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高公公一点头,垂目接过明黄诏书,正要宣旨,南宫却跪着不起,大声道:“微臣谢过皇上赏!但臣还有本奏,请皇上御览!”
我抬眼一溜,父王眉间一颦,额尔展开,一抬手,高公公躬身下去接了折子。
南宫朗声道:“奴才所言句句属实,若有半点隐瞒,甘当欺君之罪。”
武圣愈看愈怒,提着折子喝道:“好没道理!甚麽叫‘暴雨天灾,天降警示’,甚麽叫‘连年征战,耗财无数’!后面又是甚麽
?!逐一列了户部的开支清单麽?朕怎麽不晓得已到了岁末述职的时候儿?!”
南宫虽是跪着,却挺起腰杆拱手道:“皇上,征伐掠地亦耗财,水患伤民亦损财,户部虽不至捉襟见肘,却也实在没闲钱了,恳
请皇上三思谨行!”
武圣将折子自龙阶上一把扔下:“大胆!你当朕不晓得户部收支麽?老三年年胜战,交到你户部国库中的,又怎会只有那一点儿
半点儿?”
南宫道:“皇上所言极是!这入了国库的,自该用于社稷。战后重建要银子,安置流民要银子,兴建驿站官道要银子。不说远的
,就这满朝文武,也是要银子的!”
武圣怒道:“住口!住口!!”
南宫却毫不理会,只管拱手言道:“这天下财物入了国库,自当为国之用、民之用,怎能挪做他用?皇上若要使银子,自有皇苑
之处,合该内务府办着,怎能伸手向户部要?”
武圣斥道:“这天下都是朕的,朕要用银子,还要被你这小官儿钳制不成?”
南宫叩首道:“微臣不敢!只是微臣拿了俸禄,就要对得起这银子!”
武圣已是暴跳如雷,连呼左右:“来人,来人!!将这个目无法纪、枉顾尊上的佞臣拔去官服、打入天牢!”
廊下甲士齐声高和,入殿拿人。
我忙拦了喊道:“且慢,且慢!”回身行礼道,“父皇息怒,父皇息怒!”
庭继亦出列跪下:“皇上息怒!请皇上三思,户部尚书敏而通达,勤勉政事,体察民意,忠心耿耿,纵有言辞不当,也是一心为
民、一心为皇上,还望皇上开恩!”
我亦道:“蔡大人所言甚是。兵部连年出兵,所费颇巨,儿臣亦惶恐不安,幸得南宫大人打理户部,竟能留有节余。还望父皇体
念,饶了南宫大人这一遭吧。”
武圣冷冷道:“你替他说话?这麽说来害得户部没有银子,倒是朕叫你打仗的错儿了?”
我忙陪笑道:“父皇多虑了,儿臣怎会如此大逆不道?父皇英明神武,仁义之军救万千百姓于苛政之下,德行之师解千万黎民于
水火之中,收归之地莫不感念父皇仁德。诚心归服,安居乐业,都赞父皇士真天子、仁皇帝!”
武圣面色稍霁,连之亦出列道:“皇上威名赫赫,四海咸服、纵有不臣之心,亦不敢现,纵有弥天之胆,亦自消耳。皇上何必动
气?况南宫尚书忠心可昭日月,不过言辞过激,还望皇上体念。”
镗儿铭儿见我与连之都说了,亦想出来,我瞪眼一瞅,吓得二人又缩了回去。
武圣面上缓了下来,口里却道:“如此说,这是个大忠臣,那杀忠臣德岂不是桀纣之辈了?”
我三人忙跪下:“皇上息怒!臣等绝无此意!”
郭采缓缓出列,大礼三拜方道:“皇上,皇上!南宫大人自是一心报国,皇上亦是一心为民,君臣如此,方是治世,此一喜;有
臣愿为民进言,尽忠职守,不惧皇威,二喜也;有臣敢忤逆皇命,必是因着上位者绝非昏聩之流。不然以南宫大人之才,要玩忽
职守、曲意奉承又有何难?此三喜也。今有此三喜,何愁我卫朝不立,何忧我卫朝不强,何惧这四夷不服?恭喜皇上,贺喜皇上
!”
