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尽湮华,于方锦而言,恍若丧失最重要的城池。自十七岁离家出走至今,他便栖息于洛阳一角,朝歌夜弦,燃尽一盏又一盏油枯草灯,湮华殆尽,这世上早已没有哪般词汇可以描述方锦那隐忍的悲痛——终究还是一笑罢万事,这人间帝王的大好河山,那一座没有历经鲜血的洗礼?
然而自己终究不是什么圣人,之前坐镇湮华殿,人人尊他一声“锦大人”,到头来塌了楼台,自己不过是个凡世中的苟活小倌;人人赞他袖带清风,骨似傲竹,性若茗茶,为了保命荒唐地做了这“男妃”之位,不晓得会有多少人骂自己看重虚荣,出卖颜面。可这是是非非前前后后,方锦依旧是那个方锦,清秀、端庄、宠辱不惊、去留无意。
词昊垂下了脑袋,锦裘华衫,檀灯墨架,宫女们屈膝而跪,脆生生地称呼“词德君”,荣华糜烂,韶光蹉跎,掩盖不住的是内心的凄凉——于词昊而言,就算再怎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少年始终经不住世人那鄙夷的目光。
“这‘贵君’锦娘爱做便做,只是,词昊经受不起……”话未说完,却被男人一把拽过身来,不给怀中之人半刻喘息的机会,柔软的双唇俯身而贴,那熟悉的玉兰香气萦绕在唇鼻之间,虽说不是第一次,词昊却仍觉一阵晕眩,把持不住对方呼吸的规律。片刻,少年松了警惕,倒是坦然地顺从着男人的吸允。
方锦见词昊不作挣扎,倒也好笑地扶起被推到在怀中的少年,让词昊轻靠于自己的右肩,然后吻上少年的眉心。“你倒也是喜欢这样的事情。”似是调侃的话语使得词昊不禁绯红了双颊。
两人之间,论容貌,方锦则生的更为妩媚一些,词昊虽带着些许文人样子,却也有几分少年的刚气。而现在看来,方锦倒是坦然地把词昊当作自己的人,像从前那般大大方方地搂在怀里。
茶壶的壶嘴中吐露一缕清泉,微热的茶水在这严冬的天气弥散出一团薄薄的雾气,和着屋子中若隐若现的白梅香,加之男人身上那独特的玉兰气息,氤氲的对视,方锦轻挑起少年的下颚,俯身汲取那一抹熟悉。绝密的吻痕抹去了距离,他拉过他的手,抚过他耳上抓破的疮子,紧箍住他的下腰——片刻沉醉销魂,词昊推了推方锦,男人便也松开了禁锢,只是让少年轻轻挨靠着自己。
“既然,”男人兀的开口,“词昊认为收受‘男妃’的尊号是坏了身份……那男人与男人缠绵岂不是天理不容?”唇角一抹浅笑,浅眯着眼看着少年。方才那一刻心醉使得少年回不过神,胸口却生了个什么活物般地想冲撞而出——眼前的男子半倚软塌,不忍打理的青丝散落一旁,他的美,宛如水银般倾泻下来。
词昊算是懂了词晖湘当年的痴狂,如果说女子的美显露于外,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一面相见,如桃花一现落英万千,然过了也就罢了,再美的女子娶于掌心,年华蹉跎,半百过后便不再会唏嘘她的美貌;而方锦不同,那样的美隐忍于内,顺着岁月飘摇弥散,却更像半截桃枝,飘落在词晖湘的心头,借着那肥沃的土壤生根发芽,他的美,顺着那枝桠向下,向下,向下——植入内心。
然而这美又好比一潭沼泽,词昊仿佛觉得自己便是半截小腿陷于其中,动辄越陷越深。这般惊艳的男子成了词昊目光的焦点,少年不懂自己是迷恋着对方的美艳,还是他那无可比拟的气质、聪慧——他开始一步一步迈向沼泽的中央,任淤泥漫过一截又一截躯干。
“在下心服。”少年轻声说道。
“伛偻在俗尘的眼光之下,不如端坐于世人的性命之上。”举杯饮尽,“我既还不了那些死去生灵的性命,又无能倾覆新帝之位——既然如此,又何必自扰?既然如此,又何必自怒?”
