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炭火盆点燃、热姜茶送到,严鸾也被蒙在了两层厚被里。
赵楹背对了他坐在桌前,以手支额,在寂静中缓上一口气。身后躺着的人正簌簌发着抖,齿列相击发出咯咯的轻微声响。
侍从在门外禀报说,已铺设好了另间舱室,叩首请问王爷何时就寝。赵楹慢慢站起身,却忽然觉得疲乏之极。这漫长的夜晚耗费了太多力气,以至于不想动弹分毫,也没有心力再思虑其他。空耗了半晌,还是除了衣履,将床上沉眠的人朝里推了几分,掀被一同躺下去。
湿发虽取开用布巾垫了,仍在枕边散着一股股冰冷的潮气。被中亦没有暖意,只一具水一般凉的身子,蜷身僵卧着。神志不清里觉出有他人温热的躯体挤挨上来,想醒却睁不开眼,只瑟缩着朝床里翻身躲了躲,避开相触。
赵楹愣了一下,试探着又朝里占了些地方。那人果然又要避让,只是床铺极狭窄,动了两下额头便抵在墙上,几乎掉出被外去。赵楹重重吐了口气,蓦地将人拖回来,死死箍在胸前。
好似一段冰雪贴在怀中。
天光将亮时,相依的身体却变作了一截火炭,烧得五脏六腑都燥热起来。
赵楹已经披好衣袍,斜倚在床边,见汤药送来便去推他肩膀。半天叫不醒,只好伸手去拍他滚烫的脸颊,“严鸾,起来喝药。”
神智还未全然清晰,头疼倒先发作起来,坠得脑袋似有千斤之重,沉甸甸压在枕上。严鸾眯着眼睛适应刺目的烛光,一片朦胧光晕里看见床畔的人影,登时清醒了一半,撑身坐起道:“出甚么事了!”
赵楹凉凉笑了一声,抓起他一只手覆到额上,“旁人倒没事,就这么一件。”
冷手心盖上热额头,严鸾旋即缩回了手,想张嘴却见屋内还立着几个船员,只好蹙眉道:“王爷纡尊探视,下官惶恐,请回罢。”
赵楹退一步坐到凳上,似笑非笑道:“严大人这是要把我赶到哪去,睡甲板么。”
严鸾勉强看了看周遭,眼前虽一直天旋地转,倒也觉出比从前那间宽敞不少,身上穿的这套暗花缎的亵衣也并非自己的,不由没了话。
赵楹敲了敲桌面,便有人端了碗过去伺候进药,眼看他一口气灌完了,却要掀被下床。衣带原本未系,稍一动襟口便散了,露出的肌肤立时起了一片寒栗。赵楹腾地起身道:“你做甚么。”
严鸾摸到床尾的裘衣披上,趿了鞋站起来:“方才实在糊涂,的罪了王爷,原是我该走的。”
赵楹冷下脸来,朝前逼近了一步,沉默地看向他的脸,直到严鸾被这刀子似的目光扎得低下头去,方丢了句:“如你的愿,在这歇着罢。”转身快步出了门。
整个白天耗在官厅里,出来时已是黄昏。酡红的一丸夕阳自水天之际缓缓下沉,直至隐没。余辉自墨蓝的海面与深紫的天穹之间渗出,染开一片胭脂颜色。
待到半天的霞光都黯淡了,赵楹方离了船舷,下到舱里。在门前站了片刻,终于推开时,屋里却是空的。洪白禀报道:“严大人今早回去的,已吩咐把屋里收拾好了。”床铺果然是平整得一丝不乱,连褥子也换了新的。
转眼已是四天之后。
几艘舰船的医官医士早几天都搬了过来,时常在舱室内外走动,苦涩的药气弥漫在阴暗的走道,尽日不散。
平日午饭时,赵楹食毕,便有人自厨下端了饭菜送去严鸾居室,再是舟师、火长来用饭,舵工、水手诸人并不来膳堂。今日搁下筷子,却不见有人端食盘出去。
听闻王爷传唤问话,厨间的伙夫忙赶去磕了头,解释说确是没送饭,因是严大人自昨晚起便水米不进,医官跟小人说不必送了。
风寒之类本是常见病症,船上又有药材。严鸾初受寒时,还进得汤药有些好转,奈何这两日灌下去便吐出来,高热不退,真到了药石难用的地步。
洪白先行通报后便开了门。屋里溢出股闷热浓烈的药味儿,闻得人嗓子眼里发苦。赵楹一步迈进去,便见严鸾裸了背趴伏着,被两三个医官压制在床边,脱口喝道:“住手!”
