郦宸风幽幽的起身:“身子不好,路上太辛苦了些。奶娘这段日子就留在宫里照顾他吧。”
“我们回去。”奶娘扶着晏敏起来。晏敏全身好像没了骨头,好容易托起他的身子,他身子一歪差点翻滚下来。
“就在这里,随时可以传唤太医。”郦宸风扶住晏敏放回到床上,微微蹙眉。
奶娘还要坚持,丁禄拉长脸:“这是陛下旨意,陛下爱惜晏大人,嬷嬷快领旨谢恩。”
奶娘放下晏敏,看他这模样好像是受了什么刺激。她又一介妇道人家,搬不起扛不动。只好把坐在床边握着晏敏的手默默流泪。
郦宸风将手里的莲子汤递给奶娘:“奶娘喂给他喝吧。”
奶娘端起莲子汤,挑了一匙送到晏敏的嘴唇边:“敏哥,喝莲子汤。”
晏敏不动,强灌到他嘴里的又从唇边滑下来,滴得满身都是。郦宸风叹了口气,从一旁的锦匣里取出一颗丸药塞进他的嘴里,点
住穴道强迫晏敏吞了下去。
“朕用晚膳的时候再来。”郦宸风起身离开含香殿。
“敏哥儿,你究竟是怎么了?”奶娘坐在床边抚摸晏敏的手。他自小习武,手掌比一般人粗糙得多,如今又瘦了,手上的茧子硬
硬的刺刺的。奶娘擦了把眼泪:“你到底是怎么了,说给奶娘听。你这样子要吓死奶娘了。你从小就活得不容易,好容易熬到成
年了,可别到这时候突然不管奶娘了。”
晏敏一动也不动。奶娘扯扯他:“你要是不喜欢这儿,你就吃点东西,自己有力气了站起来跟我回家去。回晏家的老宅子也好,
回岭南也好。奶娘年纪大扛不动你。”
“想怎么样,你给个准话儿。一声都不吭得,奶娘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虫儿。要是受了委屈什么的,你跟我说。不想说你就哭。谁
说什么男儿有泪不轻弹,都是狗屁的混帐话。”
坐了一下午,奶娘就坐在晏敏的床边说了一下午。晏敏始终没有反应。转眼到了晚膳的时间,郦宸风又带着晚饭过来。几碗粥,
几样精致小菜。奶娘喂了两匙,晏敏还是动都不动。奶娘叹了口气,也不再强迫他。郦宸风皱着脸:“奶娘还有没有别的法子。
”
奶娘摇了摇头。
郦宸风无奈,只得又拿了一丸药强迫晏敏吞下。
待到郦宸风走了,奶娘坐在晏敏身边:“你有心结,我看出来了。解铃还需系铃人。若是这系铃人没了,你恐怕是要跟着他一起
去。我在晏家做了一辈子下人,却了晏家也没别的去处。你要去,你只管去。料理好你,我也下去,还找你们给晏家当下人去。
但求黄泉底下,老爷和夫人别责骂我。”
晏敏的喉头抽了抽。奶娘苦笑:“从岭南回来,我想着好好的看着你成家立业,这也算是对老爷夫人有个交待。结果,到底是天
不从人愿。”
晏敏的手指动了动,握住奶娘的手。奶娘看着他枯瘦的手:“还有什么话要说?”
晏敏摇了摇头。奶娘将他的手握在双手中间:“你想怎样都好,奶娘不怪你。”
喉管里发出气流的声音,奶娘凑到跟前:“想说什么?”
晏敏只觉得脑子里终于清明了些,心便开始痛如刀绞。司马空所有说过的话都在脑子里清皙的盘旋着。他一直磊落爽朗,所记得
的,全是他的笑声。眼角滑落两行清泪。
郦宸风兴冲冲的走进含香殿,晏敏吃了半碗粥便推开不吃了。奶娘也不勉强他,把碗递给宫女,放他躺下去。
“敏之。”郦宸风走到床前。晏敏翻了个身,背朝外边。奶娘替他掖好被角,朝郦宸风微施一礼。郦宸风坐在床边看着他的背影
。他的手全藏在被子里,想握也没得握,只好扳扳他的肩:“朕给你带了你爱吃的点心,要不要吃些?”
