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带我们进来的护士在门口催促时间到了。
可是我不想放开他的手,把他留在这个陌生冰冷如同墓穴一般的地方。
徐华晋掰开了我的手,然后拉着我一起出去,她气冲冲地走到外间,“怎么可能,主刀医生知道他做的局麻,不会在手术过程中
乱说话的。他就是试探我的!他觉得他得一场大病我就要跟他分手了,我是那种人吗?”
我想把之前和孟波在小树林的对话转述给她听,这种事情让孟波开口,也太难为他了。
徐华晋脱掉罩衫,走到外面,靠着墙角蹲了下去,我看到她瘦弱的肩膀在那里抖动,我知道她的痛苦很复杂,并不单纯为孟波流
逝中的生命。曾经,他们可以做很合适的伴侣,即使只是作为伴侣,孟波那样的人也是难得的,现在她失去这个伴侣了,以后她
都不能找到第二个孟波。
“他想和你分手,不想拖累你。”我走过去拍拍她的肩膀,“别哭了。”
她泪眼朦胧地抬起头来,一种解脱后的释怀,“这个时候说恭喜你,是不是非常不合时宜?”
我的心一阵紧缩,愤怒,懊恼,心酸,鄙视,羞愧,我也说不清楚是什么感觉。
“早在我发现他其实也喜欢你的时候,我就告诉自己,我再也不要他了。可是他不会选择你,所以我想,那又怎么样呢?现在我
的态度已经无关紧要,他可以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愿去喜欢一个人。”
他对我的感情,和我对他的感情,原来是一样的吗?
多少当局者在清醒以后或者欣喜若狂,或者捶胸顿足,而我只希望自己做一个永远的糊涂虫。
第十五章:毒药
手术以后,是一个礼拜的恢复期,徐华晋没有再出现,我们都避免提起她,或许孟波跟她有一番长谈,或许没有,我不想问他们
中的任何一个人。
现在留在他身边的是我,我并没有多少甜蜜的感觉,因为他只能依赖我。而看起来,他并不喜欢这种依赖,如果仅仅是一个盲肠
炎手术,也许会有很多值得回忆的小尴尬和小笑料,可是某天我下楼去买饭回来,发现他用一本国家地理盖着自己的脸,我以为
他睡着了,却看见下巴处有眼泪滴下来。
他连找个地方躲起来哭都做不到。
我转过身整理盒饭,故意谈起外面寒冷的天气,抱怨我被踩脏的鞋子,回头的时候,他已经把脸擦得干干净净,装着刚刚醒过来
的样子,“哦,今天实验室不忙?”
“刀口疼不疼?”
“有点。”
我故意掀开被角,“咦,导尿管拔掉了?”
“嗯。”想了想,又抱怨,“给我拔导尿管的护士很粗鲁。”
“漂亮不?”
孟波的脸微红,“没注意。”
“如果不漂亮的话,那真是亏了,就这么让人看光光。”
孟波被我逗得笑出来,只是刚刚笑,又觉得自己的难过太沉重,笑不出来,那个笑容就跟发育不良的花骨朵一样冻死在脸上。
两个人一起吃饭,对面床上的中年妇女跟我们攀谈起来,家长里短一大堆,并且劝慰孟波,“你们年轻人就是不知道爱惜身体,
我一个弟弟,也是爱喝酒,都跟他说了不能那么喝,不能那么喝,结果去年过年喝了一斤白的,吐血啊,吐得半脸盆那么多!”
她比了比脸盆的大小。
我一边嚼着嘴里的饭,一边故作惊讶,“哟,那现在呢?”
“恢复得差不多啦,不过整个身子软绵绵,不行了,哼哼,我看他以后还喝!”
东拉西扯,对方就开始好奇我们的关系,“我是他同事,他妈岁数大了,大老远过来也不方便,小手术,我就帮忙来陪个床。”
“那你们同事关系还真好,开膛剖肚的手术,怎么都不能叫小手术了。”
吃过饭没一阵,孟波有些尴尬地提出来,他要上厕所。
病床下面就放着塑料的尿壶,我以眼神示意,憋着笑问他,“要在床上解决,还是扶你去厕所?”
