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苏白慕如是说,江小舟才想起,他最拿手的就是作画。估计平时老被李肃昭关在府里憋屈坏了,借着狩猎的机会出来透气顺便采风。
“今晚你打算给皇上做怎样的野味?”苏白慕很快就恢复了脸上的神采,随意问道。
江小舟自信地笑笑,“我已经准备好一半了,打算做两种口味的獐子肉。到时候给你留些尝尝。”
有些意外地,往日里十分喜爱江小舟手艺的苏白慕竟轻轻摇了摇头,“不必了。”随即他抿唇安静着放缓了脚步,举目眺望了起来。那表情像是在回忆,更像是在探寻。就在江小舟忍不住想开口的时候,就听见苏白慕用一种轻得几近耳语的音量道:“其实獐子肉不放料,白味烤着才最香。”
看苏白慕的表情,江小舟下意识觉得他应该不是在和自己说话,也就没敢搭话岔。一时间,两人再度陷入了先前的沉默。
不知不觉他们接近了李肃昭的“地盘”。苏白慕发现书着斗大“寿”字的锦旗已在抬眼之间,就将手里的兔子递还给了江小舟,“我还想四处走走,你去忙你的吧!”
江小舟应声接过,谢别了苏白慕后匆匆回到厨房。
忘记了哪位老大曾说过,世界上最公平的就是时间,给每人的一秒钟都是一样长。但是江小舟总觉得有的时候时间就像是学会了缩地法,跐溜一下就蹦出好远。等他做好准备工作,将一大锅薏仁绿豆粥熬得黏稠,沙漏显示已接近酉时。逐渐西坠的斜阳染红了一切能照耀到的人和物,皇上所说的晚膳即将开始。江小舟看了看天色,终于得空回自己帐篷换了件衣衫。
酉时一刻,有内侍来传命,让江小舟前去皇上的帐篷做饭。一群禁卫军手提肩抬,把李肃昭的厨房几乎搬了空。倒不是皇帝那里穷得连锅碗瓢盆都没有,只不过江小舟喜欢使用惯的器物,这就和主场作战容易取胜的道理一样。
在一片比足球场还大的空地上,数堆篝火已经燃起。按着江小舟的意思,两堆篝火上分别搭着不同的烤架,烤架的两边都有受力的支架,区别就是一个在火苗上方横了根粗木条,一个则是架了个类似于栅栏的木器。
取出一只去了毛皮和内在的獐子穿在木条上,江小舟指导周二牛如何看火头转动獐子,以免生熟不均,然后他自己拐进了御厨们专用的厨房。
要说皇帝用的东西还真是和民间的不一样。光是用来盛菜的盘子就有七、八套,做饭用的调料装在布袋、罐、钵等器物内,立满了一个五层的竹柜。
江小舟羡慕地看了几眼,然后开始专心干自己的活儿。
烧开水,将少量冰糖卸化,再加入豆豉酱和清酱翻炒成浆,江小舟手脚麻利地将已经去了血水的兔子肉块放到里面,加上葱姜花椒去腥,再加足量的酒和秋油盖过肉块,加盖用急火催上一会儿。看着大量雾气从锅盖的边缘冒出,他就立刻改用文火慢焖。
到了这程度,剩下的就时间问题,只要中途不开盖,焖上大半个时辰便能装盘。用这种方法做出的兔肉有形而骨酥,色淡而味浓,肉质松嫩,烂而不糜,提筷骨落,很适合斯文人士进食也要讲究仪表姿态的爱好。
干完这头,江小舟急忙忙走到空地上,查看干烤的獐子。周二牛知道今晚这顿饭非比寻常,所以将江小舟的指点全都牢记在心,烤得极为仔细,令江小舟看着频频点头,放心地将这只獐子交给他处理。
来到另个一烤架前,江小舟拿出了从另一只獐子上切下的肉片平摊在木架上。这些肉片大都是两指宽,江小舟事先用清酱、花椒、八角、紫苏、桂皮、麻椒、冰糖、蒜泥、姜片和葱段腌了一个时辰。再用果木制成的木炭慢熏一个时辰,等肉片呈干湿参半后放在阴凉处存着。现在这些肉片要边烤边刷三合油(即少量芝麻油、秋油和陈醋混合成的调味油),用大火烤至皮色绛红,便可上桌。