晏敏没反应。
“睡起来了再吃吧。”郦宸风又道。
“敏哥儿精神还不好,陛下让他歇着吧。”奶娘开口逐客。丁禄又尖着嗓子要骂,郦宸风站起身:“朕明天再来。”
丁禄跟着郦宸风出了含香殿,忿忿道:“那老嬷嬷也太不知礼数,竟然对陛下一再无理。”
“多嘴。”郦宸风斥了一句。奶娘无礼算不上什么,她能让晏敏开口吃东西那就是她的功劳。郦宸风吐了口气,总有一天,那些
事就会被他淡忘。总有一天,他会知道世间还有人对他好。郦宸风扬起嘴唇,或许这一天并不遥远。回到御书房,他拿起桌上的
折子。斯兰已经被打得再无还手之力,除了罕拔手上的几万兵马,剩下的便是上百万的斯兰百姓。二十年之内,那片土地上很难
再成长起一支可以与郢抗衡的军队。想来这一切,纳木尔也功不可没。
“陛下。”凌落雪出现在御书房。
“落雪。”郦宸风淡笑:“你回来了。”
“卑职回京交旨。”凌落雪将司马空的那块玉交还给郦宸风。郦宸风接过看了一眼,扔进手边的木匣:“这一役,你立了大功,
想要什么赏赐?”
“卑职……”凌落雪深吸了口气:“卑职想去侍卫一职。”
郦宸风耸起眉。凌落雪幽幽道:“卑职终究是一介女流,眼下天下已经大定,望陛下开恩。”
郦宸风扁着嘴点点头:“好,朕准了。”
“谢陛下。”
到了四月,天气到底是暖了。含香殿里的火盆都撤掉,郦宸风走到殿前,丁禄刚要喊,郦宸风对他比划了一下,示意他噤声。晏
敏双眼看不见,由着一个小太监拿着一本《史记》读给他听。小太监读得抑扬顿锉,晏敏的神思却全不在那书的内容里。他呆呆
的坐着,郦宸风走到身后,他也浑然不觉。
“敏之。”郦宸风顺手取过挂在衣架上的一件夹衣搭在他肩上:“穿得太单薄了,春天的天气最是容易感染风寒。”
晏敏站起身,行君臣之礼。他的气色好了一些,眉目间虽有些病态,倒是比骑马驰骋的晏敏多了另一种味道。直叫人想捏在手里
,拥在怀中。
“免了。”郦宸风拉他的手,晏敏生硬的把手拽回来。
“奶娘呢?”郦宸风看了看左右。
“去御膳房替大人熬粥了。”一旁念书的小太监说。
“哦。要不要出去走走,好些花儿都开了。”郦宸风问。
晏敏摇摇头,拱手:“我答应过先帝,助陛下匡复社稷。社稷已定,我也再无留在朝堂的理由。请陛下恩准我辞去朝内所有职务
,还乡替父母守孝。”
郦宸风皱起眉:“替父母守孝哪里不能守,为什么一定要还乡?”
“我心意已决,陛下请不要再勉强。”
“朕请了一名天竺神医,过两天就到京城了。那名天竺医的医术相当高明,可以替人换眼。朕要让敏之看一看大郢的大好河山。
”
“不必了。”晏敏漠然的摇头。
“为什么不必,难道你不想看一看花红柳绿,看一看……”
“我想看的已经看不到,有眼同无眼没什么分别。”
郦宸风心中一痛,他皱着脸:“你看不见时又有什么权力说想看与不想看,有些人和事看过后才知好与不好。难道你不想看一看
朕是什么样子?”
晏敏摇头,不带半分犹豫。郦宸风心中浮起怒气,抓起晏敏的手:“自你十三岁回京,先皇留你在宫中伴读。朕一直视你如兄弟
手足。不,比兄弟更好,朕一直疼你爱你,但凡你喜欢的,朕都给你,你就一点都感觉不到朕待你的一遍心意?”