屋内诸人闻声回头,立时乱糟糟跪了一片。屋角走过一个人来,却是李景山,揖了一礼道:“王爷稍安勿躁,容下官解释。”他本在主舰上起居,今日听闻病情,便每日过来探视。
原是医官无计可施,却有个船上观天象、辨星辰的阴阳官生想了个可用的法子。人之后颈偏下几寸的大椎穴,正是三阳经交会之处,又处督脉之上,刺破后放出血来,能解表退热、发散风寒,此时恰可一试。
赵楹脸色缓了些,在床前站定道,“用罢。”
几位医官应着爬起身来,重把瘫软着的严鸾翻过身来,拨开背上披垂的头发,摸准了背上的穴位,捏一根尖上带扁刃的长针小心刺进去。
严鸾已是神昏智散辨不清人,此时忽然哆嗦了一下,浑身都绷紧了,嘴唇也颤抖阖动,却含糊低微听不出甚么。医士拿了只碗抵在背上等接血水,一面缓缓拔针,却只有一颗粘稠的血珠渗出针孔处,不见血流出,旁边有人推挤了几下,也无效果。他身上本就瘦削到椎节清晰可见,此时反弓起脊背,两块肩胛都突兀而出,看着竟有些吓人。
执针的医官查看道:“不进饮食,血气有些枯,再针一回。”说罢重又上前。被拉起按倒时,严鸾双目通红地回过头来,正被他看见背上悬的长针,神色霎时惊怖之极。赵楹疾步上前扣上他肩头,制住骤然剧烈的挣扎,另只手严严捂在眼上,朝医官低声道:“快。”
第二针下去,严鸾蓦地惨叫起来。虽用尽了仅剩的力气,却仍然挣扎不休,只透出股困兽将死的绝望来。
医官慌张松了手,一把白须抖个不停,大着胆子解释道:“不该、不该如此……应是微、微有痛感……”
赵楹锁眉道:“并非你的缘故。继续,快些。”
针尖拔出时,仍旧流不出血,似是淤塞在针口下了。医官摇头道:“这样不成,再来。”正要再下针,却被赵楹一把钳住了手腕,阴沉道:“可有别的法子?”
医官冷汗急出,惶然思考片刻道:“船上没有火罐,或许可拟口吮出痧之法,逼血流出。”正要俯身施为,却被赵楹一把推开,听他道了声:“好。”旋即蹲下,将一只手臂自严鸾胸前横过,牢牢抱持住,对着后颈埋首下去。严鸾低垂着头颈喘息混乱,轻轻扭身挣扎。
屋内众人顿时愕然,半晌回过神来,急忙捧了茶杯来伺候漱口。
赵楹抬头时却没理会,只反手要了那只碗,将血吐进去,复又将口唇贴上。
直吮住小半碗来,医官弯腰提醒道:“王爷,差不多了。”又奉上茶水漱了口。赵楹起身时,脸色竟有些发白。又见伤口处缓缓流出一线鲜红,蜿蜒滑下牙白的肌肤,穿过浅红的抓痕与青色的淤块——半路却被沾湿的白帕拦住了,沿着来路慢慢擦拭上去。
几人上前服侍善后,不多时,严鸾便套好了棉布亵衣、盖好了被子,气息渐渐平缓下来。赵楹扔了布帕,短促道:“待醒了报我。”便不再多看一眼,带了侍卫匆匆离去。
第二十三章
六月,京城的天气酷热难当,跟五六岁时随父离京就藩时的记忆分毫不差。天上压着乌云,将城扣在了笼屉里,闷得叫人窒息。
老安王在京时的王府已经修葺洒扫一新,黑漆大门上嵌着金兽面锡环,明晃晃刺人眼睛。
他汗流浃背地自宫里回来,万事压身中抽得一点空闲,只为了敷衍一件体面上该做的事——换了新朝,却有批旧臣要褒奖。乃是些忠直的清流,今日才从乱党的诏狱中捞出来,家破人亡无所寄身,刚送来王府中救治。皇帝年幼,不便亲临探视,理该由他代劳。
汗水蒸得眼前模糊,匆匆穿过前厅与中堂,艳丽的梁栋斗浮光掠影地闪过。接近后堂时,空气中开始漫出肉体腐坏的气息,混在遮掩气味的浓重熏香中,愈发催人欲吐,是股驱不散的死气。身后跟从的太监忍不住偷偷掩了口鼻,李辋川反倒加快了几步,越过他先进了去。
