芭蕉林里弥漫着浓浓的雾气,四下清冷寂静,只有四个人的脚步声回荡在空气里。这片林子在外面看来并不是很大,可一旦真正
进入到里面来就会发现这里委实大得出奇。
芭蕉树不高,最大的也只有四米出头,深褐色的茎上密密麻麻地垂满了椭圆形的叶子。高聪发现,这里的芭蕉叶都有一个特点—
—除了粗大的主脉,两边的叶肉十分柔软。每当他从树下走过,那些叶片便会轻轻地搭在他的肩上,那种感觉,就好像……就好
像,他的身后跟着一位绝世美人,有着世界上最艳丽的容颜,最曼妙的身姿。她勾起红润的嘴唇,伸出白皙纤细的玉臂,轻轻地
,轻轻地,拥抱住他。
那种感觉太美好,女人冰冷的身体贴上来,他感觉到她的玲珑有致,连她在耳边轻轻吹出的气都带着致命的诱惑。高聪不禁呻吟
了一声,他愿意溺死在这个女人的怀抱里。女人从他的身后拥抱住他,她什么话都没有说,可高聪仿佛看见,她贴在他后背上的
脸上,缓缓勾引的嘴角……
她细长的手臂环上他的脖子,高聪忍不住用脸颊去蹭,那将是怎样一种触感,他想。可是,碰触到的女人的手臂,怎么会这样干
燥,这样脉络清晰?不,不该是这样的。高聪睁开了眼,一片青翠欲滴的芭蕉叶静静立在眼前……
“我们到了。”徐闲舟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高聪打了个哆嗦,摸索着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去。
“又做春梦了?”徐闲舟笑嘻嘻地问。高聪瞪他一眼,将注意力放到了眼前的石碑上。
“这是什么?”
“如你所见,一座坟墓。”
“坟墓?”高聪凑近一看,果然,石碑上刻着几个字,“顾……盼……之……”他费力地辨认着主人的名字,墓碑右下角还刻着
几行小字,应该是“生于某某年,卒于某某年”和“某某人立”,但因年代太过久远,已经看不清楚了。
“好了。”徐闲舟拍拍手,“就送到这里吧。”他笑起来,眼睛弯弯的,“你觉得呢,韩小姐?”
高聪惊极了似地“嚯”地猛站起来,只见,韩佳盈顺了顺漆黑如墨的长发,冷笑着说:“既然来了,就留下来吧。”
第四十四章:幼真(上)
雾气四散在韩佳盈的身边,高聪仿佛看见了梦境中的那个女人,危险而又美丽。他已经好久没有这样好好看她了,眼前的这个女
人,一样的眉眼,一样的神情,但高聪知道,她已经不是韩佳盈了。她变成了千年以前的那个人,那个只要她对他笑一笑,他就
愿意为她做任何事的人。
是了,我认识她。高聪迷迷糊糊地想。
“阿杰,你醒来了?”韩佳盈微微一笑,温柔说。
高聪缓缓地吐出她的名字:“鱼……幼真……”
韩佳盈的眼角微微弯了起来,一如他初见她时的情景:“想起我来了?真好。”
高聪的头疼得厉害,眼前一片朦胧。记忆中,有个声音这样说:“高洁?好像女孩儿家的名字……说好了交换的,幼真,我的名
字叫鱼幼真。”
高洁?那,是谁?高聪不住想。“唔……”脑袋疼得无法思考,好像有什么要破茧而出,高聪痛苦地捂住头,祈求着向徐闲舟看
去——求求你,救救我……
韩佳盈顺着他看的方向,将视线停在徐闲舟身上:“不救他吗?”
徐闲舟摇摇头,说:“我救不了。”
他说的是实话。现在的韩佳盈,或者说,是鱼幼真,他斗不过。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眼里无喜无悲,神色比雾更要淡上几分,
叫了看了心寒。
“所以,你便不救他?”
“我救不了。”徐闲舟忽然笑起来,平淡无奇的容貌,却让人觉得舒服,“而你不会杀他。”
韩佳盈弯了弯头,状似思考,样子十分娇俏天真:“我不杀他,所以你把他带来?”
“是。”徐闲舟笑嘻嘻。
“所以,你把杨叶留下?”韩佳盈微笑着看着徐闲舟,仿佛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因为,你觉得我会杀他?”
“利用完了的棋子,留着对你没好处。”
“杀了,对我也没有好处。”
徐闲舟耸了耸肩:“那,大概是因为,怕你喜欢杀人吧。”说到一半他又笑,“所以我找了人救他。”
“原来你说人没到齐是这个意思。”韩佳盈终于明白,“你太聪明,我自愧不如。”
徐闲舟没有对她的赞赏表示什么,只是微微闭了闭眼,末了,睁开,说:“现在,人到齐了。”
“表叔至阳至煞,阿杰至阴至圣……”韩佳盈低着头踱了一个小圈,又忽然抬起头来,问道,“你觉得我会成功吗?”
徐闲舟不做回答,只是问:“你一定要他们死吗?”
