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然亦直直地望着他,神色间全是坚持。
江诀终究还是率先败下阵来,一脸颓然地摆了摆手。
丁顺万分感恩地退了出去,他多有眼力劲,怎么会感觉不到帝后二人之间的暗潮汹涌和隐隐的剑拔弩张之势?
“为何受了伤还瞒着朕?”
江诀凑过去,沉声问道,神色间隐隐都是忧色。
李然瞥他一眼,不答反问:“你现在不是知道了?”
“这如何能一样?”
“哪里不一样?”
对方神色不善,江诀心中一叹,一脸无奈地问道:“你还在为孩子的事生朕的气吗?”
“你说呢?”
“可那毕竟是你我的骨血,朕……”
李然听他又想开口解释,插嘴阻止了他的长篇大论:“再讲下去就没意思了,江诀。”
江诀被他说得几乎呼吸一窒,对方神色淡淡,再不复往日的点点深情,也不是惯常的冷眉以对。
如此木然的李然,看在江诀眼中,唯有暗自苦叹。
“你若有何怨言便说出来,或打或骂朕都不会介意!何以要如此冷着朕,让朕……”
让他提不起又放不下,一颗心简直被搓来捏去,好生苦闷。
李然嗤笑一声,抬眼望过来,眸中光影斑驳,却全不是深情厚谊,继而就见他低了眸,沉吟片刻,淡淡说道:“你这人从来习惯
把人捏在手掌心里玩弄,我虽然很清楚也很明白,可偏偏不信那个邪,还以为你能有所改变,结果……呵呵,真是可笑得很。”
“事实上,你没必要再浪费口舌跟我解释,我有没有怨言又有什么关系?”
“反正一样都是玩人,而玩我,也不会和别人有什么不同,你说是不是……”
他低眸沉语,语气之中,也不知道究竟是失望多一些,还是感叹更甚。
江诀脸上一僵,眸中如狂风过境,刮起滔天波澜,纵使他向来颇有城府,也被激得失了往日的从容和镇定。
当玩这个字被对方不带任何感情地念出来,他只觉得,自己的一整颗心犹如被人生生捏碎又磨成了粉,犹如七月落花,凄凄而败
,芬芳早已释空,徒留那一瓣残叶,哀哀腐化,直至丑陋不堪,不仅乏人问津,还惹人生厌。
如此,让人轻视到不屑一顾!
事到如今,他再不能自欺,对方早已看不到他眼里的深情厚谊,甚至连他身上那两处渐淡的伤口,都成了无尽的嘲讽和嗤笑。
江诀心头先是隐隐作痛,继而大痛,直至那点痛蔓延到四肢百骸,击得他如木了一般,仿佛连呼吸和喘气都带着痛苦。
然后就见他冷了脸,咬牙切齿地说道:“玩?你就是如此看待朕与你之见的情谊的?莫非在你眼中,替朕生儿育女就是如此不堪
之事,就如此让你……”
他还没说完,李然已经一脸不耐地摆了摆手,淡淡说道:“你走吧,我想早点休息。”
此话一说,江诀心中的滔天怒火再难平复,阴测测开了口:“今日你不把话说清楚,休想如此简单地打发朕!”
李然闭眼抿嘴,半响后才淡淡说道:“我不想说!”
江诀俯身过去,两手捉着他的胳膊,狠狠逼问:“朕偏要你说!”
他如今根本顾不上手上的劲道,李然的胳膊被他一捏,痛得如折了一般。
只是他向来很能隐忍,脸上虽然早已沁了一层薄汗,嘴却依旧紧紧抿着,眼神间隐隐都是讥诮之色。
江诀被他一激,捏着他的胳膊又摇了一阵,终究还是未果,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一把松开对方,木着脸沉默地盯
着对方看了半晌,最终甩袖离去。
只留下一个怒然的背影,伴着一声低沉的咆哮,渐渐淹没在狂风暴雨中,再难分辨。
主帐内,李然睁着眼,仰面躺在床上,心中如翻江倒海一般,再难平静。
第七十一章:情深难舍
李然正躺在帐中,冷不防有人从暗处隐了出来,那人不是别人,竟然是多日不见的江云。
“有事吗?”