他少年时便屡上战场,见惯了残肢死尸,自认能忍。走进篾丝帘子里的一霎,却忍不住喉中一紧,差点呕了出来。
战死的尸体有的是新鲜的血腥气,愈发能引人血脉沸腾。这里摆着的躯体虽没有死,却早已开始腐烂。
脚边躺着席子上的人已没了活气,却还在微微抽搐,被两个医正按住,用木勺舀了药汤冲洗伤口,遭了“弹琵琶”酷刑,被宦官剔开了肋骨,几点黑蝇绕着翻开的皮肉嗡嗡飞旋。旁边那人刚卸了百余斤的重枷,已经陷进肉里,腿上盖了白布,渗出片片黄色的黏水。正被李辋川小心扶起,掏出药丸来喂。不知是昏着还是死了。实则还有十位“临大节而不夺”的臣子,都堆积在诏狱后墙下,正值夏日,早已蛆虫满溢,腐烂到不可辨认。
他朝堂后走了几步,借窗边一点湿润的微风透气。忽却听一声木料裂开的爆响,转头看时,正见身后许多人持了撬棍锯条,将一只不大的木笼拆开。他凑近几步,透过狭窄的缝隙,隐约见里头满满塞着东西,却辨不出是甚么。
上盖完全撬开时,忽然意识到露出来的是甚么——满是血污的枯瘦脊背。待到四面木条都被拆掉,便露出一具蜷缩趴跪的赤裸躯体,软软垂着头颈,较之人,其实更像待宰的牲畜。
旁边的医官围拢过来,搀住手臂将人架起。这身躯却似僵硬了一般,维持着跪成一团的姿势,胳膊被用力拉拽时,竟发出了极微弱的一声呻吟。
他听得骨头里一阵发寒,转开眼时,却发现那人身后插着一枚木塞,自股间显露出来。早年逐欲贪欢男女不忌,自然认得这个。
李辋川匆匆跑过来,直叫放手放手,蹲下身细看了许久。却没理会后庭的物件,只要了杯茶,自那人肩头浇下去,擦拭了污渍,露出一小片苍白的肌肤。白的甚至有些眩目,却长着颗圆圆的黑痣。李郎中取了小刀出来,刀刃闪着一线白光,在那绿豆大小的黑痣旁划开一条浅口,取了把细细的银镊子,将痣钳住了,极慢地朝外拔。
白的皮肤与红的血水直接,竟被拔出乌黑的一截粗针。李辋川指着它,朝医官道:“瞧,铁钉。卡在里头,再拉扯便废了。”手上又用了些力,自骨缝中抽出一根快两寸的细钉。一股鲜红透亮的血溅了出来,洒到一尺外的地砖上。
他不由退了一步,看着医官们动手,自各处关节中抽出许多钉子来,还滴着血,一溜排在地上。
待拔除了刑具,终于将人架起时,他才悚然察觉,这人是清醒着的。眼睛失了焦距地半睁着,额头离开地面的一刹那,竟朝自己微微瞥了一眼。浑身的血液瞬间冰冷,汗如雨下。
——他认得这人。
赵楹猛然惊醒,耳边是自己剧烈的喘息与狂躁的心跳。眼前只有纯粹的浓黑,吞没了眼中残留的清晰梦魇。已经多少年没有再想起这段记忆,梦境中的重现却如此细致而逼真,直叫他在酷寒的冬夜汗湿衣衫。
门外守夜的侍卫将门推开一线,道:“王爷稍待,属下就去查看。”
赵楹蹙眉道:“查看甚么?”一面坐起身平复气息,汗珠滑下鬓角。
回答的声音有些疑惑:“去看严大人啊。王爷方才……”
赵楹打断道:“去罢。不要作声搅扰。”
房门半掩着,隐约飘出低微的人声,甚或一两声笑语。
赵楹走在门框边,悄声立住,正见严鸾拥着被软软靠在床头,背后堆了数个靠背,整个人几乎都陷了下去,脸上仍染着病态的潮红,却带了薄薄的笑意。李景山坐在床前的方凳上,手里端了一只碗,一面聊天谈笑,一面前倾了身体,举着汤匙小心喂他米粥。
眼看着喂了两勺,大约是沾到了唇上,李景山便伸了手去拭,甫一触上,忽听门外道:“本朝臣子一向标榜清直,李县令便是如此谄媚尚书的?”一回头,便见安王似笑非笑地进来,连侍从也没带一个。
