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之门 上——千本刀

序章

我记得，那是四年前的一个冬日黄昏，我刚和哥哥大吵了一架，不顾哥哥的阻拦，怒气冲冲地甩门而出。

屋外，风雪弥漫，铺天盖地的雪花扬扬洒洒地飘落下来，将人间万物染成了一片银白的童话世界。我踏着没过脚踝的积雪，一步一个脚印地走着，滚烫的泪水不争气地滴落出来，滑过我被风雪吹得冰冷的脸颊，我反手抹掉眼泪，心里堵着一股闷气。哥哥，从小到大，我最崇拜最憧憬最敬仰的哥哥，在我心目中，他一直都是一个光明的正义的化身，可是我万万没想到，他居然加入了黑社会。我甚至在家里发现了他藏在床头的毒品，当我拿着那包白色粉末质问他的时候，哥哥竟然扇了我一个耳光，破口大骂。于是，从来没有顶撞过哥哥的我，也开始恶言相向，最终愤怒离家。

我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当时的感觉，除了极端的气愤，还夹杂着一种被背叛被欺骗的感觉。现在想来，也许正是因为当初这件事，直接导致了我在高中毕业后所有的升学志愿中都填了警校。

那一年，我刚好十八岁。当然，我也绝对没有猜到，在那个冬雪飘零的傍晚，我，第一次邂逅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在那片苍茫的皑皑白雪之中，我独自一人走了很久，街上的行人寥寥无几，天色渐晚，我越来越感到寒冷和孤单，那种感觉就仿佛自己被整个世界抛弃了。就在那个时候，我听到了一阵天籁之音，空灵的，辽阔的，高亢的，像是从遥远的天际，伴随着这纷纷扬扬的白雪精华一起飘落而下。我被这声音迷住了，痴痴地聆听着，一步一步地循声而去。当我终于寻到那个声音源头的时候，我发现这是一座尖顶拱门彩绘玻璃的教堂，里面正在做弥撒，而那天籁之音，正是唱诗班的歌声。一切，显得如此美好，令人心怀感动，泪盈于睫。我缓缓踱步，在教堂门前拾级而上，这时，我居然看到了还有另外一个人。他正定定地站立在教堂那两扇巨大的木门前，略微抬着头，望着门上那枚黑色的十字架，一动不动。也许他是同我一样，也被这空灵缥缈如沐春风的歌声所吸引，一时间忘却身在何处。

我站在他身后几步之遥，看着他单薄却挺拔的背影。他看上去是如此孤单如此寂寞，漫天纷飞的冬雪中，他竟然只穿了一件很薄的单衣，安静地伫立，肩头落满了雪花，仿佛失去了羽翼的天使，找不到回家的路，令人心生怜惜。

我看着他，忍不住轻声叫唤。“喂，你……”

过了两秒钟，他缓缓转身 ，淡淡地看了我一眼。我不禁一愣，因为那张脸，实在太漂亮了，我还从来没有见过一个男人可以长得如此清丽秀美，可是伴随着飘落在发稍的白色雪花，他的目光里却透着一股深深的隐忍的忧伤。

我怔怔地望着他，喃喃道：“你……不冷么？”

他没有说话，脸上也没有表情，只是看着我。

我突然间一时冲动，脱下了自己的外套递过去。“穿那么少，会感冒的。”

他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惊讶，但却没有接我的衣服。我有点尴尬地伸着手僵持在那里，不知道是该缩回来，还是该塞进他手里。一阵料峭寒风吹过，我不禁冷得浑身一阵哆嗦，这才突然想起来，脱下外套后我自己也只是穿了一件单衣而已。

那个人突然笑了一下，他笑起来非常好看，唇角弯弯，目光清澈，长长的睫毛沾着湿湿的雪花。他沉默地看着我，什么话也没说，接过我的衣服，却披上了我的肩头，然后转身离去。

我突然叫他：“喂，你不进去吗？不进教堂里听唱诗班唱歌吗？”

他驻足，没有回头，许久，淡淡地说了句：“像我这样的人，是没有资格进去的。”