“好一个‘何必自怒’。”方锦猛地抬头,却见怀仪立于门口,谴退了一名满脸惊惶的传讯宫女,径直跨入醴泉宫中。少女的脸上少了几分秀丽,取而代之的是坐拥江山的豪气,这一身朱红如艳阳,正是那一夜在其春宫所见装束,龙祥凤贵,金钗玉封,无不彰显着主人的尊贵。怀仪见词昊半倚着方锦,而男人则散乱着乌丝,凤眸轻瞄着自己。新帝扬手,身后的宫女便识相地带上了宫门。
词昊企图起身行礼,却被男人一把搂住不得动弹。方锦只是静静地望着君临天下的女子,唇角微扬,露出一个含糊的笑。怀仪收敛了笑容,挑高了眉宇,“方贵君似乎很喜欢朕的德君公子。”傲人的口吻散着一毫末鄙夷,怀仪坐于两人对面。
“臣见过陛下。”被方锦圈住的词昊无法起身,便只好规矩地应了声。
“那是,”方锦无心地把玩着散到额前的发丝,语中含笑,“陛下可曾忘记臣的出身?”见怀仪脸上换了神色,男人不紧不缓地继续:“臣可是洛阳第一奇男子,天下皆知公子锦好男色,行男欢,盛男风——陛下又何必多此一问?”语罢,玉唇贴上少年的耳垂,词昊顿时觉得浑身一颤,耳根不由自主地红烫起来。
怀仪冷冷一笑:“倒是知晓一二,不过朕倒是好奇一事——素闻方贵君轶事,怎么不见那位文武双全,英气逼人的前任湮华殿主?”怀仪这话倒也明了,直直地冲着方锦去,将词晖湘一撂,等着看对方难堪。
男人依旧波澜不惊:“陛下说笑了,”搁在词昊腰间的玉手一挽,轻巧地解开了少年的腰封,外袍松了开来,没等词昊反应过来,方锦便探入里层搂住少年的腰,“这湮华殿早就被陛下烧的一干二净,臣亦找不见其中的往事了。”他转首望着词昊,眼眸宛若一朵黑水仙,轻声念叨:“男儿千古不归路,对卿难为凤求凰……”
词昊惊讶于方锦的出口,来不及读完男人眼中的温柔,却见新帝神色有异。怀仪轻扬唇角,凤眼微翘,轻笑着抚平袖摆,慵懒地半靠椅背,声音虽轻,却似一把冷箭:“方贵君既然如此怜惜词德君,便应让这美人儿早些回去休憩——至于今晚,朕倒是不介意在醴泉宫住上一晚……”迎上词昊惊愕的目光,怀仪笑得更为张狂,“来人,通秉下去,朕今晚不回天和宫,就在这歇下了。”
第五十章:华夜(上)
“侍寝?”相较之词昊的惊愕,方锦倒是没有太大的波动,淡淡问道。
怀仪鬼魅一笑:“自然,作为朕的妃子,哪有不侍寝的道理?”巧目瞥见男人搁在少年腰间的手渐渐松开,“像方贵君这般美人,”新帝起身,踱至两人面前,纤指触过脸部的轮廓,肆意地磨蹭这白皙的颊子,从这般看去,散乱的刘海半掩着人面,映衬地更为撩人,“朕也真是好福气。”说罢俯身,却被方锦一手推过。
“方贵君是朕的妃子,难不成还不容得朕碰?”收手的怀仪一脸不满,面前的男子冷着笑,似是恭维又算是几分轻蔑——原本怀仪将这些男人圈进后宫不过是给天下人一下重击,以宣示她一朝女帝与历代男帝没什么区别,该有的她都可以有;而这些时日只字片面的相见却使得她徒生一种对这些男人的征服欲,甚至想要把握方锦的一颦一笑。
男人虽说冷得脸色,语气却是柔腻的很,“陛下恩宠在下,自然求之不得,”敛起一丝嘲讽的神色,方锦轻轻搂过怀中的词昊,“既然陛下知晓方锦的底细,总不会认为在下还是个不经人事的处子吧……”