李然见来人是他,沉声问道。
江云恭敬地低头朝他行了一礼,一脸正然地说道:“属下有几句话不吐不快,若是得罪了殿下,还请殿下多加担待!”
李然在眼角的余光里瞥他一眼,心中隐隐都在哧笑。
江云对江诀的忠心,那是铁打不动的事实。
他既然说了会多有得罪,那必然不会是什么好听的话。
“属下斗胆说一句,时至今日,殿下仍旧不明白陛下的苦衷。”
“我不明白,你又明白了?”
他这话说得并不和善,江云依旧一副棺材脸,他是这么说的:“陛下对殿下,可谓深情之极,殿下若是执意不愿接受小殿下,可
以与陛下商量,陛下对殿下的要求,总是会放在心上的。”
李然从江云这个棺材脸口中听到“小殿下”这三个字时,脸色红了又青,青了又白。
他倒忘了,江云乃是江诀身边的第一暗卫,耳聪目明,别说是他们方才争执得如此大声,纵使是二人之间轻声耳语,这小子都能
听个一清二楚。
他想到此,不禁又想起之前那几个晚上的颠鸾倒凤之举,脑中轰然一响,脸就腾地热了。
以江云的耳力,他与江诀之间的情事,他怎么会听不见?
江云却依旧还是一副雷打不动四平八稳的模样,脸微微木着,纵使对方再如何脸面扫地,他也不为所动,甚至于漠不关心。
“殿下与陛下生隙,从小处来说,只会让陛下痛苦,从大处而言,则对战事大不利。”
“你什么时候讲话变得这么夸张了,江云?”
“属下以为,殿下并不是不明白,而是不愿明白。”
李然一听,霍地从床上坐起来,眯着双眼,盯着对方默默看了片刻,说道:“你想说什么就说吧,别拐弯抹角的。”
江云点了点头,直直望着他,脸上一片肃然,双目铮铮:“陛下对殿下有回护之心,人尽皆知,之前在临关战场之上,陛下替您
挡了两箭,已属不智之举。然而,殿下如今出任统帅一职,涉险在所难免,陛下可以救殿下一次,却不可能救殿下千百次。”
“所以为了一劳永逸,陛下势必要想方设法让殿下离开战场。”
言下之意就是,让他怀孕便是那个想方设法的结果。
“我现在既然是先锋营统帅,自然得履行一名统帅应尽的义务和责任,他这么做只会让我左右为难,更何况……”
更何况还要他一个男人跟女人似的生孩子!
一想到此,李然就有些恨得牙痒。
“陛下之所以处处留心且暗自伤神,正是顾虑到殿下的这份责任心。”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江云见对方神色郑重,微微敛神,一五一十地说道:“殿下带兵,每每于沙场之上身先士卒,勇猛有余,却从不计较后果得失。
虽说,这样做的确对我军有不小的鼓舞,却恰恰使自己成为众矢之的。陛下自然希望殿下能收服军心,但前提是,殿下必须三思
而后行,以保证自身安全为重。”
“你的意思是,我这人喜欢逞英雄?”
李然神色间复杂莫测,脸上看不出喜怒,江云要么不说,要说必然是一针见血,也不管他听了会不会生气,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说道:“匹夫之勇,并非为人主帅者所为。”
“这些话,是他让你跟我说的吗?”
江云坚定地摇了摇头,脸色间隐隐有些失望:“陛下行事,从来有所为有所不为,殿下对陛下,实在不公允。”
“你是他的贴身暗卫,当然偏袒他,他是什么样的人,我又不是傻子,看得很清楚。”
江云再次摇了摇头,淡淡说道:“殿下错了,属下自从接了殿下圣谕那刻起,便只是殿下和小殿下的暗卫。”
“属下如今保护的,也只有殿下和小殿下,纵使陛下有难,属下也不可离开殿下半步!”
