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终究不是什么君子。乘人之危,提出这种条件,完全是小人的作为。晏敏轻轻摇头。孟俊不解的看着他:“大人,怎么了?
”
“哦,没什么。”晏敏吃完了面前的糕点喝了茶,重新骑马上路。
元京遥遥在望,郑武跟孟俊都松了口气。郑武回过头:“大人,我们马上就到京城了。”
“嗯。”晏敏放慢速度。
“来的可是晏大人?”还没到元京城下,便听到一个小太监尖细的声音。晏敏辨得出,他是随着郦宸风的丁禄。
“正是晏大人。”孟俊回了一声,三匹马奔到城外十里的凉亭前。
“小的丁禄见过晏大人。”丁禄拿出郦宸风的玉牌:“皇上口喻,晏大人回京立即进宫。”
晏敏打马穿过安和门,直奔皇宫。
郦宸风坐在御书房里眼睛定定的看着手里的书,已经看了一个时辰,一页都没有翻过。派丁禄去成外迎接,也去了半个时辰,还
没有回来。明明飞鸽传书说的是今天傍晚能到,转眼天都快黑了。郦宸风扔下手里的书,坐直身体。田福安上前一步:“老奴再
去看看,晏大人到了没。”
“去吧。”郦宸风挥手。
田福安走出御书房,才走了几步就见晏敏脚步轻捷的往御书房走来。
田福安转身回到书房里:“晏大人回来了。”
郦宸风的脸上浮起散淡笑起,站起身走到御书房门前,一眼看到晏敏风尘仆仆的走过来。
“小心。”晏敏要跨门槛时,郦宸风警觉的提醒他,牵着他的手,拉他过了门槛。
“臣晏敏参见陛下。”郦宸风松开手,晏敏拱手行君臣之礼。
“免了。”郦宸风勾起嘴唇,拉着晏敏的手:“赐座。”
丁禄搬了张圆凳放在郦宸风的书案前,郦宸风扶着晏敏坐下
晏敏浅笑,这个御书房也来过几百次,每次他还是会提醒一句。
“瘦了。”郦宸风跟晏敏对面坐下,凝着眉打量他的脸。还是那张眉目如画的脸,比一个月多前离京时瘦削了很多,下巴尖了,
眼窝深了,眼皮还有点发青。
“陛下挂心了。”晏敏浮起笑。
“颖浩,怎么样?”郦宸风幽幽的问。
“还好,南宫家没有怠慢他。”晏敏低声,从怀里拿出一幅字递给郦宸风:“王爷让我转承给陛下。”
郦宸风展开,上边稚嫩的小楷写着:在上不骄,高而不危;制节谨度,满而不溢。高而不危,所以长守贵也。满而不溢,所以长
守富也。富贵不离其身,然后能保其社稷,而和其民人。盖诸侯之孝也。《诗》云:“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郦宸风怅然的揉着额头把字幅递给田福安:“做朕的儿子,让他受苦了。”
“汝南王虽然年幼,却很懂事。将来必定有所作为。”
“将来……”郦宸风苦笑了笑:“朕都不知道自己的将来如何。”
晏敏蹙眉,起身跪在郦宸风面前:“臣无能……”
“起来。”郦宸风搀起晏敏浅笑:“你随朕也六七年了。天天在朝臣面前作戏,在后宫那些女人面前作戏,在你面前还不许朕说
些任性的话么?”
“朝中近来如何?”
“还不就是那样?白夷囤兵在玉门关附近,他们统统不理,倒是一再逼朕立诸。似乎迫不及待的等着国破,送朕上断头台,然后
再立新的皇帝。所幸眼下颖翰和颖洪两人,一个是严淮良的亲外孙,一个是冒大将军的外甥。他们想互掣肘,朕在中间倒也稍得
安闲。”郦宸风一副豁达的样子,回看晏敏:“你那里,赌局的事情已经安排妥当?”
“是。”
“找来的那个高手,可靠?”
