖子什么的。
有的专家拿这种行为正反来去地分析,得出结论,说中国同性恋比率相当高,这在我看来,实在是扯淡。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和孟波都维持着那种比兄弟更亲密但是跟恋人完全搭不上边的关系,而且我们双方都挺满意,自称是臭味
相投的铁哥们。
我会在他看房产网的时候唉声叹气,“你买在这里吧,不然以后我去哪里蹭饭?”
“太贵了。”
“那你买哪里跟我说一声,我去把房子退了,跟你住一个小区。”
“八字都没一撇。”
“我可以给你筹五六万,不多,做兄弟的意思意思。”
他笑了,“你吃光用光,哪里来的五六万?”
“我妈炒股有点闲钱,还有老代那里也可以借出来一点,我自己的私房钱不多,万把块总还有的。”
他摇头,“心领了。我过年回去跟舅舅把钱要过来,拆迁的房子给了他,好歹要补偿我妈一点。”
乡下的房子值不了多少钱,而据我所知他们那个地方的拆迁很黑暗,有人给揍成了傻子,一个村子的人坐了火车要去北京告状。
结果火车在城外兜了一圈,还把这些人拉了回去。再说他当年读书是他妈和几个舅舅凑的钱,这房子的钱他未必能要回来,人家
不讹上他就不错了。毕竟在那些亲戚眼里看来,孟波已经是混得最好的一个孩子,怎么还有脸回去要钱买房子?
于是那房子就一直是海市蜃楼,房价没涨起来的时候他凑不够首付的钱,房价涨起来以后就更加别想了。
另一方面来讲,徐华晋也真是个不一般的女孩子,当然我不是说现在的姑娘都很物质很拜金,毕竟很多人跟着穷男朋友住着出租
房,不过她难得在从来不跟孟波抱怨房子。甚至当孟波烦恼的时候,她会说人活一辈子,让个房子整死,何必呢?有这个钱不如
出国旅行,或者我们去非洲买房子吧,我喜欢肯尼亚?
她这么说,我一下子觉得她是个浪漫的人。
不过孟波和徐华晋从来没有什么浪漫的约会,我们经常是三个人一起出去吃饭,打球,看电影,如果是周末逛街什么的,还要带
上孟波的妈妈。
有一次我突然意识到他们这样的恋人关系根本就不似恋人,不过我懒得指出来。
如果他们去约会了,那我怎么办?
我固然可以找到别的消遣,却无非是宅在家里打游戏,而我已经很久不打游戏,上了线连个认识的朋友都没了,孤独得好像一个
服务器里只我一个异乡客。
有时候我异想天开,以后我再找个女孩子,两个家庭要对门对面,平时我们四个人开车出去郊游,我们的孩子上同一个幼儿园,
老的时候在一个桌子上打麻将。
我把这想法告诉孟波,他大加赞赏,然后一个劲儿对徐华晋说:“哎,你觉得呢?”
徐华晋不冷不热地一句,“要是我不同意,你是准备换个老婆,还是换个兄弟?”
“啊?”孟波一时没反应过来,因为平时我跟徐华晋相处还是愉快,或者说至少和平的。
我想徐华晋多多少少因为那次我的离间,对我很有想法,我为那一时冒出的蠢念头懊悔不已,这个时候只能想尽办法重修旧好。
“开个玩笑,开个玩笑!小徐啊,咱家孟波肯定把你放在首位,至于我,我是他娘家人。”这话我没说错,上礼拜去烧烤,我一
直在给孟波的妈妈烤肉串,烤蘑菇。
当只有我和孟波独处的时候,我有点儿忐忑地问道:“你有没有觉得小徐不待见我?”