李然一听,一脸不敢置信地猛地抬头望过去,暗自吃惊不已。
江云似乎并没有替他解惑的意思,兀自平板无波地说道:“殿下别忘了,一旦您有何不测,太子殿下就会身无可依,对陛下而言
,失去殿下意味着什么,属下不敢枉做猜度,可属下相信,殿下心中必定早已一清二楚。陛下既然能冒着生命危险替您挡两箭,
用意何在,还望殿下深思。”
江云轻易从不多说一句话,今日却一反常态,一下说了这么多,可见其早已心急火燎。
李然坐在床榻上,一手撑额,默默深思。
江诀对他,确实是十分的用心,十二分的维护。
可这样的用心和维护,却未必能让他欢喜雀跃。
他到底是个男人,也习惯了遇到任何事都独自解决且默默承担;现在,江诀以一种强势的保护者姿态横插进来,多少是伤了他自
尊的。
如今,又多了一件让他倍感无措之事。
可这种难堪之中,包含着江诀怎样的深情,不用江云明说,他自然深有感触。
这一刻,前路该如何选择,李然终究还是困惑了。
………………
深冬的雨,在冷风中平添了几分阴寒。
江诀骑马在雨中穿行,先是缓缓踱步,继而越跑越急,直至催马狂奔。
脑中思绪如飞,一幕幕从眼前闪过,浮光掠影般轻轻滑过,几乎留不下任何痕迹,却独独都是李然嘴角讽刺的弧度,还有那个淡
漠之极的玩字。
他冒雨策马跑了一转,回到大营时,见到军中一派井然之态,陡然勒马止步。
深冬的刺骨之寒,伴着这滂沱大雨,混着呼啸的狂风,一点点侵入他的四肢百骸,直至透入他心底,冷得他浑身冻彻如冰。
这一刻,江诀忽然觉得灰心。
纵使他千辛万苦得到这天下,也未必能融化那人的铁石心肠,可以在那九重宫阙之上,与他携手并立,与他儿女成群。
他抚着心口那一处箭伤,那是他生生替对方挡下的一箭,以为可以借此令他动容,却终究输得一败涂地,往日的深情如黄粱一梦
般,眨眼消逝,快得如这赤炼江中翻滚急流的江水。
江诀站在营外,一时间杂念丛生。
进和退,本就在一念之间。
他原以为进了一步,便能进一步加深他二人的关系,却没想到只踏错这一步,竟让他错失了所有。
只一瞬间,世事早已纷繁错落,如沧海桑田,斗转星移。
事到如今,他不得不承认,原以为可以控制一切,如今却还是算错一招。
只这一招,便是满盘皆输。
李然说得没错,他总是将万事握在手心里算计,可他是天子,他不算计别人,就轮到别人来算计他。
所以,他是真的身不由已。
高头大马之上,他就那样默然伫立,只留下一个挺拔冷傲的背影。
大雨打湿了他的长发,从他棱角分明的脸侧流下来,汇成一汩,却越发显得那双黑曜石般的眸子坚毅如磐石一般。
天下,他当然要!
那是他从小就图谋的东西,怎可说丢就丢!
李然,他也不会放下!
若是可以放下,他又怎会将自己搞到今日这般狼狈的境地?
江诀在那一刻,心中一片坚定。
他是江诀,是北烨江诀!