严鸾没有动弹的气力,连话也不说一句,只默然转眼看向他。李景山起身搁了碗,蹙眉道:“王爷此言差矣,灵安兄久病卧床,下官奉药榻前,诚是同僚旧交之谊,全无……”赵楹朝前近了几步,打断道:“李大人无事便回罢。”
李景山噎了噎,终究认命似的闭眼将话咽了下去,弯腰扶上严鸾肩膀,匆匆道了句“严兄告辞”。严鸾轻声应了,目送他离开。
门一关,赵楹便也不再客气,径自朝床边坐了,绷了脸道:“躺下么?”说着已扶住了他将靠背引枕抽掉了。严鸾刚点了点头,忽地伏下身去对着床下盛了水的黄铜盆呕起来。实则只是几口稀粥而已,都吐尽了也停不住喉间作呃,直呕出深绿的胆汁来。
赵楹撑住他上半身,等他渐渐停了作呃,又摸了水碗漱过口,方将人放平在床榻上。
严鸾瘫软着虚弱喘气,额上渗出一片亮晶晶的虚汗。
赵楹等得他气息平复下来,突地俯下身去撑臂在他颈边,眼睛瞧着那干裂的口唇道,“知道会吐还吃,这是病得傻了么。”
严鸾半睁开眼,忽轻促地笑了一下,吐气道:“别人一片心意,怎好拒绝。”
赵楹蓦地抬手捏了他下巴,端详了半晌嗤笑道:“哪天他想真心实意睡你,你也给他睡?”
严鸾脸上的那层淡薄血色立时都褪净了,与他默然对峙片刻,还是抿了唇慢慢翻过身去,闭了目不再言语。
赵楹便也松手坐直了身子,又将他瞧了一遍。贴身衣物是新换的,头上也松松绾了个髻,只是鬓发散乱不甚齐整。平日云雨过后,倘若能起得来身,多半要重新理过衣袍发髻,严鸾从来右手插簪,此时头上这支簪柄却是朝左的。
如此想着,不自觉便伸手将簪拔了去,顿时一股乌发自床头散垂下来。却有哔啵数声微响忽地炸开,随即漫开一股焦糊味道。
赵楹猛然回过神来,赶忙将他头发自床沿捞起。原来这床头边搁置了一口炭盆取暖,那股头发滑落时正沾了上去,将发尖儿灼坏了。又见严鸾背身睡着毫无察觉,便抽了那把随身铁匕出来,挨坐在床边,一点点将烧焦的发丝剔掉。
这一把青丝握了满手,指尖捻捻,确是细软平顺的,怎的就与这人的脾性如此不同。手上绕了几圈,忽看见乌发丛中一线银丝,自鬓边发出来,直蜿蜒到眼前。看着愈发扎眼,用手指缠了几道轻而快地拔了去,却叫严鸾发觉了。他转过脸来,甫一看见身后情形竟露出个笑来:“这是学魏武割发代首么……”
赵楹捏了手里的一缕发,也绷不住笑出来,干脆认道:“是了。这一刀之后,仇怨两清罢。”刀锋一侧,竟果真将一缕乌发割落下来。
严鸾又笑了笑,笑意消隐时脸上已带了点怅然的神色:“前几日……我晓得,你是真动了杀心,只可恨未能掐死我……”看他神色忽变,又解释道:“这并非怨你……倘若了结在当时,该算我的好了局。不瞒王爷,前路必然难走,我又着实不想再受累,牵挂又实在太多……”
他梦游似的絮絮说着,赵楹却听这话头越发不好,又都是含糊打些哑谜,只听得骨头里隐隐泛寒,立即截了话道:“这话岂不是玩笑了。我到如今这个田地,正被你押送了回去给那小狼崽子编排发落。如失了性命,怕还要烦你代劳料理。此时隆冬逆风,也不过十日便可返航靠岸,你若论不讳之事,还是死在我床上可能些。”
严鸾与他对视须臾,神情并无一丝愠怒,甚而自己嘲谑道:“是了,以你看来,我自然只配这个死法的。”说着重又背过身去,打发道:“王爷屈尊探看过了便回罢。病中多见惹人嫌厌之事,也当给留我几分颜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