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声长叹,起身走了出去,觉得说什么都是多余。
萧谏养病之所在,是赵国皇宫中的一处高轩之上,名曰弄云轩,底台高三丈,殿宇高敞。因他病体支离,沾染不得潮湿霉气,因
此林再淳精心替他选择了这处居处。
云瑞举步下了弄云轩,看到高淮抱着高澈在路边相侯,桃夭等陪侍在他身后。高淮苍白的脸上微微有些忧郁和惶恐,眼光却穿越
了所有的一切,怔怔地看着弄云轩。云瑞慌忙过来给他见礼,道:“三殿下,老臣总算不辱使命,将缘由告知了萧将军,将军并
没有说什么,只说四殿下不受欺负就行,果然是深明大义。”
高淮低下头去,喃喃地道:“没有不满,没有骂我背信弃义?”
云瑞道:“没有,萧家少爷病体支离,勉强和老臣说了几句话,就接着睡了过去。”
高淮哦地一声:“那是身子不好,没有力气骂人了……你看他是不是没有力气骂人了?因此就不计较了?”
云瑞忧愁地看他一眼,见他惶惶然的样子,不免心存了怜悯,温声道:“很疲惫是不假,但看情况大体应是无碍的,神智也清醒
,言语间不像在赌气,应该是发自真心,殿下请放宽心。如此臣子们这边是否就可以准备登基事宜了?”
高淮恍如不闻,缓步在原地转了几圈,神游天外。高澈巴在他的脖子上一声不响,两只乌闪闪的大眼东看西看。众人见怪不怪地
紧跟着他,云瑞也耐心地等着,却听他说道:“还是再等等吧,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何必急成这样?等他好了,确实不
生气了,届时再说。”
众人膛目结舌,云瑞心中暗暗叹气,总算服了这一家子:“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究竟何等事情才是大事?”
但老皇帝的灵柩急待运回金陵去入葬皇陵,这般拖延下去真不是事情。云瑞无奈,只得又去找萧谏。林再淳正在给萧谏施针,云
瑞就在一边等,林再淳看他偌大年纪等得辛苦,临去时手上用了些力,让萧谏清醒了过来,道:“老丞相有话就快说,萧家少爷
他撑不了多长时间。”
云瑞斟酌着道:“是这样,如今赵国初定,但金陵那边兵临城下,这边先皇的灵柩急待运回金陵入葬,但三殿下却不知为何认为
将军您在生气,因此拖延着不肯上位,到如今咱东齐皇朝还没有皇帝。诸事无法进展,都耽搁在这里,老臣这阵子是忧心如焚啊
!将军能否劝一劝三殿下,让他就顺应天意吧!否则世事多变,老臣为东齐皇朝操劳了一辈子,不想看到有什么变故发生。将军
您知道,先皇并没有任何遗诏留下,消息想来已经传到金陵二皇子那边,那边虽然有谢将军在主持大局,但万一有个闪失,二皇
子抢在了前面,将来四皇子的地位就谁都无法保证。老臣言尽于此,将军是个明白人,请将军斟酌。”
萧谏凝神听着,最后道:“我很为难,这实在不是我该管的事情。”他只说了这一句话,接下来不再言语,陷入了半睡半醒的沉
思状态。萧窈在一边从头听到尾,这时忽然插话道:“我哥哥病得重,林二堂主说了,不能随便移动的,所以我们暂且不能回金
陵,谁想走谁走。”
云瑞无奈,只得告辞出来,走到门口,却听萧谏唤道:“云丞相请留步。”
云瑞连忙回转,萧谏道:“我无法起身,让三殿下来见我一面好吗?”云瑞见事情有了转机,心中大喜,连忙答应下来。
