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小舟完全傻眼了,他没料到自己的一片好心会换来这样的下场。赶出王府他倒是不在乎,他原本也不想在这里待着,只是那三十棍可不是闹着玩的。凭什么自己要遭受这样的折磨?
不愧是从小就接受马列毛泽等无产阶级思想熏陶的人,江小舟完全不理解所谓封建社会内权贵究竟代表着什么。他只知道当耳畔哭声四起时,胸腔中顿时就生出一股无名怒火。他原本跪在刘轲和四儿的边上,气壮怂人胆,一下子就跳了起来,瞪着一双大眼,指着李肃昭大声说:“你凭什么要罚我们?我不服!”
被江小舟惊天动地地吼了一声,李肃昭还真有点给吼闷了。他完全没料到会有人如此大胆,当众反驳自己不说,一根手指差点就点到了自己鼻子上。其他人原本哀求着希望李肃昭心软,也被江小舟的声音惊到,全都用不能置信的眼神看着他。
李肃昭缓了口气,旋即眯着眼看着火气似乎比自己还大的江小舟,冷笑一声道:“你不服?”
“对,不服!”江小舟此时已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情,和李肃昭对峙了起来。在他看来,就凭自己现在的小身子板,若是被结实地打上三十棍,就算是用烧火棍,估计也得去了大半条命。横竖都没好果子吃,还不如据理力争一番,起码能抒发眼下的这口闷气。
“王爷,你今天给我们安的罪名是欺瞒主人。我倒想知道,我们在哪一点上瞒你了?”
李肃昭一听,险些没给气乐了。定睛细瞧,眼前这名舆宠个头很小,外貌给人一种纤弱顺从的感觉,身上却有着种不服输不示弱的气势,和他的外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而且似乎压力越大,反弹也会越大。
李肃昭已经很久没遇上过如此有胆色的人,心中原本的怒火竟莫名消了一大半,酒也醒了一大半。
他很想知道,这位只到自己肩膀高度的年轻人还会给自己带来多少的惊喜。
“怎么你还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李肃昭故意继续沉着脸色,冷眼看着他,“将两条鱼合成一条,以次充好,还说没欺瞒我吗?”
“这话说的不对。今天林副总管只吩咐要清蒸一条小手臂长的雅安鱼,可却没规定原食材不能是两条鱼。虽然很多人可以默认那是指完整的一条鱼,但我现在用两条也没什么错啊!”
“呃……”李肃昭有点词穷。他明知江小舟说的是歪理,但一时间却找不到反驳的话,不免有些气弱。
见自己略占上风,江小舟忙趁胜追击,“王爷,一道菜讲究的是能给人四重享受——那就是形、色、香、味。只要做到形正、色丽、香浓、味美,就算原食材和端上桌的菜差了十万八千里,也不能改变那是道成功的菜的事实。我想问王爷,在您还不知道拼鱼这件事之前,摆放在您面前的那盆清蒸雅安鱼是不是已经达到了以上四个标准?”
李肃昭顺着江小舟的问题,认真回想起当时的情景。不得不说,在他不知道实情的时候,还真没看出来那鱼其实是零碎的。要不是林副总管的举止古怪,他也不会多心问到这事上来。而且现在回味起来,似乎今天晚上的鱼肉比以前吃到的更加嫩滑,有种入口即化的感觉。难道是因为鱼肉经过了非一般的处理?
李肃昭点点头,表示认同。于是江小舟再度紧逼道:“既然我做的鱼让王爷吃得满意,而王爷也没事先说明要用整条鱼蒸,不就等于厨房所有人包括林副总管没有错,那王爷认为我们还该受罚吗?”