换在过去,他肯定不会那么别扭,有一次我踢足球扭伤了脚踝,让他搀着来来去去进出厕所不知道多少回,谁也没觉得不对劲。
一般人在床上是尿不出来的,我自作主张把他的手架到肩膀上,一手举了吊瓶扶他下床。
在狭小的卫生间里,他回头看了看洗手台前的镜子,突然问道:“我重不重?”
“有点儿吧,还好。”我也回过头去看,刚刚接受完手术,他的脸色除了有点黄,胖瘦上区别倒不大。但是我想到接下来的化疗
放疗,就有很不好的预感。他一定也想到这个问题了,镜子里那两个男人,身高体重都相当,他比我还更显高大一些,我以前没
觉得孟波有多帅,但是这个时候脸容憔悴,头发凌乱的他静静地看着镜子里的我们俩,我却很有拥抱住他的冲动。可惜我一只手
搭在他背上,另一只手举着点滴袋,实在腾不出多余的手。
“你有没有觉得,这样看着,其实咱俩也挺配的。”我说道。
他捂着伤口转过身来,跟我一起面对着镜子,看得十分出神,一会儿看我,一会儿看他自己,看他自己的时间还更多一些,仿佛
一株自恋的水仙。
“还看不够?”
“我想记住现在的自己,这也许是我最好看的样子了。”
我心里一阵绞痛,“别说这种丧气话,你会好起来的。”
他凑近了镜子,用手撩了撩额前的碎发,仔仔细细地观察自己的发际线,又摸了摸几天没刮已经龇出挺长的胡子,“都说化疗以
后要掉头发,胡子会不会跟着一起掉?”
“掉了也会再长出来的。”
“再长出来要很长时间,而且新长的头发很细软,也许还打卷,就不好看了。”
我嘲弄他,“我没想到你那么在意自己的外表,这样吧,在你头发长出来以前,我跟你一起剃光头,怎么样?”
他听了我的话,揉头发的手顿时停住了,然后在镜子里看着我,“你看你的脑袋,跟个菱角一样凹凸不平,你还是别剃光头了。
”他的声音变得柔和,“给我买一顶好看的帽子吧。”
我们在镜子跟前互相看着对方,傻呵呵地笑起来,我觉得笑得有点心酸委屈,再笑下去几乎要掉下眼泪来。好在外面有人敲了敲
门,隔壁床的要用厕所,于是两个人赶紧从里面出来了。
刀口刚刚愈合,就要开始化疗。
化疗真是个同归于尽的笨办法,将剧毒的液体注入静脉,让所有好的坏的细胞一起杀死,然后再挂营养盐水恢复一些体力。很多
人经历几次化疗以后真的出院了,五年十年地存活下去,形势鼓舞人心,但是也有相当一部分的晚期患者,活活被一次次的化疗
折磨死,最后骨瘦如柴,生命随之凋零。
对于这种治疗方式,孟波一直有些抵触,可是既然没有更好的办法,也就只能这样了。
他第一次做化疗那天,我过去陪他,还带了一个数码相机,我有点儿担心他所说的什么“这也许是我最好看的样子”一语成谶,
万一他一直瘦弱下去,那么至少他有很多好看的照片留了下来。
护士在扎针的时候,很仔细地交代要观察针口,切勿让药水沾染到其他地方,否则会腐蚀皮肤和肌肉。护士长戴了口罩仿佛躲避
瘟疫般进来观察了一下,又解释自己是个正处于哺乳期的新妈妈,所以就不在病房里多停留了。
当天晚上孟波什么也没吃,第二天一早我买了稀粥过来,他吃了一口,皱着眉头道:“苦的。”
白粥当然一点也不苦,只是他的嘴巴里只能尝出苦味。
我跑到楼下买了白糖,给他拌在粥里,他吃一口就放下了,“还是苦的。”
“苦也要吃一点,光靠点滴打葡萄糖不行的。”我不敢用那些病入膏肓的患者来吓他,但是到了晚期谁都是一副骨瘦如柴的样子
,他当然也是知道的。于是再怎么苦,就当是黄连,也要吞下去。
好容易吃下去小半碗,他脸色一变,“林泽丰!”