高淮本带着聂世焕几个人巡查四处的军营,听到消息急匆匆地赶了过来,为免除尴尬,他把高澈也抱来了。待进了弄云轩的门,
林再淳在外间的案边饮茶,高淮先过去询问萧谏的病情,林再淳往里进看了看,低声道:“出来说。”
高淮把高澈交给桃夭,嘱咐他先送进去给萧谏看一看,两人出了殿门,站在那高台上的白玉栏杆处,林再淳道:“那酒中的毒并
不是什么大问题,我林家最擅长的就是解毒。但这次不一样,那毒性引发了他身上的风湿,伤了心脉。所以以后的日子要千万小
心了,万万不可受潮受寒,否则发作起来,一次比一次严重,最后心力衰竭,就回天无力了。当然这边国库中虽然好药材也不少
,我用来却总是不顺手,若是能回金陵荔汀别业,那里的珍稀草药多,都是我自己种出来的,想来能给他医个八九不离十。只是
那边打着仗,不知我的药草给糟践了没有。”
“我大哥这两天天天过来,用内力给他按摩四肢的关节,减缓肿痛。若是能长期这样按摩,再配上针灸和药浴,慢慢调理,也许
有一日会好。”他转头看了高淮一眼,道:“我觉得这按摩的事情你来做最好,大哥年轻时候不正干,学了些旁门左道的功夫,
他的内力虽然很高深,但不如你的正宗。”
高淮低声道:“我怕小谏不愿意理我,你知道我……他最后求我不要杀了赵元采,但我实在气不过,就一剑砍下去了,而且我…
…我也不想跟他解释,我想他……死心最好。”他支支吾吾,林再淳心里明白,轻轻叹了一口气,也没再说什么,却听到殿中传
来高澈的哭声,高淮道:“我去看看。”
第一百零二章:凿墙
萧谏看到高澈,想伸手摸摸他,便让萧窈把他抱到自己这边。但高澈见到他脸上的伤疤,不肯往他身边去,就哭了起来。萧谏连
忙用被子蒙住脸不让他看到,只觉得沮丧无比,半天没再说一句话。
高淮让桃夭和萧窈带着高澈出去,跟着沉默了半天,方才凑到萧谏的床边搭讪着坐下:“澈儿看到你脸上那个……害怕,其实不
难看,和从前没什么区别。”
萧谏没有反应,高淮伸手把他被子往下拉了拉,看他眼中隐隐有泪光,忙道:“他小孩子家不懂事,看惯了就好了。你别难过,
我觉得挺好看的。”
他昧着良心说话,萧谏充耳不闻,片刻后却道:“云丞相的话,你为什么不听?你还是听话吧,别让他老人家一趟一趟地再来找
我了。”
高淮道:“那么你是不生气?我答应你让澈儿做下一代的东齐帝王,若果然如此,我就言而无信,的确对不起你。”
萧谏道:“你没有对不起我,你所做的一切都很有道理。云丞相对我说了,乱世立幼主,忧患重重。况且你们不是说直接册封澈
儿为皇太弟吗?也不算失信。就这样吧。”
萧谏病后,两人这是第一次见面。高淮看着他,舍不得移开目光,看到他搁置在锦被外面的手,苍白修长,瘦骨嶙峋,伸手想去
握住,萧谏重病之中,反应却快,迅速缩进了被中,高淮只得收回了手,听他接着道:“我病了,没法儿回去了。你等行过了登
基大典,就不要拖延,带着先皇的灵柩快些回金陵去,不要让二皇子有可乘之机。”
高淮不语,怔怔地看着他,看他疲惫地合上了眼,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两排重重的阴影。他试探着再一次伸出手去,在
那道伤疤上轻轻抚摸,萧谏瑟缩了一下,没有地方避让,只得由得他。如今往事难重省,高淮却不肯信,慢慢俯身,很坚决很温