我不明所以地侧了侧头，站在教堂门口，看着他孤独的身影在茫茫雪地里越走越远、越走越远……

第一部

第一章

（林浅含，男，二十二岁，中央区警校三年级学生。）

（韩城，男，三十岁，中央区警示厅反黑组高级督察。）

窗外的阳光很灿烂，明晃晃亮澄澄的一片，碧绿的树叶在鲜橙色的光芒中轻轻摇摆，散发出生机盎然的蓬勃朝气。然而，与此相比，眼前的这条走廊却仍然显得十分森冷阴暗，仿佛与世隔绝，纵使外面的阳光再耀眼，却丝毫照射不进来。

我跟在这个叫韩城的男人身后大步走着，每走一步都感觉心往下沈一沈，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和寒气慢慢地从脚底升腾上来，偏偏这条走廊又似乎漫长得永远没有尽头，我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紧握着双拳，一言不发。

韩城的皮鞋鞋跟在空阔的走廊地面上敲出有节奏的回音，我们始终隔着三步之遥，一前一后地走着。

过了一会儿，韩城回头看看我，说：“浅含，等一下无论看到什么，都记得要保持冷静，我能够带你来这里，已经是破例了。”

当他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我们已经在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门前站定。我面无表情地扫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伴随着咯咯作响的刺耳金属声，铁门被费力地推开，呈现在我眼前的，是一间宽敞但却阴森寒冷的房间，房间里有次序地摆放着一张张类似手术台的推车，有些推车是空着的，而有些，上面则横着一个长长的黑色胶袋，每个胶袋底部都挂着一张身份识别用的白色卡片。

我绝望地看着。我知道，那些黑色胶袋里面装着的，是还没来得及火化或者还有其他用途的尸体。而这些尸体，全都是见不得光的，所以才会被秘密地运来此地，掩人耳目地暗中焚化。有很多，甚至连姓名都没有留下。

我紧紧咬着牙齿，身体开始有点无法自控地微微震颤。

韩城从容地走到一辆推车前，拿起底部的白色卡片看了看，然后抬头望着我，指指那具黑色胶袋：“在这里。”

我的心一下子被抽住了，怔怔地看着那个袋子，一步一晃地走上前，感觉就像踏在虚无缥缈的云端，每一步都可能让我骤然跌倒。

“你，确定要打开？”韩城的语气有些犹豫起来。

“是的。”我咬牙道，眼睛注视着胶袋中间已经被拉开一条缝隙的开口。

韩城踌躇了一下。“浅含，你知道，有些尸体可能会比较不堪入目一点——”

“我说打开！”我突然吼了一声，打断了他的话。

韩城愣了一下，没有再多说什么，叹了口气，然后抬手“呲——”地一声，拉开了那个黑色胶袋的拉链。

刹那间，我倒抽了一口冷气，全身的血液仿佛一瞬间凝固。胶袋里面的，是一具全身被烧得焦黑发臭，混合着脓血和溃烂皮肉的尸体，根本面目全非，无法辨认。

“这是什么？”我虚脱般地低声问了句。

韩城没有说话，轻声叹息。

“你回答我，这是什么？”我抬头瞪着他，语气低沉。

韩城仍然没有说话，不忍卒睹地转过头。

我突然间紧紧扯住了他西装的领口，愤怒地大声咆哮了起来：“你回答我啊！这是什么？！”

“浅含，冷静一点，我们能够找回子含的尸体已经很不容易了——”

“你给我闭嘴！！”我忍无可忍地突然挥拳，重击他的左颊上。韩城踉跄了一步，跌倒在地，神情有点愠怒起来。

“是你自己坚持要看你哥哥的尸体的！现在却无法接受，早知道就不应该答应你！”韩城擦了擦唇边的淤血，皱眉看着我。

“简直笑话！”我情绪失控地怒吼着，“你就这样给我一堆焦黑的烂肉，告诉我这就是我哥哥，你让我怎么接受？！”

韩城一声短促的叹息，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衣服上的灰，沉默了一下，说：“关于子含的死，我也很难过，但是——”他抬头看看我，一脸严肃地说，“林子含是个警察，当初潜入黑帮当卧底的时候，他就应该已经做好了随时牺牲的准备，所以，你应该为你哥哥感到骄傲，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发疯似地胡闹。更何况，别忘记，你自己，也是一个警察！”