我眼看着他身子扭到一边,急得脸盆都来不及拿出来,直接用手捧了要去接,刚刚费劲心力喝下去的粥就这样吐了个干干净净,
连黄疸水都吐了出来,还隐隐约约可见一些淡粉色的血丝。
他打干呕,几乎眼泪都要憋出来,然后愣愣地看着我的双手,骂道:“你傻啊!恶心不恶心?”
我苦笑,“这有什么,还没消化呢。”
我冲到卫生间洗了双手,然后拿拖把将床前那一滩打扫干净,房间里的味道的确不好闻,那不单单是胃酸的味道,反而是一种苹
果腐烂和死肉的味道。我并不厌恶这味道,可是我厌恶这味道所暗示的某种信息。
孟波非常抱歉,说什么也不想再吃东西了,可是不吃东西他也打干呕,并且苦中作乐自嘲,“跟怀上了似的。”
他的确是怀上了,只可惜怀的不是孩子。
尽管这样,我像个伺候怀孕女人的丈夫一样,开始寸步不离地陪在他身边照顾着。化疗的间隙,他出院回宿舍休息,我找了个借
口跟父母说要搬出去住,跟着就一起回了宿舍。
第十六章:头发
三次化疗做完以后,已经过去一个月了,孟波的头发还不见掉,他有点惊喜地说:“哎,我会不会是那种少数派,不掉头发的?
”
就是当天给他洗头的时候,脸盆里落满了头发,一把一把,好像他们本来就不是长在那里,只是用胶水粘在他头皮上一样。到晚
上临睡的时候,他成了个斑秃的样子,看上去有点滑稽,可是我笑不出来。
他安慰自己,“好在不是女人,要是有一头留了上好几年的秀发,三千烦恼丝,真要心疼得大哭一场。”
他从来不是个豁达开朗的人,经此一变,更加不爱出门,偏偏这一年的冬天湿淋淋的,到处一片雾气弥漫烟雨朦胧的样子,被褥
潮得能挤出水来一样。雨丝阴森森地落在宿舍楼前的法国梧桐和草坪上,一天一地是一种渗到人骨子里去的冰冷,有时候从实验
室回来懒得打伞,雨丝砸在脸上麻麻地生疼。过去几个冬天我记得总有好天气,我们曾经坐在那里,孟波挨我很近,抱着吉他一
首一首弹着柔情或者轻快的曲子,阳光落在他的头发上,眼色浅淡,好像金子。
我去商店买了三种式样不一的针织帽子,每样买了两个,一共六顶,这样他戴的时候,我就选一样地戴,好像情侣一样。
帽檐可以拉到很下面,遮住所有原本长着头发的头皮,大半个耳朵,眉毛,眼睛再垂下来看地板,就很有一副低眉顺眼的味道。
我觉得花色还是很潮的,有一顶是全黑的,上面有个红色的蜘蛛网,一个蓝色的蜘蛛,仿佛蜘蛛侠的某种纪年周边;第二顶是烟
灰色,上面一个咖啡色耐克标记,走的运动风格;孟波最喜欢第三顶,浅蓝色,毛线很细软,戴着衬得他的皮肤比较红润健康。
我拍马屁:“真戴上还是这一顶好看,果然是你有眼光。如果是夏天可以用方巾包起来,再穿得拉风一点,嚯,就跟隔壁艺术学
院那帮子搞摇滚的。”
他淡淡地笑笑,不置可否。
我想拉他出去走走,不干什么,就是走走,虽然天气不好,在烟雨蒙蒙的天气散步也不错。
天气已经很冷,我们穿着厚厚的羽绒服,围上围巾,戴上帽子,准备出门。
结果房门都打开了,走廊里的穿堂风灌过来,他打了退堂鼓。
“孟波,别这样,振作一点。”我鼓励他。
结果他毫无预兆地发起火来,“我不是不想振作,可是我刚刚化疗完,一来没心情,二来没体力,你要跟电视里演的那样推着轮
椅带我出去晒太阳吗?来啊,去租个轮椅!或者背我也行,很浪漫哈?”