看着江小舟滔滔不绝,一干还跪着人全都看傻了。不管男女老少,活到现在差不多都是头一回见到能这样和一位皇族对着吼还不落下风的平民,于是大家在表示这辈子没白活的同时也都松了口气。看这架势,王爷大概会收回刚才的责罚了。
果然不出所料,面对江小舟连珠炮似的提问,李肃昭先是默然微笑,后来憨笑出声,到最后竟是笑得后仰前倾,有些失态。
好容易收住了笑声,李肃昭脸色和方才的晚娘脸差了足有一百八十度。他轻咳一下,清了清嗓子道:“行了,能说出这些歪理来也算不容易,今天姑且算你说得通。本王也不是个一意孤行之人,拼鱼这件事我不再追究,方才的责罚也都撤了。只是,刘四渎职,致使原本的鱼被猫偷吃却是事实,他还是要受到责罚。”
江小舟听到李肃昭前面的话刚想在心里欢呼,立刻就被他的转折给压了回去:娘个腿儿的,有权有势的人就是麻烦,明明都已经打算不追究了,却还不肯放过四儿。我本就是为了给四儿解围才提出拼鱼,要是在这个节骨眼上让他受罚,那这一晚上我不是白忙乎了?
心里有着这个念头,江小舟不由脱口而出问:“王爷,世上还有将功补过这一说呢,你要怎样才能放过四儿?”
李肃昭似乎正在等着江小舟再度出头,当他听见江小舟的话,眼里闪现的狡黠之色连府内倒夜香的大婶也看得出来。
“曲合,既然你愿意帮刘四,我也不拦着。我的要求很简单,明天我的晚饭由你来做。做得好吃,刘四的罪可免,若是不好吃,连你一起罚!”
13.富(覆)甲四方
江小舟瞪着干涩的眼睛,赤条条躺在竹席上,听着耳边响起第一声鸡啼。
他失眠了,在一个终于有凉风送爽的夜晚失眠了。
一整个晚上,江小舟的脑子里回荡的都是李肃昭的那句话——做得好吃,刘四的罪可免,若是不好吃,连你一起罚!
就因为这句话,江小舟整宿睡不着觉,为此他还去花园里跑了两趟一千米,洗了两回澡,希望自己累了舒坦了可以合眼睡上一会儿。可惜就算在身体极度疲乏的状态下,他还是数着羊,见到了第二天日出。
倒不是江小舟觉得紧张或害怕。他只是发愁,愁该给李肃昭吃什么。从领了王命后,他就询问刘轲和林副总管,这两人竟然都说不出王爷最喜欢的食物和口味。这让江小舟不仅觉得意外,更有无从下手的感叹。
现在他遇到的情节就好像以前武侠小说里写的那样,因为对手空门太多,反而变成了没有空门,令他一筹莫展。
既然没有经验可取,江小舟只好自己琢磨。甜、酸、苦、辣、咸、香、鲜,人生七味思个遍;川、粤、苏、闽、浙、湘、徽、鲁,八大菜系想个全。刚决定做炸丸子,突然觉得爆炒羊肉不错,下定决心做个糖醋里脊,又发现红烧肉其实更美味,于是就这么颠来倒去反倒没了准主意。
李肃昭既然贵为王爷,又是最受宠的皇族,相信这大齐王朝内该吃的、能吃的、好吃的都已经尝过。只怕无论什么花俏物到了他嘴里都讨不来“新鲜”二字。而且古代交通不便,食材只能取当季的用。哪像现代社会,发明了暖棚和无土栽培等一系列人工种植方式后,冬菜春生也不是什么难事,想要弄些山珍海馐,有飞机、有火车可以从别处运。因此食材选择面的狭窄也是江小舟不能忽视的关键。
所以江小舟愁得睡不着,愁得直想薅头发。东方才稍露微白,他就带着一嘴口臭来到了厨房。
不知道是不是昨晚大家被接二连三的刺激给吓蒙了,往常里应该人声鼎沸的厨房此刻竟然静悄悄,只有两三个干粗活的下人正在做打扫。见到江小舟来了,他们个个都丢下手里的活,像是躲瘟疫般地离开了厨房,搞得江小舟满腔郁闷无处发泄。
正在这时候,有人闪进了厨房。江小舟转身一看,竟是元戎。虽说现下早晚比较凉爽,但他仍穿着件单层坎肩,露出两条粗而结实的手臂,刺激着江小舟的视觉。
要换了平时,江小舟早就像糯米糕似地黏上去搭话,但今天他实在没这份心思,只是轻轻点头道:“来啦!还没开火呢,早饭还得等等。”
江小舟说完,也没指望元戎会回答,就想出门抱柴木生火。不料他前脚刚出来,元戎后脚就跟了过来。等他费力地将一捆柴木从门边上抱起后,元戎展开两条猿臂,轻轻松松地接了过去,连客气的余地都没给江小舟留,径直拿到了灶台边。
放下柴火,元戎边拍手,边随意问:“我的刀呢?”
