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碎扎痒皮肤的感觉。这种想象让我十分难过。
我们就那样沉默着躺了很长一段时间,两个人的身体拥抱在一起,比一个人的时候能驻留更多的温暖。
“你睡着了吗?”我问。
“没。”
“我能亲你一下吗?我一直想来着。”
“不行。”
我心底里空落落的。
他抬了抬头,在离我极近的距离内看着我,眼睛是湿漉漉的,“不是我不愿意。”他说道,“你要高兴,随便怎么都可以,不过
那是我以前的想法。你还记得吗,有一次唱K回来大家喝高了,你说了一句什么缺德话,具体什么我都忘了,我把你按在床上狂
抽,然后突然就停了下来,当时我很害怕你会一把抱紧我,然后亲我。那个时候我想,你要敢,我就借着酒劲跟你胡来一次。”
我实在不记得了,因为记忆里,有好几次都是我看着他,很有一种亲吻他的冲动,但是具体到这一次,却没什么印象。我笑:“
怎么个胡来法?”
“我也不清楚,模糊地觉得可以,就跟刚刚上初中那时候做的春梦一样,朦朦胧胧的冲动。”说着他低下头,把我的手拉过去玩
起了手指,“你跟我说出来的时候,我第一个想法,不是高兴,而是肯定发生了什么?联想到之前去做胃镜,于是我就有很不好
的预感。”
我气得直拍床,那一次,就是不计后果地冲动。
“老实说,我那会儿甚至恨你,是迁怒,你明白吗?”
“我是个孬种,之前没勇气跟你挑明了说。”
“不是孬种,我也说过了,要不是这个病,我跟你,我们不可能。”他把我的手指放到嘴里轻轻咬了起来,是真咬,微微刺痛的
感觉,“最近我一直想来想去的,觉得我们还是不要继续下去,就维持现在这样。我妈已经够苦了,我不要这世上还多一个你,
我有时候替自己难受,有时候替你难受。我蛮可以不顾一切跟你好的,反正都要死了……”
我的食指在他嘴里一抠,阻止他继续说下去,“别说这个字。”
“好,不说这个字,忌讳!”他苦笑,“等我这边走个一干二净,你怎么办?我要是个女的,跟你好就好了,你以后再找一个就
是了,可我不是,我怕你以后都转不过来。你也要想想你父母。我想到我妈,我心里真是……我都说不出话来了。”
“都说了别提,医生不是跟你说了,保持愉快的心情最重要,对自己要有信心,还是有相当一部分人痊愈了,十几二十年一直那
么活下来了,你还是想想咱们将来怎么整?咱们国家婚姻法不改以前,反正我是不结婚了,要结就跟你结,我爸妈那边的工作要
做的,还有你妈,老太太没文化,怎么说吧,你要想想,她大概都不知道男人跟男人也可以好上。”
他听了,脸上是在笑的,可是眼泪无声地流过眼角,淌到耳朵里去,“好,我会努力活到这一天的,这样也好啊,都没有买房压
力了。”他“嗤嗤”地笑出声来,可是笑容越大,眼泪就越汹涌,“我妈很糊涂的,也许都不用跟她说清楚,就说娶不上媳妇吧
。”
“那不行,多没面子?不是娶不上媳妇,是你要娶个带把儿的当媳妇。”
“那她恐怕不同意,她还想着咱孟家后继有人,有媳妇给传宗接代。她不是很满意小徐,就是嫌人家过于瘦弱。”
“你们孟家有家穿绝学什么的吗?”
“那倒是没有?怎么?”
“有的话我就去变性。”
“变了性你也生不出崽子来。”
“我可以抱一个,骗她是我生的啊,你不会也有那种封建思想吧?那我可跟你讲了,咱俩要断子绝孙,就一起断子绝孙,你少给
我在外面乱播种。”
话题越扯越远,在这种半真半假的玩笑话中,孟波渐渐好受一些了。
“我会替你照顾她的。”
“别说这种大话,怎么照顾,跟自己妈一样照顾?你父母能同意?你将来的那口子能同意?”他笃定地摇摇头,“我想过了,如
果复发,不准备再花那个冤枉钱化疗了,很多人就是化疗折腾死的。我手头的钱你替她存着,我信得过你,她花销不大,够她撑
一阵子,回县城租个小房子,不贵。要是能找个老伴就更好了,可是她又聋又瞎的,怕是难。你别跟她说我的事,就说我到外国
去工作了,逢年过节你能去看看她,我下辈子就投胎做你儿子。”
“谁要你做我儿子了?你有点出息好不好?爹是可以乱认的?”
“做女儿也成。”
“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喷笑着,突然又想到什么,脸僵在那里。
“怎么了?”
他重新把脸埋到我颈窝里,低声道:“为什么是我?我有这么放不下的人,为什么是我?我做错了什么?我有时候甚至恶毒地想
,干脆让我妈先去了吧,不要让我在她前头。所以你一定要替我保密,她受不住的。我上礼拜去给她买米买菜,她盯着我看了好
一会儿,我还担心她看出来我脸色有什么不对,结果她说她现在已经连我的脸都看不清楚了。”我感到领口一阵濡湿,他在那里
沉闷地哭着,“为什么是我?”
