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不知道再说什么,只是并肩坐着,各怀心事,看着帐篷缝隙中泄露的一点阳光激起点点粉尘。
也不知过了多久,孟一凡在帐外道:“王爷。”
“何事?”
“有加急军情。”
“拿进来。”
孟一凡撩开帐帘进来,递上塘报。然后向虞静卿行礼问候。
塘报上说得正是大顺入侵屠城之事。章文龙递给孟一凡。孟一凡看了一遍,脸色铁青,情绪有些起伏,但是表情仍是淡淡地道:“王爷有何打算?”
章文龙转身负手而立,带着些无奈带着些沉重道:“除了随波逐流还能如何?”
孟一凡瞟了虞静卿一眼道:“打了那么多年战,讨个安稳不易。王爷为治下百姓着想,原属本分。”
虞静卿面无表情地立于一旁,低垂眼帘,挡住了所有的情绪,只是在听到孟一凡的一席话时,眼睫微颤,眉头不由得蹙了起来。
章文龙背对两人,抬手按住额头道:“通知大家回城!”
孟一凡应下,躬身出了帅帐。
章文龙转头对着虞静卿苦笑道:“你看,他们都不愿意打仗。”
虞静卿无声一叹,道:“既然如此,我明日便启程。”
拔营启程时,虞静卿的一名随从紧随其后。章文龙仔细打量,见他身材高挑,生得清雅韵致,只是眉目间冷漠凝重,一副生人莫近的样子。章文龙觉得他颇眼熟,一时间想不起来,待他行礼才想起是张立贤。想起张立贤小时候眉眼弯弯的样子,再看眼前冷淡安静的青年,章文龙几乎不敢相认,没想到他在外拜师学艺行走江湖也不过几年时间竟有如此大的变化。不过看张立贤功夫不错的样子,他也大感宽慰。
一行人快马扬鞭,当晚就回到坤明城里。
章虞两人久别重逢,原该温存一番,可是战争的阴云重重压在他们的心头,两人无心儿女情长,草草用过饭竟然罕见地相对无言。
掌灯时分,张龙来找章文龙。
张龙一见他就叫道:“打仗了,你不着急啊?”
章文龙故作平静道:“朝廷都派兵了,我着什么急?”
张龙噎了一下,声音微微有些颤抖道:“大顺的王八羔子都屠城了……”张龙是苍平人,此次大顺屠杀的地点正是他的家乡。
章文龙拍着他的肩膀安慰道:“我知道你难过,可是……”章文龙长叹一声,说不下去了。
张龙红着眼睛道:“大家享福惯了,血性都没有了,只想着过安逸日子。”
章文龙默默坐在他身边,其实张龙说的话正是他的心声。他很想上战场,很想像过去那样纵横疆场快意杀敌,然而一想到要将安定下来的子弟兵带上战场,他实在下不了决心。
张龙握着章文龙的手,眼眶里有点泪意道:“王爷,我知道虞太傅这次来是劝你出兵的。你带我们出战吧,杀了那些王八羔子!”
章文龙望着他无奈地苦笑道:“兄弟,你让我想想。”
张龙立起身,郑重地道:“王爷,我没忘记自己是军人!”
章文龙也战起来,肃容道:“我也没忘记!”