柔地低声道:“你不走,我也不走。你恨我,怨我,不喜欢我,怎样都行,但我决不再抛弃你,你说什么都没用。”
他喃喃地发誓,萧谏的睫毛抖动了两下,一定是听到了,但却没有半点回应,高淮接着道:“以后换我天天给你按摩,别嫌弃我
,也别撵我走。你必须学着死心,很多事情都要死心,想也不要再想。”
东齐的新皇帝在太原登基了,年号祈康,这名字听起来很怪异,但没人敢说什么,云瑞想了十几个年号出来,但高淮统统相不中
,自己坚决要用这祈康二字,谁也拗不过他,只得由着他。
接着东齐册封了皇太弟,就是四皇子高澈。天下如此动荡的时候,许多的繁文俗礼就统统免除。高淮带着几个臣子处理赵国余下
来的杂事,天天忙不过来。但是忙到再晚,他也要赶到弄云台,给萧谏按摩四肢的关节。那时萧谏往往已经睡着了,所以不知道
他来过,当然也不用承他的人情。
高淮一接手负责给萧谏按摩,萧雄闲下来了,就带着沈欢欢和何眠去把小雪飞的遗体起出火化,让何眠先送到了总坛去。
同时钟若塔的兵马一路攻城略地,抵达幽州左近,魏明臻闻听消息,微微有些心惊,但不舍得放弃金陵,依旧围攻不下。云瑞心
中焦急起来,在太原中临时的朝堂之上询问道:“陛下,我们何时回金陵?先皇的灵柩也要移至金陵入皇陵,不能再拖延了。”
高淮沉思不语,他想等萧谏好些了一起走,同时赵国境内,各处残余的小股兵马不时地作乱,天天四处镇压都忙不过来,所以他
只能拖延着。
但这边的事情还没处理妥当,金陵那边来了邸报,让临时朝堂里的君臣大吃一惊。
原来二皇子高泽串通了跟他交好的几个臣子,一口咬定高淮弑君弑兄,而后自立为帝,名不正言不顺,人神共愤,等等等等,张
罗着要来太原讨伐他。谢昭然当然不答应,说先皇早有意立三皇子为储君,况且是先皇定下了那个有关玉玺的约定,如今三皇子
做到了,自然可以登基做皇帝。
高泽闻言心中愤怒,但他惹不起谢昭然,于是就悄悄派出了使者,和城外的魏明臻一番勾搭。两人约定,高泽放魏明臻入城,借
魏明臻的兵杀掉谢昭然,魏明臻要拥戴高泽做东齐的皇帝,而后两人共同讨伐高淮,最后以淮河为界,平分天下。
这种狗屁协议高淮不知道,只知道高泽以萧谏的爹为楷模,趁谢昭然忙着迎敌,他私下里带人把金陵的城门给打开了,放了魏明
臻的兵马入城。谢昭然一看敌众我寡,形势混乱,没等他们来杀自己,带兵退出了金陵城,退到江宁去,呈合围之状在金陵南驻
兵,阻住了北燕继续南下的步伐。魏明臻和高泽协商了几天后,北燕的皇帝看出来东齐臣民对高泽的引狼入室民愤极大,干脆就
趁高泽不备,动手杀了他,自己彻底占据了金陵城。
外面天翻地覆,风云变幻,萧谏依旧时醒时睡,醒了就勉强和给他诊治下药的林再淳或者萧窈说几句话,睡了就一个恶梦接着一
个恶梦地做,总也逃不出来。但慢慢地能坐起来了,能被人扶着走动两步,然后能自己走动了,就不肯再让别人扶。
这一日休眉和阿日斯兰一块儿来看他,言语间不小心透漏了金陵失守的消息,萧谏呆住,半天说不出来一句话。等这两人走了,
他还没有反应过来,萧窈看他神色怔忪,问道:“你怎么了哥哥?”
萧谏喃喃地道:“是该回去了,无论如何要回去。”
萧窈道:“回去?如何回去?金陵落入敌手,难道你回去了,能上阵打仗把它抢回来不成?况且这几天天气如此不好,看着总想
下雨的样子,你更加挪动不得。咱就不要管他们的闲事儿了好不好?”