我呆呆地看着他,病人的心情都不好,我理解,他说出再难听的话我也不会往心里去,可是我就是很伤心,当然不是为我自己。
他倒回床里,仰天躺着,手一拉被子蒙住头,好半天一动不动。
我的手摸进去,在他脸上摸了一把,湿漉漉的。
“林泽丰,对不起,我很害怕。”被子里是他闷闷的声音,“我真的很害怕。”
我想说别怕,可是承受死亡的并不是我,所以我只能紧紧拥抱住他,好像这样就可以捉住他不断流逝的生命。
我隔着被子在他脸的地方亲吻他,这个时候的布料竟然又是干的,很快吸干我的嘴唇和舌尖。他在我怀里瑟瑟发抖,哽咽出声,
破碎的呼吸在我耳边回响。
我等他慢慢平静下来,然后小心翼翼地拉开被子,他的眼睛红红的,茫然地看着我。
“我这样子,你还喜欢?”他瓮着鼻子问。
“喜欢。”
“以后会越来越不堪,慢慢瘦得跟一具骷髅一样。实验室里就有一副,你喜欢跟那样的东西谈恋爱吗?”
“骷髅也别具美感,再说了,你以前跟徐华晋好的时候,就她那竹竿似的身材,搂在怀里还不是跟骷髅差不多?审美这个东西,
也没规定都得是大胸脯女人。”我说得他似乎有些心动,于是俯下身子准备去吻他,结果他迅速地别开了脸。
“不……不要……”
我起身在床沿坐好,一只手伸过去,拉住他被子底下的手,触感微凉,“还是不能接受?”
“我的嘴巴是苦的。”他厌恶地说道,“而且我觉得味道也不好闻。”
“我不介意。”
“我介意。”他恨恨地蹬了一下腿,过了一阵,又放低了声音,“林泽丰,我都这样了,我不想招你。你也不是天生这样的,咱
俩刚住宿舍的时候,你还是喜欢女人的。忘了我吧。”
我咒骂了一声,“你现在不是好好的在我跟前,说这些干什么?我告诉你,我就是喜欢你了,你一早就开始招我了,你干什么那
么贤惠地伺候我吃喝?你还给我洗袜子?我妈都不肯给我洗袜子了,你给我洗什么袜子?”
“你总不会因为我给你洗袜子就喜欢上我吧?”
“是又怎么样?”
他闭上眼睛,湿漉漉的睫毛还有未干的泪,仿佛很认命似的。过了一会儿他抬起手来,用食指小心翼翼地勾画着我的脸,甚至不
敢用手掌触摸,“这两天我老是在想,如果不是这场病,那会怎么样?你说我自私也好,我就想回到过去,大家都还没有挑明的
时候,我就想这个是我最好的哥们儿,我认识那么多朋友,就属他跟我最铁。如果你跟我老婆互相不待见,我肯定选你,人家不
是都说了,兄弟如手足,老婆如衣服。我那时候真是这么想的,我觉得结婚还能离婚,可是我跟你是一辈子的。我宁愿跟你,只
是一辈子朋友,你能理解吗?”
“我理解的,我理解的,我跟你想的一样。”
他摇了摇头,不知道在否定什么,我还是觉得不够靠近他,于是欠了欠身,把鞋子蹬掉挤上床去。两个人穿得又多,单人床很拥
挤,他退了退让了点地方给我,然后撑坐着起身,把厚重的羽绒服脱掉。
得了,逛什么呢,这种天气,就在被窝里躺着吧。
他把脸贴过来,藏到我的颈间,毛茸茸的帽子摩擦着我下巴,跟头发完全不一样的质感,我不应该去回忆他的头发,肖想那些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