张龙不再说话,深深地望了他一眼,转身大踏步离开。
章文龙立大厅门前,今晚夜色如此冷清,连月光都显得那么突兀。思绪在幽岑的空间里千回百转。章文龙胸中热血汹涌澎湃,犹如岩浆奔涌,只恨不得马上提刀纵马直奔战场,然而头脑中那根冷静的弦一直绷着,想起孟一凡的话,他不得不生生将一腔热血压下。身为军人有军人的责任,而作为云南王有云南王的责任,他第一次觉得两者如此矛盾,又如此沉重。
章文龙陡然跃起,飞身抽出一柄长剑挥舞开来。长剑翻舞,他他踏歌而行:“烽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 牙璋辞凤阙,铁骑绕龙城。 雪暗雕旗画,风多杂鼓声。 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杨炯《从军行》)”歌声豪迈,剑意酣畅,将他周身掩映在夺目的银光中。就在他隙中独步,衣带当风的顺间,他手臂舒展,宝剑脱手而出,插入柱子直至没柄,剑柄犹自摇晃不已。他仰首长啸,却难吐尽心中块垒。
章文龙回到染竹轩,见虞静卿已经睡了,自己也上床睡下。辗转反侧之下,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他似乎看见屠城的场面。脚下的土地是火烧血浸过的,触目所及是一层层断肢残骸,偶尔能看到一两个头颅仰面朝上,面上都带着惊恐惧怕的神情。在尸体间赫然跌着一只小小断手,兀自圆润可爱,还抓着一支拨浪鼓,一具婴儿尸体被砍成了几段。
章文龙从床上猛然坐起,冷汗已经沾湿重衣,顺着额头滴了下来。他胸膛起伏,喘着粗气,知道刚才是在做梦,但是那种真实的感觉几如身临其境,鼻尖似乎还萦绕着淡淡的血腥气。
虞静卿被他惊醒,跟着坐起身,柔声问道:“做噩梦了?”
章文龙擦去额上的汗,将头靠在他肩上,用劲呼吸着他的气息,心中稍稍平静了一些。他低声道:“我是不是太窝囊了?”
虞静卿扳过他的肩膀抱住他道:“你想保一方平安也没有错。但是如果京城被破,多少人会趁机作乱,到那时南疆真能置身世外吗?何况,你不想南疆百姓卷入战火,那些被侵略屠杀的百姓就想被卷入战火么?他们又何其无辜!你有兵有才,却偏安一隅,你于心何忍?”最后几句说得轻悄,却含着些质问与责怪在其中,如重雷敲击在章文龙心头。
他身体一僵,呼道:“不要说了!”
虞静卿见他满面痛苦之色,心有不忍,放软了态度道:“圣人曰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你有能力兼济天下,为什么不能放下对朝廷的偏见,为天下苍生战这一遭?”
章文龙不答话,披衣下床。他在窗前立了一会儿,然后出门而去。虞静卿静静地望着他消失在门外,百味杂陈,眉间一片复杂神色。
第十五章:出战
天子太傅虞静卿到南疆的第二日,云南王章文龙便将南疆幕僚臣子召集到议事厅。章文龙身着蟒袍,头戴金冠,面容端凝坐于上首。虞静卿一身便服坐于左边的客座。
章文龙将苍平战事说了一遍,顿时如油溅沸水,引起一阵哗然。
章文龙将手一抬,示意大家噤声,用眼睛从在场人的面上一一扫过,慨然道:“如今外掳进犯,百姓涂炭,天朝堪危。身为军人本应保家卫国,抵御外敌,平乱军虽然不才,也是有血性的男儿,至此危难之际理应挺身而出,所以我决定亲自带兵支援朝廷,不日前往苍平。”
章文龙话音刚落,孟一凡便站出来反对,张龙与他争锋相对争执起来。两人都是平乱军中威望颇高之人,各代表了一些人的观点,其实就是平乱军中主战主和两派。
张龙是粗人,争不过孟一凡,气得坐在椅子上吭哧吭哧喘粗气。虞静卿见此情景,将手中茶杯放在几案上,不急不徐站起身,对众人一抱拳,侃侃而谈。他陈述利弊,晓理明情,说到慷慨激昂之处,在场之人不是出声应和便是点头赞同。最后连孟一凡这样反对出战的中坚派都被他说得心悦诚服。