众臣亦跪下,三呼万岁!
我心中暗自叫苦。郭采这话,也不知是救人还是害人!
果不其然,武圣一皱眉,却有笑道:“真是如此,则是天降祥瑞。”挥挥手,着高公公道,“宣旨吧。”
高公公清清嗓子,方展开那圣旨念来。
我愈听愈惊,瞅眼连之,他微颔首,心下了然。原来父皇想借登位称皇之际,田猎四方,祭祖告神,登山封禅。本就是无谓之举
,南宫以户部缺银子拒了,方才惹出这些来。
高公公意思一转,却又曰,圣上出城巡游时,由我兼行太子监国之权。武圣出游,随行的不过崇明长公主、安俊侯、左相亓过、
兵部侍郎郭俊、大将军张庭以及内侍高公公几人。我听得心内叫苦,也只得叩首谢恩。
旨罢了,武圣瞅我一眼,语重心长道:“朕出城了,这东也就交给老三你了。”
我复又跪下:“儿臣谨尊父皇教诲,不敢丝毫懈怠。”装着不见连之等人瞪眼。
父王微微一笑:“罢了,朕三日后动身,你们散了吧。”
我磨蹭着待群臣退下了,最后出殿。
一出门。连之南宫冷冷瞪我一眼,皆不言语。我疾走几步赶上,小声道:“我自有道理,你们莫念。”
南宫狠狠道:“他是你老子,发了火,你还能拉下脸来?”
我哭笑不得,只好一稽:“父皇巡猎,一来时巡视疆土,体察民情,怎能不允;二来封禅正名,收归天下,怎能挡得住?三来…
”
连之猛地顿首:“三来,自是瞅着陈、桧二国而动了。”
我轻笑道:“正是,此番出游,陈桧二国必有动作。留我等于东也,就是早做应对!”
南宫叹口气:“好容易攒点儿银子,又要花出去了。”
我拍他肩膀笑笑:“好歹我也交给你不少。老这麽说,就似我中饱私囊了一般。”
南宫瞅我一眼,鼻中一哼:“本来想着要你大婚风光无限,现下可好,也不知是称了谁的心,如了谁的愿。”
本是大乐,闻言却没由来一叹:“该乐的自乐。”
连之轻道:“武圣走了也好,只是带着长公主,总有些个…不妥。”
南宫道:“岂是不妥,那是大大不妙。这叫甚麽巡猎,岂非落人口实?!”
我眯眼道:“父皇这般做,就是留个口实…我们几个,只怕没几天消停日子过了。”
连之南宫想了一阵,也只得叹气点头。
折身欲出宫门,却见子敬驾乐马车正行过来,这才忆起现下已是太子监国身份。打今儿起,就要入禁宫居停。不由一叹,这事儿
何时了了,方是宁日啊。
回眸处,朝日初生,满目金光,刺得心内戚戚,眼中酸涩。暖风如酒,直欲将人腻死,醉死。
远处池中白莲,正绽放芬芳,正是:
金乌耀目泪两行,迷蝶翻飞自成双。白莲风露欲无影,一岸冷云何处香。
番外三 蝴蝶不愿 一雨成秋
利刃刺进胸膛的那一刻,鲜血绽放如花。
我微笑着闭上眼睛。迎面袭来的,当是永恒的黑暗吧,我身无长物,唯一握在手中的,仅是永不褪色的回忆。
那回忆里,明媚与阴沉,清朗与灰暗,交织成的,不过是一个名字。
刘锶。
刘锶…
那个曾经无数次在心头默念的名字,如雪水般滑过唇齿之间,再缓缓呼出,仿佛带走了一生的情爱执念,拉扯出灵魂深处最艳丽
的痛处。
那痛处,就是一个溃烂到绽放鲜血的伤口,肆意的在心头滋长,开出此生难以企及的芬芳。除非血脉不再畅流,否则永不凋零。
只为那一个眼波流转,甘愿逃离世俗礼教名节大妨,甘愿为他远走流离,甘愿为他,只是为他。
他如何值得你如此?韩焉皱着眉头,疑惑难解。
我垂目寻思良久,亦只能摇头叹笑。
一如此刻,我眼见思念他的力量从胸前奔涌而出,反生出一丝快慰,终有一日,我也能甩开那些腌雑琐事,将一颗心捧出来奉上
。