那是我第一次想到一个很可怕的念头,这念头在我脑子里一晃而过,我想起高中的时候在学校对面的小饭馆里看罗密欧与朱丽叶
,殉情而死的两个人一起倒在铺满鲜花的白色床单上。
我还想到当时看的一本小说,说女人拉着男人一起去跳崖,女人先跳下去了,男人往崖底张望了一下,就拍拍屁股回家睡觉了。
人到某个时刻,连自己都不清楚自己会怎么做,情圣和人渣也许就是一念之间。当孟波说“为什么是我”时,我很有一种冲动说
,“我陪着你,会一直陪你。”
可是这种大话不能随便说,比说着要照顾他妈更加离谱。
他的脑袋在我怀里蹭了几下,耳边露出一小片秃着的头皮,上面还有稀疏细软的几根毛发,光是看着这个地方,他仿佛一个活了
几百岁的老人。我轻轻地抚摸着,真希望他活了有几百岁,哪怕成了精,成了怪,我要害怕得尖叫起来都没有关系。
而他分明不满三十,未届而立。
我记得有一个很小的孩子,她的墓碑上刻着:我来过,我很乖。
孟波比她多活了十几年,照理说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可是也因此,他有更多割舍不得的东西,他的痛苦不甘愤懑绝望更复杂更纠
结。
第十七章:俗世凡尘
化疗之后休息一段时间要进行放疗,这个空挡赶上过年,我去买了砂锅和电火锅,不管外头如何得阴雨绵绵,总之宿舍里一定要
暖意融融。
孟波的胃动过手术,食量一直没有恢复过来,而且不能受刺激,火锅全部都是清汤白水地煮,他怕我吃得寡淡,给我配了海鲜酱
和辣椒香菜蒜蓉炒制的蘸料,一边感叹,“你的胃吃得消这么辣吗?你真不像本地人。”
有时候受凉,的确会翻江倒海地疼,不过我喜欢那种跟他一起疼的感觉。
他试图重新回实验室工作,在身体能允许的范围内,当然是可以的,那种一天到晚窝在宿舍发呆的日子他是受不了的——他又不
喜欢打游戏。而且工作可以让他暂时忘记自己的病症,我看不出来他是不是胃部不舒服,他说没有,但是经常地就看见突然全身
僵硬地顿住十秒钟的样子。
我紧张地问他有没有事,他总说就是没胃口,其他还好。他的食量跟减肥期的小姑娘一样,不过一个多月的折腾,已经瘦得很厉
害。问医生,都说一半是因为化疗,一半是他实在吃不下什么。
于是每天我带饭盒到实验室,用微波炉给他热饭菜,小饼干小糕点,但凡吃得下去一块,就是巨大的胜利。
人一旦被这样惯上一段时间,就会娇气起来,他皱着眉头哀求我,“你这是填鸭,会增加我的胃部负担。”
“你是我祖宗,你就吃点吧。”
他把饼干接过去,即使在热牛奶里泡软,那表情也仿佛吃毒药那样干吞。
他还是拒绝我吻他,因为胃部的病症,他老觉得自己的嘴里有腐烂的味道。
天太冷,宿舍的保暖条件不够,我们一起去学校的澡堂洗澡,在一具具光溜溜热腾腾的裸体中间,他夹紧了腿用毛巾挡在前面,
以前他可不这样。我故意装大方不去看他,雄赳赳气昂昂走在前面。浴室里很热,他最后才脱掉了头上的帽子,放在旁边挂着的
塑料袋里。
碰到认识的人,热情地跟他打招呼。
——“嗨,孟波,好了啊?”
——“哥们儿,你这脑壳太他吗的酷了!”
还有人凑近了看他腹部的刀口。
——“现在的技术就是好了,你看我这里,小时候盲肠炎开的,丑死了。”
孟波被这么一番折腾下来,就没什么不好意思了,就是真不好意思,他也得装豪迈,“嗐,我做的是局麻,那主刀医生开着腹腔
在那里说他们医院的食堂肚片面的口味如何,我听得清清楚楚,真是佩服死他们。”
“姓顾那个老头吧?在09临床带研究生的那个,他们都说他是变态。”
跟他攀谈的人洗完先出去了,我憋着笑问,“怎么没听你说起顾老头的肚片面?”
孟波摸摸他的光头,“这不刚刚想起来的。”
他扭过头,背对我擦身,在我看来,像新到寺庙里修行的小和尚,有一种禁欲般的味道,我打了个寒战,心想自己的审美是不是
也在扭曲中。
我帮他擦了背,他没有拒绝,本来手要往下走一点,不知道怎么的,特别规矩,也不是因为大庭广众,跟这个没有关系。就觉得
,不应该趁人之危。在他最脆弱的时候,也许我稍微坚持一下,就可以越过那一道线,但是他不想,我也不勉强。
晚上的时候,我照例爬到他床上去,两个人在一个被窝里挤着,有时候拥抱得很紧很紧,一种幸福和悲伤交织着的感觉。
他会静静地看我很久,然后叹息,“我真是自私。”他这样说道。
“那你还要怎么样无私?”