经他一提醒,江小舟这才想起,昨晚拼鱼用的作案工具还是他提供的。于是忙哎呀一声,匆匆往自己的屋子跑。因为怕弄丢了,昨天用完后江小舟就将匕首带回了自己的房间。今天早上走得时候有些犯迷糊,所以就给忘了。等他拿着那把能吹毛断发的匕首回到厨房院落的时候,元戎还一脸平静地等着。
江小舟有些不好意思地将匕首递给他,嘴里连连道歉道:“对不起,我昨天洗了很多次,可上面还是有股淡淡的腥味。我事先不知道雅安鱼的腥味那么难去除,不然绝不会借用。现在毁了你的一把好刀,实在过意不去。等以后有机会,我再赔你一把吧。”
元戎接过刀看也不看地插在裤腰带上,淡淡道:“不管你的事。”说完,他转身就走。
快跨出门槛的时候,元戎突然停下脚步,语气中含着些许犹豫地问:“晚上,你打算做什么?”
这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江小舟现在最怕有人问起这件事。也幸亏发问的人是元戎,要换了旁人,江小舟保准没好气地喷他一脸唾沫星子。但现在他只是神情黯淡地摇摇头说:“没,我还没定。王爷这个条件看似容易,其实很难办。好不好吃全由他决定,就算我做的再和他胃口,只要他不乐意,也不会承认菜好吃。所以我一直在想,如果能知道王爷的喜好就好了。可惜刘轲和林副总管都给不了我什么意见。元戎,你觉得王爷会喜欢什么?”
江小舟刚说完,元戎立刻张了嘴,但也仅仅是张开了嘴,没吐出一个字来。江小舟自嘲地笑笑,说:“瞧我傻的,连林副总管都答不上来的问题,你又怎么会知道。先不管这些了,船到桥头自然直。我这就给你生火做饭,吃完你好去干活。”
元戎皱起两道剑眉转过身,看着开始忙碌的江小舟,踌躇了许久,方才道:“其实,王爷,并不是你想象中的无赖之辈。只要你肯尽力,就一定能打动他。别在没失败前就给自己找借口,那样你永远也不可能成功。”
放下这些话,元戎便头也不回地离去。犹如被当头棒喝的江小舟呆站在厨房里,慢慢回味着思考着。渐渐的,他的脸上浮现出自信的笑容,突然他冲到院子中,对着刚开始爬坡的太阳大声说道:“好,今晚我就让你口服心服!”
就在江小舟意气奋发的时候,有人冷不丁在院门口招呼道:“曲和公子,这大清早的,你吼什么呢?”
江小舟没预见自己的豪言壮语会被人听去,顿时脸上浮起两朵红云。他抓了抓有些凌乱的头发,憨直地笑道:“刘大厨,早。”
“早,早!”刘轲点头回应,“曲合公子,看你方才的神情,是不是已经决定好晚上的菜了?需要什么赶紧让四儿置办去。可别耽误了时辰。”
两人正说着,四儿也闪身进院子。江小舟一看对方的兔子眼,就知道他昨晚也没睡踏实。于是忙将自己会用到的食材告诉了四儿,并连连嘱咐说,一定要进市场上最新鲜的货。
将江小舟的嘱咐一一记下,四儿殷勤道:“曲合公子你放心。晚上这一顿不光关系着你,更关系着我的命运,我一定会上心。只是,光这些就够了吗?需不需要再来点山珍野味什么的?昨天我看到有人在集市上卖自己猎的獐子和野兔,很不错。”
没等江小舟作答,刘轲就对着四儿的后脑勺拍了一章,嘴里还叱骂道:“曲合公子让你买什么你就照着去办,别自己个儿乱出主意。现在还不到处暑,山里的野味都没上膘,你是打算让王爷光啃骨头膈牙吗?”