其实在场的人都是有些血性的率直男儿,不愿打战无非是经历战祸太多,难得过上几天太平日子。在张龙和孟一凡争论时,大部分人已经动了心,再经虞静卿一番说服,胸中豪情陡生,均愿意担起军人的职责,拯救百姓于水火。
章文龙本来是想让大家自愿表态,愿意去的就去,不愿意去的则留守,未曾想到竟然得到一致的支持,最后经过斟酌,留下部分人留守南疆,而平乱军的精锐则尽数带往苍平。
青龙国的西南边境紧邻骠骑国。骠骑国尚武,自建国以来数百年间征战无数,因为觊觎青龙国的富饶土地,多次进犯,双方各有胜负,但是骠骑国始终被挡在青龙国门之外,占不到任何便宜。昌平贰年,骠骑联合周边诸国进犯南疆,被以云南王章文龙为首的南疆诸部土司联合大败,骠骑国受到重创,国王一命呜呼。国外死后两位王子争夺帝位,不果,骠骑国遂分裂为南北两部,南部迁徙到毗邻南疆的苍平一线,更名为大顺国。大顺国重武轻文,不到三年时间尽数鲸吞周边诸小国小部。这次终于按捺不住举兵进犯青龙国。
苍平境内有一山脉,绵延数里,成为天然屏障,名曰揽月山。揽月山下即是一马平川,直达青龙都城,无任何屏障可依。揽月山边有南北两座城池,一曰青州,一曰云州。青、云两州分别建在揽月山的两个隘口处,是穿越揽月山的必经之路,于是这两州便成为两国争夺的焦点。大顺突袭青龙,夺取了青、云两州,由于遭到守城士兵顽强抵抗折损颇多,于是夺城之日便屠城报复,不料此举为青龙军队赢得了时间,增援军队顺利抵达两州城下。于是青龙与大顺你来我往,一方才攻进城不久便被另一方攻下,如此几番争夺,战事惨烈而胶着。
章文龙带领平乱军达到苍平时,刘燮正带领七万兵马攻打云州,而青州城不但被大顺占领,还有数万军队驻扎城外,将青州城围成个铁桶。上官文宇带领八万军队驻扎在离青州不远的幽州城内,按兵不动,与青州的大顺军队形成对峙之势。
虞静卿随章文龙一起到幽州,他是作为御封军中经略使到任的,明处是主管后勤粮草诸事,暗处则是监督主帅上官文宇。上官文宇见他已是不爽,再见到章文龙后更是脸色大变,等接到虞静卿带来的任命章文龙为副帅的御旨时,面色乌黑,眼神阴鸷,不情不愿又无可奈何。
接完圣旨后,大家互相寒暄一番。
虞静卿带点讥讽道:“能让堂堂云南王作威武侯的副帅,侯爷当真是威武。”
上官文宇闻言脸又黑了几分,表面还故作谦让道:“哪里,此番得王爷襄助,我何其有幸。”
虞静卿抿住唇边的笑容,拿起茶杯喝茶,在杯子后面对章文龙眨了眨眼睛。
章文龙见他促狭调皮的样子,心神一荡。他忙用拳抵着下巴,装模作样地咳嗽两声,掩饰自己的失态。
上官文宇没有注意到两人的小动作,对着地图指点一番,介绍目前的战局。
章文龙听完他的陈述,微微眯起眼,若有所思地问道:“青州城三面环山,山壁均为峭壁,有此天险可依,又有重兵屯集,易受难攻。”
上官文宇捋须点头道:“正是。”
章文龙眼中精光闪动道:“如此僵持,若大顺援兵一到,幽州堪危。”
上官文宇有些不服气地道:“王爷有没有攻城的好方法?”
章文龙淡笑道:“暂时没有。”
上官文宇挑起一边眉头道:“王爷用兵如神,还盼能早日想出攻城之计。”言语间带了一番看热闹的意味。
章文龙不以为忤,安排好平乱军后,便每日与军中诸将看地图,摆阵型,冥思苦想破城的方法。
虞静卿在城中有自己的住处,平日公务繁忙,兼身处军中,为避人言,两人甚少见面。
这一日虞静卿将刚运到的粮草安置好,骑马往幽州城赶。一路上晚风拂面,远处金乌西坠,云霞绚烂,山间树木黄红绿相间,缤纷的颜色与天边霞光交相辉映,煞是好看。这段时间忙碌紧张,没有一刻闲暇,此刻突然看见眼前美景,虞静卿只觉心旷神怡,不禁放慢脚步欣赏沿途景致。
猛然耳边传来衣带振动的声音,然后他身体一暖,被一双铁臂搂住。虞静卿不用看也知道是谁,嘴边绽开一个轻松的笑容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章文龙在他耳边道:“我听说你来这边就跟来了。”
温热的气息喷在颈边,激起一阵微漾的酥麻。虞静卿微闭眼眸轻声道:“寻我做什么?”