韩佳盈同样没有回答,又低下头念念有词地踱起步来。
徐闲舟看了一直没有说话的秦子觉一眼,带点地调侃意味地说:“你不会是认为我们是在集体做梦吧?”
“不。”秦子觉回答,他看着四周渐浓的雾气,说,“这只是我的梦。”但愿你醒来。
徐闲舟说:“我们一起醒来。”他笑了笑,“如果你醒不过来,那我就陪着你,一直睡下去。”
雾气渐渐掩盖住那两个人的身影,韩佳盈看着他们,好像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那个时候,也是在这样的浓雾中,小奇带着那个
人缓缓消失……
她几乎第一眼就看到了他。高杰的手搭在那个人的肩膀上,为他们介绍:“这是我的好友顾盼之。盼之,这是鱼家小姐幼真。”
她微微一俯身:“顾先生……”
那人一笑,回礼:“鱼小姐。”好像所有的阳光一下子都集中到了他身上一样,她想,一个人,怎么能这样美好。
顾盼之,顾盼之。
好像就在顾盼之间,一个人笑吟吟地立在眼前,就像一股风,一阵烟,融在山水里,嵌在诗画间。他看向她的眼神那样地令人沉
醉,让她情愿溺死这清淡的山水里,醉死在这明朗的诗画间。
于是她开始千方百计地缠着他,不管他怎么微笑着拒绝,她总是有办法让他投降。
“你不是要学习蛊术吗?我可以教你。”她甜甜地笑。
他摇了摇头,轻声说:“高杰已经在山谷里等我了。”
“我跟你一块儿去。”她锲而不舍。
“高杰说那里很危险……”
“那正好,我保护你。”
他失笑:“我堂堂一个大男人,怎么能让小姐保护。”
“你可千万不要小看我。”她得意地仰起头,像只狡猾的小猫,“除了‘问骨’和高杰,这个寨子里就属我的蛊术最厉害了。”
他笑着说失礼失礼,最后,他们结伴去了山谷。那时候她不知道,这一去,就再没有回头的路了。
那一年,他们十五岁。
“你能不能告诉我,小奇是谁?”徐闲舟的问话打断了鱼幼真的思路。
“那是我弟弟。”
“这样说来,高聪看见的那些不是幻觉,而是当年的情景?”
“没错。”鱼幼真说,“是我亲手杀了他。”
“后悔吗?”
鱼幼真愣了愣,狐疑地看了徐闲舟一阵,没有看出什么,才淡淡地说:“没什么好后悔的。”
徐闲舟笑了笑,不再与她对视,转而问秦子觉说:“不觉得你表侄女不对劲?”
秦子觉不以为意:“不是她。”和她的母亲虞圣雅出事时一模一样的口气。一样那么笃定。
徐闲舟气闷:“那她是谁?”
秦子觉以看白痴的眼神看着徐闲舟,高聪刚才不是说过了吗,鱼幼真。
“好吧。”徐闲舟投降了,转而又不甘心似地问,“就一点都不好奇发生了什么事?”
秦子觉稳稳地看着徐闲舟,如果你憋得住,可以不说。
“好吧……”徐闲舟垂头丧气,“恩……事情大概是这样子的,那边那位鱼小姐,”徐闲舟指了指鱼幼真,“她爱上了一个人,
可是被她的弟弟横了刀夺了爱,于是她就杀死了弟弟和自己爱的人。”
“盼之不是幼真杀的。”有人插话。
“醒了?”徐闲舟笑嘻嘻地向高杰打招呼,接着推理,“恩,那就是她弟弟杀了她喜欢的人,于是她就杀了弟弟给爱人报仇。”
“幼真她……没有错。”高杰说。
出乎意料外的,秦子觉开了口:“杀哪个,都是错。”
他没有说“杀人就是错”,而是说“杀哪个都是错”,这话逗得高杰哈哈大笑。等到笑够了,他才说:“果然是至煞,没有世间
的是非,只有自己的对错。杀人不算错,杀至亲,错,杀至爱,错。对不对?”
“你说她没错。”秦子觉说。这话的意思十分明白,我怎么看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认为她有没有错。
显然,高杰并不认为鱼幼真有错,他有些激动起来:“是小奇!他要杀幼真,幼真是不得已才会反抗的。”
秦子觉不再理他,倒是徐闲舟笑嘻嘻地说:“既然你都知道,就由你来说吧。”
高杰犹豫着往鱼幼真的方向看去。此时的鱼幼真已经双眼紧闭,盘腿坐在了顾盼之的墓碑前。牛乳一样白的浓雾将她微微托起,
苍翠欲滴的芭蕉叶衬着她莹白的肤色,飘飘欲仙。
徐闲舟加紧劝诱:“就是死,也得让我们死个明白吧?”