随着各色野味逐渐散发出惹人垂涎的香味,秋猎的传统保留节目——皇室野餐夜宴也进入了开席的最后准备阶段。三位皇子和李肃昭分别达到会场,静候当今天子李殷正。戌时刚过,身着轻袍软褂的李殷正翩然而至。
在金銮殿上皇帝面南背北,出了金銮殿也一样。李殷正的案桌前是片空地,燃着照明的篝火,要是大家有兴致,还能看个歌舞表演。其他则是像上朝一般,分左右两边面对面落座。等李殷正说完开场白,众人举杯尽饮之后,红焖兔肉刚好出炉。江小舟本想完全当个幕后英雄,哪知李殷正一道皇命下来,指定要他上菜,不得已之下,他只能找人帮着照看烤肉,自己端着一大盘子的兔肉来到了宴会中间。
野兔肉做熟后本就香气浓重,加上江小舟的精心烹制,更将其发挥得淋漓尽致。江小舟走了一路,兔肉的香味飘了一路。凡是闻道这股食香的人纷纷自动吞着口水,连贵为天子自认尝过龙肝凤髓的李殷正亦不能免俗。等到内侍尝完示意无毒后,他迫不及待地举起筷子夹了一块,发现骨肉竟是自动分离,肉丝根根绛红色,入口后肉质酥而不糜,不同程度的咸味不断扩散出来,惹得唇间泌出更多口水,险些不及吞咽。
“好!好!好!”李殷正的三声叫好,让江小舟长长出了口气。毕竟第一次给皇帝老儿做吃的,不熟悉他的口味,要是做得不合他的心意,丢人倒没什么,惹恼了这位大爷可真会吃不了兜着走。
有了第一道菜打底,江小舟顿时平添了十分的信心。等皇帝吃过,内侍们将兔子肉一一分给其他列席的人品尝。趁着这功夫,江小舟偷眼瞟向一个人,不曾想那人竟和他有着一般心思,几乎是第一时刻就回望了过来。发现江小舟在窥视,他立刻报以招牌式的微笑,却是吓得江小舟立刻别开了视线。
其实打从靠近这片禁区,江小舟就发现席上的熟人可不止李肃昭和李殷正两人,今天上午在湖边遇到的绿衣男子赫然在席。只不过他现在换了身缎面的锦袍,贵族派头尽显,完全没了上午和蔼的平民气息。见到此情此景,再回想起当时邂逅的细节,江小舟约莫猜到了那人真正的身份。八九不离十,这位应该就是腿脚行走不便的瘸子皇子——慧王李肃暄。
在江小舟脑筋急转的时候,其他人也都尝完了第一口,不得不说,不管江小舟做得味道如何,只要有李殷正的表态保驾护航,就是大家觉得如嚼干蜡,也会交口称赞,更何况江小舟做得是的确好吃。
按着钟点算,干烤的獐子已经可以端下火。有人将一整只獐子和江小舟用独家秘方调制的“五味香粉”全都送了上来。江小舟看着托盘半天,发现内侍们忘了拿切肉的刀,于是就想回去取。哪知他刚给李殷正说这茬,就听身后有人朗声道:“大胆,你不过一介平民,有何资格在皇上面前挥动利器。若是惊扰了圣驾,你该当何罪?”
江小舟一听,气就不打一处来:娘个腿儿的,不让用刀,难道让他用手撕?他也管不得李殷正的反应,径直转头看向说话人。只见那人坐在李肃暄身边,眉眼间和李肃暄有几分相似,但因为面颊长的过于方正,鼻梁低,看着有点像块麻将牌。
“麻将牌”见江小舟胆敢直视自己,原本就已经瞪成铜铃的眼睛睁得更大,掩不住的轻蔑从他眼角眉梢冒了出来。
李殷正见二皇子益王李肃昀的话大煞了之前的气氛,忍不住暗自皱眉。可还没等他说话,就见席尾有人缓缓站了起来,“二哥说的极是。家中仆从口不择言,有冒犯天尊之嫌,皆是我管教无方之过,若是有罪名,我愿一力承当。”
见李肃昭为了个厨子挺身开脱,李肃昀的气焰顿时消了很多。他换了张脸面,扯着笑摇头道:“肃昭言重,我只是一心想着皇上,这里不比在京城,凡是还是小心为是。按规定,只有四品以上带刀侍卫方可在驾前配刀,这位厨子无官无品,自是不能用。”
见对方客气,李肃昭自然也不会不知趣。他走到江小舟的身边,向着李殷正行了一个君臣大礼,道:“皇上,臣虽对庖厨之技不甚精通,愿替曲合操刀切肉!”