“把你赶回家里去。”说完他同样地抱紧我,手臂在我背后摩挲,“可是我舍不得。”
他感觉到我下面硬硬地顶着他的腿根,试探着握住我,“你要不要?”
“不需要。”我推开他的手,觉得即使只是单纯的打手枪,也有种亵渎感。让一个病人给我打手枪,我做不出来,明明应该我照
顾他的。
他此刻没有反应,即使早起的时候,我伸手摸过去也没见他硬着。我不清楚为什么,是身体状况的缘故,那我就不应该在这个时
候提出这种无理无耻的要求,如果是因为他无法接受两个男人之间的性事,那我就更不应该动他了。
我觉得保持现在的关系也没什么不好,在死亡面前,或者放纵,或者隐忍,我们选择后者,因为总是希望在渺茫的希望中能够出
现奇迹。
农历除夕,我跟家里人撒谎,说要去女朋友家拜年,在外地的。
父母对于我有了女朋友一事非常高兴,鼓励我去。
事实上是,那天晚上我,孟波,还有孟波的妈妈,三个人一起在我那间毛坯房里过了个大年。孟波想吃饺子,先是包了很多饺子
,又照顾我是本地人,做了一桌子酒菜,我在厨房打下手,孟波妈妈坐在躺椅里看电视。
这段时间我们得空就过来看她,送米送菜,但是孤独是可怕的毒药,她仿佛有感应一般,迅速地衰老下去,耳朵更聋,眼睛更瞎
,几乎到了难以辨认清楚我和孟波的程度。
孟波说:“这样也好,你以后可以冒充我过来看她。”
孟波的妈妈很快到了生活难以自理的程度,我们带她去看医生,医生说她长期营养不良,所以身体机能退化得严重。
孟波非常自责,几乎天天过去做饭,如果他不做饭,老太太基本是摸索着淘米,烧一锅子吃三天,冰箱里的蔬菜也是下水加盐煮
熟就好,另外她还买了非常多的咸菜,放在各种各样的小玻璃瓶里。
我不忍心孟波这样奔波,就接手他的工作,渐渐的实验室里他就顾不过来了。
从老太太住进来那天起,孟波就给她买了手机,但是基本上这手机就没有用过。孟波给她调了最响亮的音乐铃声,再配上震动,
但是有时候她还是不接电话。
于是他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告诉她怎么接电话。
说了半天,老人颤巍巍问道:“这里有三个房间,你不能搬过来一起住吗?你是不是嫌我了?是小徐嫌我了是不是?”
孟波顿了顿,突然就发起脾气来,“你怎么那么笨啊?!怎么教都不会!?”
老人这次没有哭,神情木然地看看孟波,好像这个不是自己的儿子一样。
孟波气得走到阳台上去,过了一会儿又折回来,重新把手机塞进他妈妈的怀里,“我跟你讲,只要这里按一下就好了,就这个,
接电话不用开锁键。”
“小徐怎么好久都没来?”老人又问道。
“跟你说了多少次了,我跟她分手了!吹了!黄了!散伙了!”
老人扭过头去,无地自容的样子,“是因为我对不对?”
孟波抬眼看着顶上的节能灯,努力忍着眼泪,然后用温和的态度,吼叫的音量强调:“没有,不是因为你,我们去做婚检了,她
生不了孩子,所以我跟她提了分手。”
老人点点头,“哎,那姑娘其实挺好的,你应该先带她去治治,要真治不好再说。”
天气渐渐暖和,他睡觉了都不肯把帽子脱下来,即使睡得满头大汗。突然之间掉光了头发,那样子总是很怪,若是和尚,刮得再
干净头皮尚且有青茬子,但是他的头顶白得很不正常。
“在浴室里都看光了,怕什么?夜里上厕所,你这脑袋跟灯泡一样,都不用打灯了。”
他没有笑,这个冷笑话一点也不好笑。
“这么在意我?”
他有点委屈地辩解,“就不许我留个美好的印象给你?”
“美好印象啊?认识你那么久,还不知道你什么样?这么熟,早忽略你的长相了。”我轻轻抹掉他的帽子,“不过要我说,留着
的那几根毛刮刮干净,或许更好看一些。你的脑袋还不错的,没什么坑坑洼洼,剃光了很有个性,你就光着脑袋出去,穿得潮一
点,人家还以为你故意的。”
他把帽子重新扣回去,异常固执,“我的气质就不是那种潮的,土得掉渣。”
“我觉得唱摇滚的那些地下乐队,你还别说,怎么看怎么都透着一股民工味,你要穿个花哨一点的T恤,配个皮夹克,那就差不
多了。”
他听出来我这是挤兑他,轻轻地敲了我一个爆栗子。
为了使他下定决心,我终于在一天下班回来后去理发店剃了个光头,他看到的时候,气得直骂,我在他的叫骂中冲着他直笑。
然后他就不骂了,我以为他会扑上来亲我,结果他走到阳台上,一把抹掉自己的帽子,“哎,就拿那个剃须刀吧,刮刮干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