高杰又看了一阵,终于叹出一口气:“幼真喜欢的那个人,叫做顾盼之,是我在寨子外结识的朋友。我们的寨子世代由‘问骨’
落迷蛊,外人是进不来的。盼之要救他的弟弟,千里迢迢地找来,却在附近的树林里徘徊了很久,就是找不到进来的路。我那时
年少轻狂,不知道守规矩,于是叫来了那一任的‘问骨’,也就是小奇,解了迷蛊让盼之进来。”
传说在很早很早以前,山里的一位神仙为感谢山下一座寨子里的人对他的敬重和保护,化身为凡人,教导寨子里的人学习蛊术。
那是世间最神秘、最厉害的蛊术,没有人能抵挡。寨子里天资聪颖的人很多,却没有一个人能学会山神所教授的全部蛊术。一年
过去了,山神回到了居住的地方,人们没有了山神的指导,对蛊术的学习渐渐停滞不前。时间一年又一年地过去,人们纷纷放弃
了研究。只有一个人,他对蛊术异常痴迷,没日没夜地研究,一刻都不曾想过要放弃。终于,二十年后的某一天,那个人终于掌
握了山神留下的所有蛊术,他用这些蛊术保护着自己的寨子不受外来的干扰和侵害,寨子里的人尊称他和他的后代为“问骨”。
每一任的“问骨”都有特殊的能力,天赋异禀,在寨子里有极高的地位。同样的,他们肩负着保护寨子的使命,每落一蛊都厉害
非常,无人能挡。这样的蛊,即使是施蛊者本人去解,都要付出极大的代价。“问骨”小奇为了解自己设下的“迷蛊”,气神俱
损。
“盼之进了寨子,得知小奇是因为自己才受的重伤,心里愧疚,终日等在小奇床头,只等他一句吩咐,从来不敢离开。小奇虽是
‘问骨’,身份尊贵,却也从来没有人对他这么无微不至过,我想,他打那时起心里就有了盼之了吧。”说到这里,高杰苦笑了
一下,“过了一段时日,小奇渐渐好了。我见他能下地走路了,便瞅准了一个时间,打算带盼之去见见幼真。见见……我心里头
喜欢的姑娘。”
第四十五章:幼真(中)
顾盼之就好像他的名字一样,美好而又飘渺。他是世界上最懂得笑的人,他的笑容与面对的人有关,与时辰有关,甚至,与天气
有关。没有人会讨厌他,因为他有着最恰到好处的笑。仿佛贴着一张对照表一样,完美又精确。
鱼幼真就是迷失在那样的笑容里的。浓雾之中,顾盼之的嘴角轻轻扬起,好像是在笑,又好像没有。他给她的感觉就像这眼前的
雾气一样,神秘而富有诱惑,引得她一步一步地深陷迷失。
“鱼小姐”,顾盼之那时,是这样叫她的。她望着他的嘴唇傻傻地发呆,想,如果从那里面吐出的是“幼真”两个字,那该有多
好。她不懂得情爱,不懂得什么叫做情窦初开,她只是觉得,如果顾盼之能叫她的名字,她就会很开心,就像学会了厉害的蛊术
一样开心,不,比那还要快乐。
她为了这个目标不断努力着,或纠缠或撒娇,用一切她所能想到的方法,尽管不那么高明。高杰曾不止一次说过她“不害臊”,
但她不明白,她的人生中从没有经历过“害羞”,她只知道,如果没有看见顾盼之,她会很难过。
十五岁的女孩子,用她最直接、最真实的方式喜欢着一个人。没有掩饰的,没有造作的,最最坦白的感情。
“幼真几乎在第一眼就喜欢上了盼之,我虽然不甘心,却也无可奈何。”高杰看着双目紧闭的鱼幼真,用徐闲舟所见过的,最最
温柔的表情说,“谁叫我……舍不得她伤心难过。”
她虽不是寨子里的小孩,却也是从小在这里长大的。送她来的人曾应承过族长,永生永世不再见她。从此,她就是族长的女儿了
。她有着寨子女儿家的纯真热情,也有着大家小姐的高洁优雅,一点一点地占领了寨子里最优秀的男孩子——高杰的心。
“我怪不了她,也怪不了盼之。盼之他,心里只想着救弟弟,幼真也好,小奇也罢,他从来没有真心喜欢过。”
听到这里,徐闲舟暗暗咋舌,现在都已经听得云里雾里了,居然还冒出一个弟弟来。
“还是我来说吧。”鱼幼真不知什么时候站了起来,“我越陷越深,只缠着阿爹将我许配给顾盼之。阿爹觉得他是个外人,虽不
愿意,却抵不过我胡搅蛮缠,找了顾盼之来说亲。我说,我不要聘礼不要花轿不要喜服,只求他……肯要我。可他却告诉我说,
他心里喜欢的人是小奇。”
高杰皱了皱眉,有些心疼地握住鱼幼真的手。鱼幼真朝他笑了笑,继续说:“我顿时觉得天崩地裂,不管不顾地要阿爹将小奇赶
出去。可小奇毕竟是‘问骨’,整个寨子赖以生存的信仰,纵使要了我的命,阿爹也不敢对他做什么。阿爹为了我,日日唉声叹
气,我却仍不肯放弃,寻了小奇便要打要杀。”
徐闲舟注意到,高杰的手紧了紧,仿佛要给鱼幼真力量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