“嗯。”晏敏想到司马空,眉心微动。这个人虽然举止轻浮,说话让人讨厌,但是可以信任。
“朕相信你。”郦宸风拍拍着晏敏的肩膀,正好拍到他肩上的伤处。晏敏轻轻皱眉。
“怎么了?”郦宸风讶异。
“没什么。”
“给朕看看。”郦宸风伸手来扯晏敏的衣领,晏敏退了一步。郦宸风厉声:“给朕看。”
晏敏扯开衣襟,露出肩上的伤。伤口太深,加之三天星夜兼程往回赶,本来愈合的伤口又有些绷裂。
“传太医……”郦宸风转向田福安。
“不必,我怕人多口杂。我这里有药,只是这两天赶路太紧,顾不上。”
“把药给我。”郦宸风命令。
“臣自己来就好。”
“去打盆水来。”郦宸风充耳不闻,夺过晏敏摸出来的灵玉回香散。丁禄端了一盆温水,郦宸风拧了条帕子替晏敏把伤口清洗了
一遍,抠了些膏药细细的涂抹到背上肩上。涂肩膀时,看到他锁骨上一点红印,怔了怔,伸手摸晏敏的锁骨。晏敏倏然往后一退
,不知道郦宸风什么意思。
郦宸风仔细睨了一眼,似笑非笑:“敏之也有二十一岁了。”
“再过几个月就该二十二了。”晏敏不明白郦宸风怎么突然提到自己的年岁。
“嗯,也该娶妻了。”郦宸风笑看着晏敏:“都说江南的美人一个个软玉温香销魂蚀骨,怎么没有带一个回来。”
“陛下。”晏敏微微一振,郦宸风生性多疑,不知道他又想到什么:“臣替陛下办差,若有不妥之处请陛下明言。”
“说笑了。敏之是朕最信得过的人。”郦宸风替他扯了扯衣领,晏敏束好衣服。郦宸风一直盯着他锁骨上的那个红印,像个蚊子
咬的疤,刺眼的很。
第十四章:严相
“陪朕一起吃饭吧。”郦宸风牵着晏敏的手往御花园去,转头向田福安:“叫御膳房做几样晏大人爱吃的菜。”
“是。”
晏敏跟着郦宸风走到御花园的醉心亭里坐下,微凉的风夹着应季而生的百花香气,轻轻吹送。晏敏坐定,听着来往传菜的宫人们
细碎的脚步。酒菜刚刚摆好,一个又急又沉的脚步肆无忌惮的走到醉心亭前。
田福安急急的回了一声:“国丈大人求见。”
郦宸风笑意盈盈的站起身迎着严淮良:“国丈这个时候来,所为何事?”
“有些小事,本不欲惊动陛下。只是听说晏大人回京了,所以想跟晏大人打听一下。”严淮良大剌剌的走到亭子里。
晏敏拱手行礼:“晏敏见过严大人。”
“盐铁司的几船官盐在扬州附近被歹人劫了。晏大人可有听说?”
“下官有所耳闻,听说……”
“只是有所耳闻?”严淮良不耐烦的打断晏敏的话:“晏大人在扬州待了近一个月的时候,莫非是去读圣贤书去了?”