“不会吧?”孟波挠挠发根,“她一直跟我说,你是值得交往一辈子的朋友。”
完了,我发现这个女人比我高杆多了。
其实我真是一点也不讨厌徐华晋,我只是会担心孟波因此而疏远我,好像男人谈恋爱都这样,打过球的朋友,喝过酒的兄弟,后
来通通都不见了,人的生活圈子缩小到家中的方寸之地。而我固执地以为,我和孟波,就该跟现在这种状态,成为生活和工作上
最好的伴侣。
第十章:因果
我一直是个无神论者,现在也是,然而最绝望的时候,我曾经试图相信神祗的存在。可惜中国人对于宗教总是带着浓重的实用主
义色彩,信神是为了来世的幸福,平日里并没有碰到危难的时候,很少想到佛祖。
后来我再回头去想,试图追溯一些前因后果,只是所有的书籍和化验报告,都无法给我一个明确的答案,那些语焉不详的东西,
最初,可能只是一次细胞的非正常分裂,少年时代长期的饮食不规律,或者,只是偶尔吃错了药。
我一直有家族遗传的胃病,小时候也没有太在意,躺在床上饥肠辘辘仍然闷头大睡,不愿意起来吃早饭。而我妈这个时候早就去
上班,无暇顾及到我的胃。几个寒假过去,我开始犯起了严重的胃疼,念书的时候很被这病折磨了一阵,抽屉里常备了金奥康,
胃炎胶囊,实在疼得厉害,还有一大瓶布洛芬救命。
孟波曾经看见我用抽屉顶着,窝在写字台前打报告,所以他每天早上很细心地熬小米粥给我喝。后来我回家去住,每天早上去上
班,桌角上一直是他带的各种清粥小菜,还有几个食堂的馒头包子。粥是他妈妈早起熬的,盛在保温瓶里,让孟波过来的时候带
上,并且叮嘱不用洗干净,吃完带回去就好。
孟波当然不会把变味的保温瓶带回去,他每天早上吃完很小心地洗干净,然后把那个红色的保温瓶放到橱柜上面。
我们从未生气拌嘴过,那天下午不知道为什么,徐华晋到实验室来,顺便拿了一些芒果。我们一起边吃边聊天,孟波嘴角上沾了
芒果汁,我就拿起纸巾给他去擦,徐华晋嘲笑他的衬衫上也沾了。
我一看,说:“衬衫是干净的。”
“我说的他昨天穿的那一件,还在我宿舍里泡着,我看是洗不掉了。”
我看了看他们两个,脸突然红了起来,意识到作为交往挺长时间的男女朋友,加上都是这个年纪,发生那种关系似乎是理所当然
。那种感觉是说不出来的难受加别扭,我不承认是泛酸,更多的应该是一种强烈的鄙视,好像这两个人背着我行苟且之事,因而
也变得不干净了。
我脑子里不断想象他们独处时的画面,想到一本正经的孟波其实也会在亲密的人跟前说些俏皮话,比方他有时候也会出口讥嘲我
,完全朋友间无伤大雅的玩笑。还有孟波在徐华晋跟前赤裸的样子,那具身体,我不可以碰触,她却可以。
这个跟男孩子没两样的女孩子,她没有哪怕一点点的胸,臀部扁平,身高不足160,体重不足40KG,她凭什么?就因为她是孟波
的女朋友?她根本配不上我的朋友。
我心情变得很不好,找碴似的跟徐华晋抬杠,攻击她那个科室里乌烟瘴气,技术三流,她举了手作投降姿势,找个机会溜了。
孟波讨好似的问我,“怎么啦?”
我把芒果重重地丢回袋子里,不吃了。
他见我心情不好,若无其事地继续吃,我也觉得自己脾气坏得跟个小娘们儿似的,于是埋头去做自己的事情。
孟波没再理我,晚上我觉得过意不去,就打电话让徐华晋和孟波妈妈一起出来,我们去一家新开的餐馆吃火锅。
这一次四个人去吃,吃完回来的当天晚上,孟波吐得苦胆水都要出来,因为我们三个都没事,所以问题不应该是火锅本身。
孟波觉得可能自己哪一筷子的肉吃急了,并没有熟透。
第二天他的胃很难受,隐隐作痛,我就把我抽屉里的一版胃药拿给了他,他用温开水服下,三分钟立竿见影。
这件事情,谁也没有放在心上,徐华晋甚至不知情。
一个礼拜以后,孟波再次胃痛,这次他直接从我抽屉里拿了胃药吃,而我是在很后来才知道的。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孟波开始
跟我一样常犯胃痛,他见抽屉里的药快吃完了,就主动买了两盒放进去,一开始我还以为是他体贴我,暗自高兴。后来他学着我
的样用抽屉顶着胃在电脑跟前打报告,我凑上去道:“哟,跟我同病相怜呢?”
他苦着一张脸,“真疼啊!”
那句“真疼啊”,以及他当时脸上的表情,至今历历在目。孟波惯于隐忍,他的悲伤愤懑不为人知,后来我想,他一定是疼得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