莫要笑我乱了心智,竟至为一人意乱情迷。只若是他,便也罢了。纵生时辗转难安,死后弃葬荒野,亦无半点好怨。还得想一回
子,笑一回子。哪怕痛得刻进骨里,化进梦里,流在血里,疼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却也只是拭了眼角氤氲,忙的双手合十,感
念一声,玉皇大帝你明目千里,佛组释迦你渡化世人,今生叫我遇着了他,遇着了他…
可为何偏偏遇着的是他。
那个人,就是笑起来,眼里也冻着万年寒冰;恼起来,面上也带着三月春花。眸子里,终是含着淡淡的倦,深深的念,浅浅的怨
,沉沉的忧。满满的思虑,饱含着无边无际的诡秘与谋划,杂糅着万种风光,汇成了一碧深潭,探不见底儿,望不见头儿。眼光
清澈如生丝,织成密密实实的网,络住一尾尾笨鱼,自甘沦陷。
韩焉指了悬崖峭壁,心甘情愿奋不顾身的,却是我。怨不得天,怨不得地,就是我自个儿,也不怨。
往昔琐碎似蝴蝶飞过,伴随着滚烫的情思和血涌出,点点耀目。我伸出手去擒住一只,想托它带句话儿。还没开口,翅膀上的荧
光早散。
就如这情,一开头儿,已然晓得是这般惨淡收场。
并不怪他,他又不欠我。寻根究底追那最初一步,不是他,而是我。我太自不量力,竟去招惹他,自寻死路。他非但没有怪罪,
反将我留在身边,许下我自在身份,来去由己。
他却怎麽晓得,除去他身侧,这天地与囚笼何异。自初见再至死心塌地的要跟他,前后不过月余。该当如何解释?我亦只能垂目
含笑了。
只为他,曾因我眼中有过怜惜。
那纷繁驳杂却异常清亮的眼中竟只有一种神情。我颤抖着合上双眸,若是梦,且不醒吧。身下耻辱的痛苦,虽已痊愈,却化作心
上的又一道伤痕,不断提醒我,莫要忘了这身子早已腌雑,如何配得上这样儿的人。
若他离我而去,弃如敝帚,视如尘泥,我也许不会如此笨拙,硬生生扑上去。
因着他,离了身生之国,远行入卫。却不觉得苦楚。只为身边,有个他。
他少言,他敏锐,他冷漠,却钟情于酒。
父亲曾叹息过,一个人,若是饮酒如水,则是心中有情。他的情,又在何处。
辗转打探来的,却是早已尘封的往昔。那人年少时的过往,那些无法追回的感伤,刻在他的眉间,刻在他的眼帘,刻在他决口不
提的心头。
我只能远远观望,一如幼时见着花开蝶来,不敢伸手去触,就怕惊起了那分安宁。
那分波涛汹涌的安宁。
他心里含着的苦,就是睡时,亦在眉宇间留下波纹。
夜夜守在他身侧,无论如何用力,终是抚不平,反倒吵醒了他,又惊又羞,还累他温言劝慰。
他有礼而节制,并非如我初时想的那般肆情。大多时候儿,只是拥着我入眠,绝非知忧打趣说的。他心里塞的满满的,哪儿有我
的位子。
于是我痴缠,我索取。他多是温柔的怜惜,饱含着温情,身上淡淡的愁,化作迷迭的香。包绕着我,淹没了我。他眼中的情意,
却是冷静克制,虽然我早已沉溺。那身经骨,细腻多情。我握住骨节分明的手指,笨拙的以为能相守相依。
无法询问,无法探得,我小小的骄傲在张牙舞爪,我不要他的同情,我不要他的怜悯,我要的,是堂堂皇皇立在他的身后,哪怕
是末席。
可他却是为我,开罪了不少人。
虽然晓得,那里头儿,定是含着隐情,可我就是欢喜。
谎言没有揭穿,就当作真实吧。
他宠着我,他惯着我,他怜惜我,他早早为我打算好了,我只能笑着承受,掠过心头的不安,只当是昨夜敲打屋檐的雨水,让我
在这火热的夏天,守住一丝心内的清凉。