天地万物,都应踏于他脚下,握于他手中,纵使前路多舛,他也能披荆斩棘地闯过去。
江诀在想明白那一刻,双脚一夹马腹,向着营帐而去。
眼中,依旧是傲视万物的不羁和狂狷。
胯下那匹汗血宝马如同通了灵性一般,在大雨中仰天嘶哮。
天地间,苍茫一片……
………………
江诀回到营帐时,浑身早已湿透。
丁顺颤着手替他换了里衣和外衣,心中如寒流刮过,止不住一阵阵地颤抖。
江诀只在眼角的余光里睨他一眼,一脸淡然地说道:“怕什么,不过是淋了场雨,值得你如此大惊小怪吗?”
丁顺颤着手脚跪在地上,瑟缩着说道:“陛下若是淋雨染疾,奴才纵使有一百颗脑袋,也不够砍的。”
他说完,就听江诀沉声一笑,但笑声中并不带任何笑意。
这位天子向来就是如此,他大笑的时候,未必就很高兴,不笑的时候,也未必不高兴。
丁顺跟在他身边多年,也只摸清了一个大概。
“陛下还是服些姜汤驱驱寒气吧,此地到底不比宫中,若是……”
他还没说完,江诀便长身而立,大步一迈,朝着帐外走去。
丁顺原本还想跟着,江诀头也不回地喝道:“别跟来。”
语气虽然淡然,却隐隐都是不容置喙之意。
江诀不让他跟着,独自一人走到李然帐门口,也不让那两个守营帐的小卒子通报,便抬脚跨了进去。
一进去,便看到了坐在木桌边的李然。
他二人视线一相撞,彼此都有些恍如隔世之感。
“你出去了?”
李然见对方颈间的长发湿漉漉地披着,低声问道,语气中隐隐有些关心之意。
江诀之前的心理建设在他这一句话中全盘坍塌,他轻叹一口气,暗自苦恼着此人对自己的影响。
冷静如他,也会如此难以自制。
甚至只要对方肯施舍他只字片语的温暖,他都会觉得满足。
他走过去,在离对方一步之远的地方停下,默默抚上李然的手臂,低声说道:“手臂好些了吗?朕当时太过激动,并不是有意要
伤你。”
李然望着他点了点头,这次倒没有刻意避开对方的视线,淡淡说道:“我知道,只是小伤而已,现在已经全好了,你没必要自责
。”
江诀苦笑着抬头望了他一眼,说道:“到底是朕对不住你在先,你有怨言,也实属正常……”
李然倒没注意听他说了什么,他是被对方身上冰冷的体温吓着了,眉目一凝,问道:“你没带伞就出去了?怎么手上这么凉?”
江诀一脸无所谓地摆了摆手,淡淡说道:“没事,朕的身体如何,自己还不清楚吗?”
李然听他说得如此轻描淡写,倒也没有反驳,径自将小六子喊了进来,吩咐他抬一桶热水进来,进而示意江诀去里间泡一泡。
江诀默默盯着他瞧了片刻,脸色神色变了有变,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见李然以眼神示意他快进去,便不再说什么,抬腿进了内
室,过了一炷香时间,才从内室走了出来,眉宇间的神色与方才进来时的气势已大有不同。
看来这一桶热水,到底又让他想明白了许多事。
李然当时正坐在桌旁看平洲的地势图,见他出来,便下意识地招了招手,这一动之后才明白他二人还在嫌隙之中,脸上顿时变得
尴尬无比,继而讪讪地将手收了回去。
江诀只停顿了一秒,便迎了上去,从身后抱住他,将头埋在他颈间,闷声说道:“朕还以为,你真打算一直跟朕这么僵持下去了
。”
他一边说,一边舒了口浊气,将李然的身子扳过来,搂进怀里,叹道:“对朕,你是如此冷情,可叹朕却始终放你不下,想知道
你这人究竟可以如何铁石心肠。”
“朕知道你心中有气,可纵使今日朕不是天子,只是个贩夫走卒,听了你那番话,也难免会生气难过……”
“今后再有什么事,朕都会事先跟你商量的。你若不想要孩子,朕也不会勉强于你。只不过经此一事,朕才知晓吵架的滋味有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