听完这些话，我一下子懵了，怔在原地努力克制了几秒钟后，最终还是忍不住膝头一软，跪倒在地，歇斯底里地嘶声大吼，泪流满面。

这些年来，我一直在与哥哥冷战，因为他加入黑社会的事情，我和他吵了无数次架，甚至动过手，从小到大原本和哥哥之间亲密无间的情感突然彻底崩溃，自从进入警校后，我便很少回家，我不愿意面对哥哥，我从心底里怨恨他。可是我不知道，他居然是卧底，现在就连一次弥补的机会都没给我，哥哥就这样突然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我唯一的亲人，我最亲爱最尊敬最崇拜的，哥哥。

（林子含，男，二十八岁，中央区警示厅反黑组成员，卧底五年，殉职。）

第二章

从停尸房出来，韩城将车开到了一处僻静的海岸。时值暖春，海风咸湿而温和，潮水湛蓝，有节奏地抨击在岸边的岩石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我坐在副驾上，打开车窗，迎着海风一口一口地抽着烟，心里始终无法彻底平静，我无法接受哥哥已经殉职的事实。

“你必须要还我哥哥清白，我不想他到死还被人误认为是黑社会的。”我在烟盒里摁灭了烟，深吸了口气。

韩城静默了几秒，说：“暂时还不行。”

“你什么意思？”我皱眉。

“潜入黑帮卧底的，不止你哥哥一个，假如现在曝光身份，很可能会牵连到其他人，何况，这次的行动还没有结束，稍有差池便前功尽弃。”

我疑惑地想了想，当即奇怪地盯着他。“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会把事实真相告诉我？别跟我说你是因为动了恻隐之心。”

韩城笑了起来。“林浅含，你果然很聪明。”一边说着，他一边从驾驶室的柜子里取出一个黄色牛皮纸档案袋，递给我。

“什么东西？”我迟疑地接过。

“关于你哥哥潜入的那个黑社会组织的资料。”

我诧异地看看手里沈甸甸的档案袋，没有打开。“这应该属于机密文件吧，为什么要给我看？”

韩城笑笑，转头看着我，略俯身，沈声道：“你想不想接替你哥哥，去完成他未完的任务？”

我忽然一愣，停顿了很久，质疑地盯着他。“你，该不会要我去当卧底吧？”

韩城讳莫如深地笑了。

我不禁失笑。“你开玩笑，我警校还没有毕业呢，严格说起来，我目前还不算警察，你们反黑组就那么缺人么？连预警也要派上第一线？”

韩城没有说话，却一直目光沉沉地注视着我。

我不动声色地看看他，把档案袋放回了他的柜子。

“林浅含，我希望你能明白一件事。”这时，韩城突然语气阴沉了起来，“你哥哥的所有身份证明和档案资料全都在我这里，也就是说，只有我，才能证明你哥哥的清白，要是我一个不小心，销毁了那些档案，那么林子含就永远也无法做回警察了。”

我忽然皱眉，不可思议地看他：“你威胁我？！”

韩城挑了挑眉，紧紧盯着我，似笑非笑地说：“不是我威胁你，我只是在阐述事实。更何况，你就不想追查出杀你哥哥的凶手么？那个人用如此残忍的手段，活活烧死了子含，你就一点也不想替你哥哥报仇么？”

“我……”这句话，触动了我心底的那根弦。是的，如果可以，我想亲手杀了那个凶手。

韩城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得逞般地笑了笑。

晚上七点。

这是一间暗房，没有开灯，我坐在椅子上，看着眼前投影仪上亮起的一张张幻灯片，耳边回响着韩城一句句铿锵有力的话语。

“林浅含，从现在开始，我会销毁你过去的一切档案履历，包括你在警校的所有记录，你将以另一重身份在黑社会组织中开始你的生活，但是你必须时刻牢记，你是一名警察，不可以杀人，不可以做伤天害理的事情，否则，法律一样会制裁你。你的身份，只有我知道，我会不定期地和你秘密接头。

