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哪儿像个行伍出身。可就是有股子仪态。任是泰山崩陷,东海逆流,他必不会眨一眨眼。
喜怒不现麽?夸大了些,可那张脸上,只有当时情境下最适宜之情,就似带着面具。我很得咬牙切齿。何时能拔拉下来,见一见
真颜,瞅一瞅真心。
威仪而不压人,贵气而不骄人,温和却不柔媚,得体却不亲昵。刘锶,怪人,怪人!
偏他就有那魔力。叫人欲罢不能。白槿如此,文思如此,慕容泠亦如此!
我大惑不解。
跟了他一段日子,方晓得,原来一切只因着,他无心,他无情,他无爱。
无心之人,眼神涣散,迷离不自觉,他却异常清醒,眼神锐利,明亮深沉;无心之人,行尸走肉,息怒不由己,他却目标明确,
一语中的,例无虚发。只能猜着,他非无心,只是因着甚麽,丢了心,蒙了眼。他非无情,而是多情。
多情无心,方显残忍绝决。
白槿一事,口上应了我,却处处维护,真真叫人火起。
最令人火大的,却是自个儿毫不爱惜自个儿。咳嗽着,偏要饮酒;三更了,还在看书;该吃药,就又法子混赖过去。面上笑着,
心里算计着,食指扣着杯口、桌沿、椅子扶手…一点一点,一点一点,待他住了,扬起脸来,左眉一挑——得了,准没好话儿。
他带着我,他防着我,还得盘算着申国与刘钿,过得不见得好多少。恼人得偏是,无论如何逼近,他总是静立含笑,仿佛事不关
己,又好似胜券在握,自得安宁,任大风吹去。就算败了一程,至多口里讥讽几句,与我耳中,不痛不痒。
只那一回子,却真动了杀机。
横剑于我颈侧,眼里闪着的,不是愤怒,只是寒冷,连说出的话儿,都似带着岁末北风,刺骨剜心。
韩焉,莫要逼我拿剑指着你第二回。
阿弥陀佛,这就能吓着我?玩笑耳。
他太正经,我偏要逗他。喜好男色,却有娇妻,虽未娶进门,却闹出个香囊系肘,端的风流才子,美貌佳人,我只当没看见!
带着两分探询,三分游戏,五分仔细,我重开一局。
我要你今后,再解相思结,不用剑,而用情。
几分真心,几分假意,我亦说不清。尚不自知何以冲口而出,却难忘,他面上一愣之色。眼中凝霜似有融意,透出零星暖意,漾
出冰来,泛着柔光,自眼角溢出,流至唇边。
我目瞪口呆,几时见过他这般模样。正想再看时,他却垂下脸来,吻在我额际。没错,眉心之间,轻轻一顿,却如同心上重重一
击。
说不清道不明,我竟缠上他颈间,贴上他的唇。
那一吻,如他人一般,清爽微甜,却透着深入骨髓之痛。
这薄唇,曾有伤人之语,毫不留情,谁晓得有如此温柔之时;这齿舌之间,吐出犀利言辞,句句机锋,谁晓得有这般悱恻之时。
他事事争先,连个吻,亦不愿被人掌控。反过来亲我,叫人心神荡漾。
叹息一声,多情偏被无情恼。这人,既多情,又无情,怎能不恼,怎能不伤。岂非是天下第一可怕之人。
也难怪武圣不放心,有子如此,真不知福兮祸兮。
而我,如此又有何意?
初时,自是互相利用,我是保命之举,复国之计;他是立功扬名,巩固势力。再来时,我是探清虚实,早做应对;他是小心谨慎
,又用又防。真不知谁算得过谁。
看他对白槿,情意满溢;对文思,百般宠溺;对连之,敬而多惜;对子敬,亲而不狎;两个弟弟,又拉又教,亦父亦兄。
叹口气,偏生对我,防贼似的看着,倒叫甚麽道理?
再一转念,我又何需在意。他对谁好只管好去,我,我横竖眼不见为净。
可这人,偏就叫你很得牙痒痒,还是狠不下心掉头而去。
又是中毒又是受伤,还连累我中剑。若非功夫底子好些,早一命归西。若真如此,变个厉鬼再寻你,缠不死你吓死你!
倒又笑了,我竟生出这小儿之态,真是怪事。
刘锶,你总能挑起我掩藏的野心,偏你太冷静,又傲气,面上和气温存,就似寒玉,美则美矣,暖不了手心。只能夏天用来敷面
,凉爽透心,叫人清醒。
可对着你,怎地下不去手?
那日你受伤睡去,大好时机。我已拔剑在手,正欲刺下,却见你紧皱眉峰,口里喃喃低唤。
文思,文思…
猛地一抖,还是不曾刺下去。
也罢也罢,谁晓得你我究竟谁是宝剑,谁是顽石,是谁磨利了谁。又或皆是宝剑,两锋相交,必有一折;亦可为二石,击打碰撞
,各自碎骨。
一言以蔽之,你我二人,本就不该相逢,你作你的威名将军,日后当个圣明天子,名垂青史,傲视古今。我作我的闲云野鹤,日
后当个匿迹隐士,结庐南山,桃花当酒。何苦缠在一起。
美则美矣,无德不过是个心如蛇蝎;善则善矣,逃不过个面目狰狞。又美又善,那是三皇五帝,你我不过天地间一微尘,莫太贪
心。
斗且斗,争且争,哪儿有天长地久,哪儿有真心永付。你我之间,有仇雠,有恩怨,却无情爱。
莫沾情爱,这样儿两人,也言情意,倒叫梁祝笑弯了腰。
只为何,翠羽山你绝尘而去,我却心如死灰,泪双垂,难自矜。定是山颠风大,沙迷了眼。
日后当如何?我亦不知。只心头明了,复见时,又将剑拔弩张,势同水火。且将这说与那梅树。你知不知,无关紧要,我心已宁
,最是痛快!
第二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