萧谏看看外面灰蒙蒙的天色,便点头答应,不再多说,萧窈看顾着他吃了点饭,又喝了药,安顿他睡下,方才离去。这些天高淮
不分白天黑夜进进出出的,她晚上不方便在这里,便换了丁无暇或者蒙昕守在外面。
是晚外面果然下起了雨,淅淅沥沥不停,潮气从窗缝一丝丝侵进来,萧谏的病症发作了,全身开始隐隐作痛,左小臂曾经断掉的
地方更是疼得厉害。他不想吵醒在外间软榻上已经入睡的丁无暇,便咬着被角强忍,忍着忍着睡着了,又开始做梦,迷茫中听到
有人叫道:“箫箫,箫箫,交杯酒咱俩可是喝过了,我等着你,千生百世,我会一直等着你!”萧谏忽然被惊起,满头的冷汗,
迷迷糊糊地欠起身来,追寻着发声之处,那声音却飘飘渺渺,萦绕不去,牵魂摄魄。
他在梦中慢慢支撑着爬了起来,果然在梦中很好,身上似乎也没有那么疼了,飘飘荡荡出了殿门,恰逢守卫兵士换班,竟没人在
意他。只有那声音一直在他耳边徘徊来去,他就循着来源孤魂野鬼般往前飘。这夜半时分,夜雨绵绵,所有的殿宇楼台在雨中寂
静无声,萧谏恍恍惚惚地看着,青草的味道在雨中一点点地渗透过来,缓慢地把他包围。
这青草的味道让他想起了广袤无边的大草原,想起了在草原上打猎,并马而驰,天高草长,如今回思前尘往事,竟是如梦如幻。
他的泪流下来,和雨水混在一起,混沌一片,分不清楚。眼前却出现了一座殿宇,看起来是如此熟悉,萧谏熟门熟路地绕过守卫
的兵士,进入了殿中。
高淮因为金陵失守的事情,和众大臣将领聚集在一起议事,他派遣聂世焕作为先行队伍急赴金陵,打算先和谢昭然联系上再说。
等部署的差不多了,也已经半夜了,高淮按惯例赶到弄云轩,心道:“今天下雨了,不知道小谏的病犯了没有,得快点给他按摩
。”进入里间往那床上一看,却空无一人,叫了两声不听人答应,高淮惊出一头冷汗来,忙跑到外间把丁无暇叫醒问道:“萧谏
呢?”
丁无暇忙跟着一看,顿时慌了神,高淮恨恨地瞪他一眼,冲出门来吩咐道:“来人,快去找萧少爷!”
赵国的皇宫中从弄云轩开始,夜半时分混乱起来,兵士一队队地跑过,四处寻找,恨不得把地缝掀起来,也没有找到萧谏的人。
高淮在雨中呆呆地看着这一片纷乱,蒙昕过来给他打了一把伞,被他伸手推过一边。他停了片刻,忽然往成华殿的方向走去,蒙
昕等人就在后面跟着。自从上次的变故,成华殿就被封了,除了寥寥几个守护的兵士,无人愿意靠近。
但这殿宇中,此时却有隐微的灯光,有叮叮当当的响声,虽然声音很轻,但清晰可辨,跟在高淮身后的兵士们心中均有了一个念
头:“鬼!”顿时毛骨悚然起来。
萧谏在凿墙,就在那御座后的墙壁上,借着一灯如豆,已经凿了有一段时间了。他手上无力,只能凿出浅浅的痕迹,却认真地、
一丝不苟地凿下去,终于凿了一副图案出来,赵元采揽着百里蓉,在华丽的地毯上旋转跳舞,最后滚成了一团。萧谏端然立于一
侧,吹响长笛。天籁之音仿佛来自九天之上,九泉之下,响彻这宽阔高敞的殿宇中,婉转柔媚,袅袅不绝。
他缓缓伸手,一寸寸拂过那并不精美的图案,青石墙壁很冷,这凉直直浸透到他的心里去,让他通体冰凉,哆哆嗦嗦。他回头看
看那张御座,低声道:“元采,我要跟着他们回金陵去了,以后死就死了,纵是活着,可能也不会再来太原。不管我是死是活,
我都要回家去。我从小长在金陵,熟悉了那块地方,不想埋骨他乡。我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给你,就在这墙上给你凿了一副画,是
去年中秋节的时候,你带着百里蓉跳舞,我给你们吹笛子。至少那时候,我们都是快乐的,可以暂时不在乎这尘世间的爱恨情仇
、纷纷扰扰。”
他看着那幅图案微笑起来:“你一定在怨恨我,你让戚嘉杀了我的玲珑姐姐,我骗你亲手射死了百里蓉。我毁了你的千古基业,
让你做了短命皇帝,可我自己落得生不如死朝不保夕。其实咱俩谁也没占住多大的便宜对不对?”
他唇角忽然掉落下几滴鲜血,落在衣服上。他就伸手轻轻蘸了一下,道:“正好,百里蓉的衣服是红色的。”认真仔细地涂抹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