“你将要潜入的帮会，叫青英会。目前，青英会是黑道上势力范围最广，最具有影响力，也是最强势的一个黑社会组织，在黑白两道分别都有他们的人，大大小小一共五十二个分会，其中前十个分会实力不可小觑，尤其是前十个分会长，个个都是难缠的狠角，你务必要小心。关于这十个人，我已经把详细资料给了你，回去好好看看。

“当然，整个青英会中，实力最强手段最狠心机最深的，当属他们的会长，人称，猎鹰，很少有人知道他的真实姓名。他叫，褚默，男，二十七岁。他也是我们这次卧底行动的目标人物，很可惜，五年来并没有取得很大的进展。林浅含，我希望你的加入能够对我们有所帮助。”

听到这里，我忽然实在忍不住地冷笑了起来。

韩城停了下来，透过投影仪幽暗的蓝光看着我。“有什么地方可笑的么？”

我嘲讽地看他。“你们反黑组的精英五年来都没有取得进展，我一个预警能有什么帮助？”

韩城突然不说话了，停顿了一会儿，意味深长地笑笑，他一手撑在桌上，俯身凑近，一手冷不防地捏住了我的下巴，眯起眼睛细细地看我，笑着说：“虽然我不指望你在实战上会起到什么作用，但是你这张女人一样漂亮的脸……应该很有用……”

我有点不太明白他的话，疑惑地看着他。

韩城放了手，缓缓道：“据探员提供的情报，褚默喜欢的，是男人，我想他应该会喜欢你这张脸，所以我想尝试一下，把你安插在褚默身边，你最好能尽一切办法虏获他。只要掌控了褚默，那么离粉碎青英会也不远了。”

韩城从容不迫地一边说着，我却越来越感到恼火。“喂，等一下，你当我什么人？男妓么？竟然让我去色诱？”

韩城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并没有回答我的话，而是接着说了下去。“在你加入青英会后，会有另一个卧底来接应你，记住，他的行动代号是，鬼咒。因为这次的任务目标是猎鹰，所以我们的行动，称为捕鹰行动。林浅含，你的行动代号叫，暗月。千万牢记，除非必要，绝对不可以向任何人泄漏自己的行动代号，否则会有生命危险。”

我沉默着没有作声，隐隐地感觉到，自己似乎将要陷入一个危机四伏的险境。

在一切讲解完毕后，韩城打开了灯，撤掉了投影仪上那些资料和图片。最后，他交给我一张照片：“这是青英会会长，猎鹰。”

随后，他重重地拍了拍我肩膀，沈声道：“浅含，凡事小心，不可冲动，有什么事情先和我联络了再行动。千万保重。”

我点点头，然后看看手中的照片，却一下子愣住了。照片上，是一个面容秀丽的年轻男子，穿着一袭黑色休闲衣，在身后四名保镖的陪同下从一家酒店大门走出来。

这就是青英会会长，猎鹰？

这张脸，我见过。

是的，四年前那个冬雪纷飞的黄昏，我曾在一间教堂门口，和他有过一面之缘，当时他那浅浅一笑，给我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但我怎么也没想到，这样一个有着温暖笑容的俊秀男子，竟然会是名震黑白两道的黑社会老大……

第三章

这是巨鲸帮开设的一家地下赌场。

宽敞安静的VIP包房里，只亮着一盏昏黄明灭的灯，灯下，是一张墨绿色的长方形赌桌，赌桌两端，分别坐着两个人，青英会会长，褚默，以及巨鲸帮老大，灰鸦。灰鸦身后站着一排黑衣保镖，而褚默身后，只有一个人，年轻的助理秘书，苏澈。褚默从容地靠在椅背上，交叠着修长的双腿，神情淡漠。灰鸦正抽着一支雪茄，不时地从嘴巴里吞吐出厚重缭绕的烟雾，他看着对面的褚默，笑了下，说：“猎鹰到底是猎鹰，真有胆识，来到我巨鲸帮的地盘，居然只带了一个手下，你就不怕我会对你不利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