19.夜变(一)
看着李肃昭从腰间抽出佩戴把明晃晃的匕首,江小舟眼神发直,表情僵硬。他没琢磨过来,事情怎么会有了如此神奇的发展?难道李肃昭是真打算帮他?
李肃昭手里的匕首约有正常成年男子小臂那么长,刀身两指宽,却是薄似蝉翼,在篝火橘红色的光线照应下仍反射出烁烁寒光。
江小舟虽然对冷兵器没什么研究,但因为长期和菜刀打交道,刀器的好赖还能看出一二。就冲着这匕首的构造、闪烁的光泽,估摸着比元戎给的那把好上不少。于是,江小舟暗自直嘬牙花子:娘个腿儿的,上次切鱼用了元戎的匕首,弄把新的赔他花了三十两银子,钱还是问李肃昭借的。要是回头这把匕首上沾的脂肪洗不下去,脏得没法看的话,也不知道李肃昭还愿不愿意再借钱给他打把新的?估计这种羊毛出在羊身上的蠢事,堂堂寿王爷不屑干……
就在江小舟胡思乱想的时候,李肃昭已经开始切肉。果然不出江小舟所料,他手中的匕首比元戎的那把要锋利得多。要是不小心劲儿使大了,一刀下去别说是肉开筋裂,就连骨头都会出个豁口,有些细的干脆断在了肉里。
李肃昭下手很快,一只獐子没几下就被他切得七零八落。干完活儿,李肃昭轻瞟了眼江小舟,然后施施然回了自己的座位。江小舟看着大大小小的肉块,差点没绷住笑。李肃昭果然不是当庖丁的料,好好的獐子,被他手起刀落,切得形状不整,大小不一,活像被仇人分尸了一般。幸好这道菜最大的亮点不是卖相,丑点也无妨,否则只怕还没端上桌,就会遭遇“食客”退货。
内侍们将獐子肉和五味香粉端给各人,大家举箸夹起肉块沾上粉末就往嘴里送。獐子肉用慢火烤,多余的油脂已经流了出去。紧致的肉丝,弹牙的肉筋带来极好的口感。因为五味香粉均是粉末,咸、麻、鲜、甜,各有各的滋味,当它们在口中融合的时候,味蕾能充分感受到各自的特色,最后和谐地糅合在一起。最让人惊叹的是肉上附着不同滋韵的香味。温和的芝麻香、激烈的孜然香、醇厚的肉桂香、清单的八角香……层层叠叠,左辅右弼,展现在唇齿间的又何止是五味?
一只獐子本就不大,扒皮拆骨去了内脏后,更是没几两肉,所以大家吃了没几口,盘里的干烤章子肉就只剩下几根小肉丝和碎屑。要说还真是皇帝身边的人会看风水,见大家都吃得差不多,赶紧将另一个烤架上的獐子肉片端了上来。
这回江小舟可学乖了,不再开口要刀,而是直接可怜兮兮地看着李肃昭。李肃昭想装着没看见,可惜李殷正竟和江小舟有着同样的想法,出声帮腔道:“肃昭,一事不烦二主,这些肉你也帮着切了吧。”
李殷正话音刚落,李肃昭立刻起身,口称“遵旨”,然后再度来到江小舟的身边。江小舟心中一阵窃喜,有了皇帝撑腰,他已经不在乎李肃昭投来的视线是否和他手里的匕首一样锋利。于是,他乐得甩手在旁,动动嘴皮子,指导李肃昭如何切肉。这道菜,肉块的大小是关键,如果还像刚才任由李肃昭乱来,他还不如让大家直接抓着啃得了。
按着江小舟的说法,李肃昭将肉块切成了能一口吃进嘴里的骰子状,分给众人。放在雪白瓷盘中的肉块颜色总体呈红色,却不是一成不变的色泽。最外面一层最薄,是种接近黑色的深红,中间部分则像是红烧后才会出现的颜色,最顶端的红色最淡,十分接近生肉的鲜红,但纹理中的肉筋却是白的,和未加工的透明肉筋有所区别。
李殷正看了一会儿,知道大家都在等他先吃,就夹起一小块放进嘴里。顿时酣畅淋漓的味道在舌上扩散开来。因为是事先进过腌制调味,这些肉块的味道不同于干烤的那些,刚吃的时候能猜到一些调料,这种肉块里包含了太多的味道,多到只要轻轻一咬,肉汁蓬勃而出,将整个味觉淹没。