章文龙低头在他耳边摩挲。他的几缕发丝拂过脸颊,缠绵纠结。章文龙轻舔他的耳廓,喃喃道:“想你了。”
虞静卿脸颊飞起一片红云,一直染红颈项耳朵。他靠在章文龙胸前,感受着他坚实的心跳和温暖的怀抱,只希望这条路长些,再长些。
也不知走了多久,虞静卿见张立贤等随从等在前方——他们见到章文龙时都故意往前去,留他二人独处。现在已经到了大路口,隐隐能听到人声。
章文龙跃下马,握着虞静卿的手道:“我今日到山上探了一番,攻城之事已有计较,待我再仔细想想。”
虞静卿心中有千言万语,却只是简单地叮嘱一句道:“不要太操劳了。”
章文龙脸上有些风霜之色,但眉间无限温柔,道:“你也是。”
他们一人坐在马上,一人站在地上,目光交织,无限思念无限牵挂全在这无言的凝视中涌动。
片刻,章文龙一拍马臀,道:“走吧。”
马扬蹄奔跑,虞静卿回头,只见章文龙站在暮色中冲他挥手。
虞静卿回到临时府第时,见门口停着一辆马车,马车周围站着几个人,全身罩在黑色大氅中,只露出一双眼睛。
其中一人见到他,上来拱手行礼道:“虞太傅。”
虞静卿听出是御前侍卫长齐杰的声音,心中咯!跳了一下。他压低声音道:“你怎么来了?”
齐杰冲他摇摇手,示意不要说话,然后敲敲车箱壁,低声道:“主子,虞太傅回来了。”
车箱门打开,门帘一掀,从里面走下一名同样是全身罩在黑色大氅中的人。那人下了车,不言不语径直朝大门走去。
虞静卿对他的身份已经了然,也不说话,跟着他走进府。
进了内室,虞静卿摒退众人关好门窗,转身跪在地上行大礼道:“虞静卿参见万岁。”
黑衣人褪下大氅,露出一张略带稚气却十分英挺的脸,笑嘻嘻道:“太傅不必多礼。”这位少年正是昌平帝墨奕。
墨奕非常敬重虞静卿,师徒二人十分亲厚,平日里墨奕不称朕,虞静卿也不称臣,私下都如普通师徒一般相处。今日虞静卿在无人时仍让行君臣之礼,墨奕知道他定是心里不痛快,要教训自己。
墨奕上前扶起跪在地上的虞静卿。虞静卿垂首而立,并不言语。
墨奕眨着眼道:“太傅是不是生我的气了?”
虞静卿肃然道:“皇上怎能私自出宫到前线来?”
墨奕上前拉住他的手,道:“母后天天逼我选妃,烦死了。我现在还不到十六岁,再说战事如此紧张,我怎么会有心情?我实在是被逼得紧了,又担心战事才出来的。”说到最后语气中带上些许撒娇的味道。
虞静卿望着他清亮的眼睛,稚气的脸庞,心中软了下来,轻叹道:“皇上还是太鲁莽了。”
墨奕摇晃着虞静卿的手,道:“太傅放心,京城我已经布置妥当,有唐相替我主持朝政。我住在你这里,只要不出门不会有人知道的。”
虞静卿露出一个宠溺的微笑道:“陛下呆得住?”
墨奕叫道:“呆得住,呆得住。太傅就是我的耳目。快把这边事讲给我听。”
说着便拉虞静卿坐到榻上,问东问西。虞静卿见他一派天真,不知是喜欢还是忧虑,微微无奈地摇了摇头。墨奕把他的举动看在眼里,黑眸中闪过一丝狡黠。
第十六章:定计
平乱军的将领们聚集在章文龙的帅帐中,章文龙指着地图讲解刚想出的攻城之计。
孟一凡听完,抚颌道:“此计可行,但太过凶险。”
章文龙摸着额头道:“我知道凶险,却是唯一的方法。”
张龙道:“要行此计还得是我们这些兄弟上,就怕上官文宇使绊子。”
邓宝道:“不至于吧,毕竟大敌当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