“在下奉命护送汝南王去扬州,故而一切都以小王爷为念。且因小王爷与下官曾在扬州遇到刺客,所以谨慎起见,出门不多。”
严淮良冷冷的哼了一声:“朝中的社稷大事,还不及你们的身家性命么?早就听说中书令大人行事利落,若是你出手帮助漕司查
办,只怕那些宵小已经落网。”
“下官以为,漕司的事,下官若是插手,恐有越权之嫌,所以才没有过问。盐铁司素来都是大人亲自督管,委派的也都是能人异
士……”
“信口雌黄。若是外敌入侵,武官都死完了,你能以你是文官为由不去抗敌?”严淮良睨了晏敏一眼:“你枉顾陛下对你的信任
,可算失职。”
晏敏轻轻蹙眉。严淮良看自己不顺眼不是一、两天了。当年就跟父亲是死对头,所以栽赃陷害,使得晏家被流岭南。而今,又将
自己视做眼中钉。几番刺客都与他脱不了干系,明里暗里,总之是要除之而后快。眼下盐船被劫,又是一股邪火要发泄,便无中
生有了这个借口。
他牵起衣襟跪在地上:“大人教训的是。下官年青,考虑事情有失周全。请陛下和大人治臣失职之罪。并请陛下和大人把此事交
给下官来查吧,让下官将功赎罪,定把盐船找出来,将盐的银钱全数交纳国库。”
“交给你?只怕人家笑我朝无人,派个瞎子出来查案。”严淮良嗤笑。
郦宸风也陪着笑:“这种社稷大事,自然不是什么儿戏。中书令一介书生,不晓得其中厉害,只能仰仗国丈大人了。”
严淮良重重的叹了口气,睥睨道:“若是靠着你们,亡国指日可待。我自会派人去查,你这失职,难脱干系。”
“国丈是国家的顶梁之柱,股肱之臣。大小事务若无国丈,腾真是一筹莫展。”郦宸风陪着笑目送严淮良离开。
看到严淮良转弯出了御花园的玉瓶门,郦宸风扶着晏敏站起来,低声:“敏之明日在朝堂上,恐怕又少不得一番责难。”
晏敏无奈的笑了一声:“臣怎么样也无好说,陛下太委屈自己了。”
郦宸风笑了笑,举起刚刚斟满的酒杯喝了一口。明明是美酒佳肴,放在嘴里都寡然无味。
“这不是朕的天下。”郦宸风自斟自饮。
“天下终究是陛下的。”晏敏淡定的说。
郦宸风笑看着他,夹了块松鼠桂鱼剔去刺放到晏敏的碗里。
“谢陛下……”
郦宸风自斟自饮,一杯接一杯的喝酒。晏敏凝着眉,冷不丁的想到最初遇到司马空的时候,他也是一口接一口的喝。只不过他无
牵无挂,听出来的声音都是潇洒利落,全不似郦宸风。
司马空……
晏敏眉心跳了跳,不期然,竟然想到这个人。他吁了口气,放下手里的筷子。先皇大赦天下后,昭雪当年晏家的谋逆罪,将晏敏
带进宫为还是皇太子的郦宸风做伴读。晏敏原是心中有恨,等在宫里久了,才发现先皇的无奈、皇太子的无奈、这个皇朝的无奈
。郦宸风是有抱负的君王,只可惜,这个国家已经开始腐朽。晏敏下定决心,要帮他达成他的愿望,铲除所有奸佞之臣,还皇朝
一个清明。只是事情做起来的时候,原来远没有想的那么容易。
“宫里有没有斯兰的奴姆酒?”晏敏突然问。
郦宸风微微一怔:“这酒不好喝?”
“不是。”晏敏摇摇头。
“田福安,去找找。”郦宸风吩咐。
“再拿一坛葡萄酒来。”晏敏说。
“是。”田福安转身下去,不多时,领着小太监搬了两坛子酒过来。晏敏把两种酒掺在一起,喝到嘴里,味道有些像,却又不大
像,比司马空兑出来的少了许多韵味。郦宸风看晏敏的样子,抓过兑好的酒喝了一口,皱皱眉:“两种不相干的酒掺在一起,滋
味真是奇怪。你是怎么想到这种喝酒的法子?”