晏敏抿唇不语。
“留在朕身边,哪里都不要去。”郦宸风将他拥进怀里:“天下间最喜爱敏之的便是朕……”
晏敏用力将郦宸风推开:“谢陛下待我的心意,敏之无力报偿。”
“什么叫无力报偿,难道在你心目中,与你朝夕相处了近十年的朕,还比不得那个你才认识一年的纳木尔?”郦宸风勃然大怒。
晏敏摇了摇头。
郦宸风凶狠的睨看晏敏,晏敏淡定的站在他面前。郦宸风拔出侍卫的剑抵住晏敏的脖子:“你以为朕不会杀你么?”
晏敏闭上眼睛,仰起脸引颈就戮。
郦宸风愤怒的将剑扔到地上,揪住晏敏的衣领将他扔到卧榻上。奶娘端着粥过来,郦宸风恶恨恨的回头:“把她轰出宫去。”
奶娘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便被推出宫门。
含香殿的大门关上,郦宸风幽幽道:“朕今日留宿含香殿,晏敏侍寝。”
第七十三章:天牢
郦宸风抓住晏敏的手腕,晏敏手掌翻复意欲挣脱。郦宸风一手妙手翻花又将他揽入怀中。晏敏回手一记排云掌,郦宸风不避闪,
晏敏听他身形未动,怕真会伤及到他,重心微移,一掌落空。郦宸风趁势得空封住他穴道。晏敏皱着眉,动弹不得。郦宸风浅笑
,将他抱起来放到卧榻上:“你到底是不舍得伤了朕。”
“陛下的安危是社稷苍生的安危,晏敏不敢。”
郦宸风撑着手臂看着晏敏,指尖轻轻一抠,他的夹袍被解开露出里头空荡荡的亵衣。郦宸风拧着眉气息有些急促,隔着亵衣抚摸
晏敏突起的肋骨:“敏之真瘦……”
“请陛下不要逼我。”晏敏厉声。
“朕会对你好……”郦宸风慢慢的俯下身子,手指在晏敏脸上一寸一寸抚过。精致细腻的脸,早就已经看过无数遍,却是头一遭
这么近这么细的看这么细的触摸。
晏敏咬住舌头,郦宸风一把捏住他的下巴:“你这是做什么?”
“士可杀不可辱。”晏敏抖着下巴,虽然说得含混,语意冰冷如见风雪。
“不可辱?你跟纳木尔又算什么?你以为你们苟合的事情朕一无所知?”郦宸风凉飕飕的笑问。
“我跟纳木尔相情相悦,两个人的事与陛下无关。”
郦宸风额上青筋暴起,一手捏着晏敏的下巴,一手扯他的衣带。晏敏催动体内真气蛮横的冲撞被封住的穴道,血水从唇角溢水。
郦宸风挥手一记耳光,在他颊上留下几个鲜红指印。晏敏咳了一声,依旧运气。郦宸风气急败坏解开他的穴道,揪着他的衣领将
他提到眼前:“你情愿筋脉尽断而死也不要朕碰你?”
晏敏不出声。
郦宸风将他狠狠的扔到床上:“好,朕成全你。来人!将罪臣晏敏押入天牢。”
殿外的侍卫听到声音,面面相觑。
“来人,是听不见朕在说什么还是全部都要忤逆犯上?”郦宸风大声咆哮。
殿门推开,几个侍卫把晏敏从床上架起来押入天牢。
……
“晏大人。”田福安走到天牢里晏敏住的那一间门前。晏敏盘坐在牢房里闭目养神,神态平和。
“晏大人,我奉陛下旨意来给您送来些宫里的点心。天牢里的食物粗糙,陛下怕您吃不惯……”
“谢谢田公公,不必了。”
“大人这是何苦。”田福安叹气:“天下间有多少人为沐天恩耍尽手段,而陛下一直对大人情有独衷……”
晏敏充耳不闻。田福安也不是第一天识得他,晓得这些话他不想听,多说也无益。只是……
田福安清了清嗓子:“有几人能得陛下亲手替他换鞋,又有几人能让陛下牵手游园。大人昏迷时,陛下片刻不离身边,执手相看
。陛下这一遍情真意切换不来大人分毫情意么?”