于是我惶恐,我开始希望更多。我要的不是宠,不是怜,而是爱。
我渴慕有朝一日,能堂皇的立在他的身侧。他做他的人上人,我只求在他心里留得方寸之地。
我竟忘了,那是个没有爱的人。
何况他身边的人,哪一个不比我出众,我又算得了甚麽。
于是这爱,变成了随着名字带来的一声叹息。
我糊涂了。
我想要远离他,放逐自己,在没有他的地方独自清醒。
连之是好人。温和知礼,眼中的柔和,来自家学底蕴,来自天生贵气。他算是少年公卿,难得不傲气。就是知我底细,亦绝口不
提,处处留心,真不知我随着他,是帮他,还是烦他。
子敬是好人。寡言守礼,眼中的坚毅,来自王家职责,来自忠心不二。他算是一等忠臣,偏又不做派。明明晓得我身份,却从不
另眼相看,处处宽和。真不知我随着他,是看在我,还是看在那人薄面。
可是豳国听惯了的雨声,在我耳中,变成了流泪的呜咽,替我倾盆而下,始终浇不熄那一份小小的爱意。
清晨起来时,驿馆的树下一片狼藉。今春的花落何处,已然无迹可寻。恍惚间记起那人舞剑,翩若惊鸿。是了,是了,那个清爽
的吻,让我万劫不复。
按住唇间,此时的他,远在万里之遥。
繁花散尽,各自唏嘘。该饮酒,当赋诗,唱大江东去。我却愣在那里,凉风带起寒意,原来少了他,一雨如秋,端的好没道理。
不过短短月余,身子上每一处都嘶叫得惊天动地,我不用刻意去听,也知道唤的,不过是个再熟悉不过的名。
刘锶。刘锶…
我本该避讳,他却不在意。曾戏言:“文思文思,你我皆是一个字辈。”
我又怎能与你相比?你的“思”,带着宝剑磨砺的影子,带着功成名就的璀璨。我不过是,不过是默默的观望,只是思,只是思
…
思念那个远在天边的人,思念那分远在天边的情。
恍惚中,墙头飞身而下的,莫非是他?
利落的身手,毫不留情,莫非是他?
不对!就算是是他,又怎会对卫国士卒下手。
这一游疑,一网成擒。
我并未挨饿受冻,也不曾受刑。只是每日里不厌其烦的答话,翻来覆去,只有一句。
我不知道他在哪里。
其实我说谎的,他在这里,左胸深处,用那细瘦的肋骨包裹着,紧紧密密。
我并不害怕,那些人不敢怎样,否则也不会如此客气。
至少,不会让我肮脏的身体再添污泥。
尚在梦中,却被连之拉起。他一脸谨慎,叫我紧随莫离。方出门,却有一队人来接应,连之不认得他们,正纠缠间,已叫看守惊
觉。
恶战难免。
刀光剑影,血肉横飞。多亏他提点过我,多亏子敬悉心教习。自保勉强,脱身非易。扭头间,却见一剑刺向连之后心,我登时一
惊。没有出口,早已扑了过去。
万幸,连之无恙。可他怎地惨白了脸,只管盯着我胸前。
刺穿身体就是这种感觉?我望着血流下来,竟有一丝惊喜。
原来那记着他的血液,充满了柔情的甜蜜。
连之慌了手脚,那群人讨不到便宜,眼望人越来越多,自是匆匆离去。看守的人松了口气,方要言语,连之已是万分焦急。
他的声音远在天边,进我耳中的不过轻轻几句。
你怎样。
你撑着。
你若有事,叫我有何面目去见他。
文思,文思,可听到我唤你?
我努力睁眼,却只见着一片斑斓五色,如同初次与那人交好,神游太虚。琼觞美酒,杨柳依依。暖风醉人,情灌夜雨。
我想告诉连之,他怎能有事。我想告诉连之,我还想见你。我想告诉连之,我从来不曾说过。虽然心中那个字酝酿多时,却从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