“一个朋友教给我的,虽然怪异,但觉得回味无穷。”
郦宸风微蹙着眉,浅笑着仰脸喝了一杯,轻轻撇唇。晏敏兴致颇为浓郁的满饮数杯。
“在扬州除了学会这种兑酒的法子,还有没有什么新鲜事?”郦宸风乜斜着眼,看着晏敏的脖子。
晏敏淡笑:“臣的眼睛如此这般,有新鲜事,我也看不见,也没精力去看。”
“嗯,这样。”郦宸风不以为然的点了点头,举起酒杯:“喝酒吧。朕已经很久都没有这样痛快的喝酒了。”
晏敏道了声是,与他推杯换盏。
酒的滋味渐渐浓烈起来,喝到微熏的时候,晏敏感觉到有轻风拂面而过带走酒后的热气。倒正是应了“熏风”这么个名字。也不
知道司马空现在何处,是不是又拿着酒坐在屋顶上喝着,有风拂面。
晏敏闭上眼,迷迷糊糊觉得自己好像看见了一张人的面孔,像是异族与汉人的混血,有种说不出的不凡气度。睁开眼时,眼前还
是黑蒙蒙的一遍,明明这双眼什么都看不见。他无神的笑着。
“你笑什么?”郦宸风问。
晏敏不答,醉意越来越深,扶着额头恹恹欲睡。
郦宸风凑近身子,轻轻扯了扯晏敏。晏敏顺势倒在他怀里。郦宸风抱着晏敏的身子,清瘦柔软,带着扑面的酒气。他轻轻用力,
将晏敏拥在怀里。田福安挥挥手,一边的的宫人静悄悄的退去。郦宸风捧着晏敏的脸,好一张清秀的面孔,眉毛修长入鬓,鼻子
直且挺,嘴唇艳若桃花。从他十五岁入宫做太子伴读到现在,郦宸风一直都这样看着他。可惜他从来只当自己是个臣子,办事尽
心竭力。眼盲,难道便体会不出那份心意?
郦宸风的手指掠过他的脸颊、鼻子和嘴唇,将他的发丝捋到耳后。
“司马空,欠你的,以后再还。”晏敏突然捉住他的手,不许他再摸。郦宸风的手顿住,讶异的看着晏敏,晏敏幽幽的醒转过来
,蓦然发现自己躺在郦宸风怀中,手里握着郦宸风的手。惊了惊,站直身子:“陛下请治臣失仪之罪。”
郦宸风悻悻然:“这一路舟车劳顿,敏之也着实辛苦了。回去休息吧。”
“是,臣告退。”晏敏踏出御花园,扶着微沉的额头想到方才的梦境,难以置信的局促起脸,真是醉了。
“司马空?”郦宸风默默念着晏敏报出的名字,眉心的纹路凝得更深。
……
天寿山,连绵蜿蜒不下百里,像条巨蟒卧在京城百里之外。说是巨蟒,只怕会获罪,这里是郢国历代的皇陵所在。九五之尊,承
天之子,袍服上都绣着盘龙。天寿山按汉人的规矩该说成是巨龙吧。司马空眯缝着眼抬头戏谑的打量着郁郁葱葱的山峦。华丽的
斗角飞檐在满目蓊郁中微露端倪。
司马空靠近了一点,几个守着皇陵的士兵看到他,大声喝斥:“帝胄陵寝,不得冒犯,速速离开。”
司马空撇着嘴唇牵着老马慢悠悠的晃荡开。
虽然郢国的朝庭看上去一副衰败末落的样子,这里却依旧顾忌着皇家的体面,派着许多士兵和宫人把守。他寻了个僻静处藏好老
马,掠身到皇陵里。皇陵里绿树浓荫,幽静寂寥。这里已经安葬了郢国开国以来的六个皇帝。六帝各占一个山峰,后妃们在帝陖
边各安一穴,生前后死都侍奉着他们的君王。前朝的孝景皇帝,郢国的第五代君主安葬在燕子峰,旁边的后妃的墓穴有五十三处
。离孝景帝最远,最寒酸的一处墓碑上写着“故孝贤淑太妃之墓”。司马空笑了笑,在这个墓碑一侧手刨了一个深坑,将随身带
着有的一只白瓷坛放进去,掩好黄土,抚平。
一壶酒敬过了太妃,又敬过刚才埋下的这位,司马空自饮了一口,擦了把嘴:“我走了,在这里想必也不会寂寞。就算寂寞你也
忍着吧,又不是什么得宠的女儿,得宠就不会送去和亲。反正是你执意要回来的,一切也都随遇而安。不要指望我记得清明重阳
扫墓上香。”
皇陵前寂寂无声。司马空又回头看了一眼孝景皇帝的墓碑。驮碑的赑屃趾高气昂。他执掌郢国的时候虽然不过三十年,但庸无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