晏敏依旧不动。
“纳木尔王子已死,大人又何必固执……,欢爱这种东西……”
“公公也懂欢爱?”晏敏不急不缓的反诘了一句。
田福安被噎,无语应答。往牢里看了一眼,摇摇头:“大人心意已决,老奴也不再多说了,请自保重。”
田福安的脚步渐渐远去,晏敏倚着墙,身子萎顿下去。虽然已经到了暮春时节,入了夜依旧清寒,牢房的地面上升起阴冷的寒气
,透过草垫直入骨髓。犹记得在斯兰时身陷冰窖时的情形。司马空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晏敏眉头紧蹙,眼角发酸,双手穿过地上的草垫抠住冰冷的青石地板。他当时只回应了司马空一句:匈奴不灭,何以为家。司马
空笑而不语。现在匈奴已灭,斯人也没。世事总好像是一抹冷嘲。坚持和毁灭,原都是在一线之间。欠下他的,只用一条命能还
得清么?
田福安走到天牢外,看着伫立在夜风中的郦宸风,拱手:“陛下!”
“他吃饭如何?”
“正常。”
“气色怎样?”
“还好。”
“离了朕他便一切都好。”郦宸风阴戾的笑道:“他想求死,朕就遂了他的心愿。”
“陛下……”田福安惊了惊。
郦宸风甩袖坐上轿子回宫。
闻到饭菜的香气,晏敏坐直身体:“奶娘。”
奶娘将小碗鸡汤从牢门外递进来,闷不吭声。晏敏爬到牢门跟前,食盒里还有几样家常小菜在面前一字摆开后,郑武把筷子碗递
进来,奶娘倒了一杯酒给晏敏:“敏哥儿,吃饭。”
晏敏心里一紧。自入天牢已经十来天,奶娘和郑武都是头一回进来。一进来奶娘没有骂他,也没有骂郦宸风,只摆好饭菜叫他吃
。晏敏吁了口气,接过酒杯将酒一口饮尽,笑了笑。以郦宸风的性子,兴许也该结束了。
“这酒怎么样?”奶娘也笑,淡淡的,像是在掩饰。
“好酒。”晏敏赞了一句。世上最好的酒已经喝不到,余下的,无论是什么酒喝到嘴里统统都是同样的滋味。
“再来。”奶娘坐在牢门外,拿过他的酒杯,又替他倒了一杯。晏敏接过酒杯又一口饮尽。连饮了三杯,晏敏放下酒杯,端端正
正的跪在牢门前,对着奶娘磕了三个响头。
奶娘坐在地板上,强作笑脸。
“郑武。”晏敏转向一边的郑武,冲他拱手。
“大人。”郑武跪在晏敏跟前。
“你跟了我也有五六年了,出身入死。晏敏也无以为报,我敬你一杯酒,聊表谢意。”晏敏拿着酒杯将一杯酒敬花郑武。郑武看
了奶娘一眼,接过酒杯,饮尽。
“奶娘孑然一身,含辛茹苦照顾晏敏许多年。晏敏本来该替她老人家养老送终,结果看来我是要先她一步了。我去之后,奶娘只
有托你代为照顾。”
郑武连连点头:“我必对奶娘如我自己母亲。”
晏敏又倒了一杯酒敬郑武:“谢谢你。”
郑武接过:“大人放心。”
晏敏松了口气,再对奶娘又磕了一头:“敏之不孝。”
奶娘吸吸鼻子,吐气笑道:“这是你们晏家男儿的宿命。也好,日后就再不用被那皇帝呼来唤去,餐风宿露。吃饭吧,把汤都喝
光,一会儿都凉了不好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