得了骂,四儿不该再多言,忙收拾停当出门买菜。过了约莫半个时辰,他就转回了王府。不同与往常的热闹,他身后只跟着一个挑担子的菜贩。
江小舟看了看四儿带回来的菜,有些像是刚从地里摘的,上面沾的泥还带着水分,十分新鲜。他满意地拍着四儿的肩膀说:“放心吧,剩下的就交给我来办。”
话虽这么说,江小舟一上午却是没务正业,干的唯一一件和做饭有关的举动就是用井水泡了些干贝,其余时间不是找人聊天唠嗑,就是在厨房院落里瞎转悠,日近晌午的时候居然还说要回屋子补眠,说是昨晚没睡好,困得慌。刘轲和四儿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有意想提醒,话还没说完,就被江小舟给打岔堵了回去。
耐着性子等到申时,刘轲等人早就成了热锅上的蚂蚁,眼看着一天已过大半,终于见到江小舟姗姗而来。幸好他没有再耽搁,一进厨房就挽起衣袖开始洗菜和面,其他人终是松了口气。
等到太阳完全西沉,江小舟把准备完的膳食列在灶头边,众人纷纷围上来观瞧。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些不知该说什么的尴尬感。好容易刘轲轻咳一声,问道:“曲合公子,这就是你给王爷准备的晚饭?”
“啊,是啊,怎么样卖相还不错吧?”江小舟的脸上有掩不住的得意之色。
“这,这……”刘轲有些哭笑不得,这个曲合公子,莫非是在拿他自己和四儿的性命开玩笑?这顿晚饭未免也太素了点。
不光是刘轲有这样的想法,四儿也是觉得大大不妥,他索性直接说:“曲合公子,你觉得你做的东西能让王爷满意吗?王爷又不是属兔子的。”
江小舟像是完全没听出四儿话里的嘲讽味,指着一碗深褐色的东西道:“那里不是有五花肉和干贝嘛,还有鸡蛋,也算荤腥。”
正说着,林副总管命人来传话,说是王爷已经回府,立刻传饭。于是江小舟就端着大大小小两碗六碟,快速来到了拙令园的偏厅。
近日朝中无紧急事务,所以散朝后李肃昭一直都在宫里陪天子下棋。等到日薄西山之际,他才想起家里会有顿“盛宴”,于是忙匆匆辞别一心留他用膳的皇上,赶回自己府邸。当他看见江小舟洋洋自得地端着大碗小碟进来,眉头微微一挑,唇边露出抹桀骜的笑容:好小子,自信成这般田地,我倒要看看你能端出什么佳肴来。
等到江小舟把所有菜一一摆在桌上,李肃昭的脸部肌肉就有些抽。一个大碗里盛了大半碗的面条,小碗里放着半碗黑褐色的酱,其他的小碟里不是丝就是条,而且看着全是素菜。
李肃昭扫了眼桌上的食物,然后手里折扇敲了敲碗边,问:“这都是些什么东西?”
江小舟微微躬身,算是施礼,然后不卑不亢地答道:“回王爷,这个叫做富甲四方。是我费了一整个下午预备的,最能衬出王爷的身份地位,请王爷享用。”
“哦,这名倒是不错。我来问你,这红的是什么?”
“回王爷,那是玛瑙萝卜。”
“那这白的呢?”
“回王爷,那是玉树白菜。”
“绿的又是什么?”
“是翡翠青椒。王爷,剩下的三样分别是银钩豆芽、黄金笋丝和如意黄瓜。那碗酱叫珍宝酱,里面有猪五花、蘑菇、佛手、干贝和鸡蛋。”
一个个非富则贵的名字说得李肃昭性质愈来愈高,他又指了指大碗里的面问:“这个又有什么名堂?”
“回王爷,那碗叫一线天。”
“噢,一线天?何解?”
“回王爷,这一碗面条其实是一根面撑开的。因为长,所以可以连到天上,就叫做一线天。据说神仙界内多宝物,那些玛瑙翡翠之类,都是神仙的东西。只有在天上才能看见。五珍伴六贵,几项相叠,配上这碗一线天,正好是富(覆)甲四方。”
李肃昭被江小舟这段说辞给蒙得不轻,竟没再继续往下问、他按着江小舟教的方法把菜放进面碗里,浇上酱料后直接开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