李殷正慢慢咀嚼,生怕错过了一丝美味。令他想不到的是,肉块不光味道浓郁,更能给人三种完全不同的口感——生脆的外层,富有嚼劲的中间层,遇齿即溶的内层。等到他觉得已经享受到所有美味的地方后,才将肉块吞了下去。也就是在肉块刚刚划过食道的时候,一阵淡淡的果香从千变万化的味道后慢慢升腾而出,盈满口腔。
“这个?你在肉块里加了桃汁?”太多的惊喜让李殷正的眼中逐渐爬上了不敢置信的光芒,忍不住他脱口就问。
江小舟自豪地摇摇头,“桃汁太甜,假如加入做调料,一来会破坏味道的平衡,二来容易烤焦。这肉我用桃木制成的木炭熏过,所以才会有种很淡的果香。而且烟熏的味道在口中停留周期长,就算是先前被掩盖掉,也会在吞咽的时候慢慢散发出来。”
李殷正微笑颔首,算是彻底服了眼前这个瘦小的年轻男子。别看一块小小的獐子肉,只要下心去烹制,做出的感觉堪比珍馐得百味。
李殷正将盘中肉块全都吃完这才放下筷子,拿起案几上的酒盏浅酌一口,眼神中有着掩不住的快意。李肃暄眉眼一弯,坐在原地对着李殷正长施一礼,“父皇,儿臣虚度三十春秋,自认是尝尽了天下佳肴,却不曾有幸尝过今晚如此食香入骨的味道。同一种食料能做出不同的变化,烹调的厨子应占首功。儿臣斗胆,恳请父皇赐下封赏,以资嘉奖。”
李肃暄的话正中李殷正下怀,他放下酒盏,频频颔首,“暄儿所言极是。有道是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朕就赐曲合厨刀一套。曲合,你可满意?”
江小舟虽然不太懂大齐王朝的文字,但李殷正的话他可是听得真真的。等到对方把话说完,江小舟立刻抱拳施礼道:“皇上,如果你真想给我点东西,能让我自己挑吗?”
江小舟此言一出,四座哗然。李殷正等人各有惊诧之色不提,李肃昭此时却比旁人显得淡定。他端起面前的酒盏,浅酌一口,这才将视线落到了江小舟的身上。老实说,他在李肃暄提议给封赏的时候就预着江小舟不会安生听话,因为从打他认识这人起,江小舟就不断挑战着他的耐心,但从未突破过底线。
李殷正面上神情不变,心中倒是腹议了起来。从来自己宣布要封赏后,哪一个不是立刻倒地三拜九叩,诚惶诚恐地跪谢圣恩?这开口跟他讨价还价的,眼前这名男子算是头一遭。他扫视了席下众人,四下立刻变得鸦雀无声。
“曲合,朕且问你,你不要朕给的刀器,想要何物?”
江小舟中气十足地回答说:“回皇上的话,我最想要银子。”
席上各人全都竖着耳朵等着江小舟的答案,等到他说出最后两个字后,几乎每个人都吃了一惊,其中除李肃昭已猜测到江小舟的用意之外,其他都或多或少心生了鄙视之情。
李殷正虽然脸上还带着些笑意,情绪已不如方才好,“朕倒不知,你会如此看重这些黄白之物。也罢,朕就赐你黄金百两,下去领赏吧!”
听明白皇上真是改赐了银子,江小舟乐得嘴角裂到了耳根上。他像模像样地跪到地上叩了个头谢赏,然后屁颠颠跟随内侍下去领赏。席间接着发生的八点档历史戏说型连续剧的狗血情节都与他再无关系。
只是,让江小舟有些意料不到的是,虽然皇帝老子张口给钱看着挺痛快,赏钱却不是说拿就拿的。先不说他在外面等到快散席了,才有内侍抽出空来搭理他这事。而且也并没有人把一箱箱黄澄澄,亮得能照出人心的金元宝放到他的面前,内侍只是像某些黑心的老板,给他这位进了城的“农民工”打了张白条,说是回京后让他凭此物去内务府衙门领钱。
江小舟顿时觉得郁闷不少,刚理论一句,就被内侍阴阳怪气地堵了回来,“皇上出行,从来不会带着金银,因为没地方可用。这一时半会儿的,我上哪儿给你弄一百两真金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