说罢轻笑一声,指尖抚过自己的朱唇,见怀仪神色有异,相比较自己,就算怀仪再怎般心狠手辣心思万千,说到这床笫之事也不免面红耳赤一阵,虽说宫中的嬷嬷会稍作讲解,但这男男女女之间的交合直接口授毕竟令人羞赧;然而方锦却是大大方方地搂紧词昊,柔荑抚过少年的五官,似是挑逗,却使得这派春色更为妖娆。
“自然不会。”咬牙切齿,在这宫墙之中,妃嫔的不忠怕是一个君王最大的屈辱。但是怀仪毕竟是女子,自然无法保证自己妃子的忠贞。想罢也是,方锦既然出生湮华殿,这风月之地,自然纯洁不了;而转念想到,湮华殿之中无论是客人还是花魁都是男人,一个令自己惊愕的念头窜入脑海,怀仪不禁浑身一颤,倒吸一口冷气,“你……”
“在下如何?”见怀仪这般窘态,方锦倒是自在地笑开了,朱唇吻过词昊的眼角,细腻的服贴如同电感向四肢迅速流窜开来,“陛下一定在想,在下这些年在湮华殿怎么过下来的……”
怀仪正了正脸色,心想着无论如何方锦也逃不出自己的爪掌,便坦了心境点了点头——她倒是想听听这个男人的过去是怎般水性杨花。
只可惜方锦这辈子还未碰过女人,怀仪也算是希冀落空。“若是陛下不嫌弃,在下倒是可以为陛下演示一二……”玉指迅速探入词昊的衣襟之中,指肚顺着脊梁向下,路过了纤细的腰肢,然后几欲触碰到那幽闭的禁地。
“啊。”词昊浑身一颤,突如其来的触碰使得少年惊愕不已——纵使相拥相吻,这莫名的动作却还使得他胆战心惊。
怀仪亦被这动作一震,“你不会是要……”虽然对男欢之事有所耳闻,但少女从未料到男子之间竟有交合之事,本来想着不过是男人和男人之间象征性地惺惺相惜,没想到却又这般实质性的动作。
“这二十年,倒也尝却不少人间欢味,”方锦哂笑道,“陛下要是不介意,在下乐意为之。”抽出自己的手,饶有兴趣地看着怀仪。
领会了男人言下之意,怀仪只觉得喉口一阵翻呕,胃肠之中翻江倒海般闹腾。一想到那男人于男人之间依附于魄门而汲取的滴点快感,那违背常伦的交媾方式,那同性之间无法调合却硬生生拼凑起来的凹凸法则,怀仪熬受不住这般冲击,跌坐在软塌之内。再看那面前的绝美男子,巧笑若常,丝毫不显别扭的意思。“妖孽。”她贝齿轻轻磕住下唇,不禁斥道。
方锦无奈地摊手,“没有人不这样认为。”
“哼,朕倒是想看看,方贵君当真不对女子有所企图。”心酿一计,袖口中备着一小瓶“迷魂液”,这便是当年林君妍赐予杨慕云的合欢药剂,想罢自己这个可怜的小姨也是动辄了所有的法子才从词晖湘身上搜得延续子嗣的种子,然后生下词昊。
“陛下又何必自寻事端,”淡然一笑,“陛下忍得下撕破后庭之门的疼痛,在下从了陛下便是,又何必整那些瓶瓶罐罐?”一语刺破少女的诡计,如此坦露地道出这些话语使得新帝脸上一阵绯红,身边的词昊亦从两人的对话中听懂了一二,便垂头起身:“陛下与方贵君慢谈,在下现行……”
“不许。”还没等词昊开溜,方锦便一把拉住站起身的少年,没有想到男人会来这招,词昊一个踉跄直直地跌倒方锦身上。还没来得及起身,脖颈却被一只有力的手扼住,唇间流淌过一丝熟悉的温暖,方锦含住那微颤的朱唇,吐露一缕红热的气息。
如此赤裸裸的相吻令怀仪猛地一惊,带着怒气地扬袖,拍灭了一盏摇曳的红烛,三人之间的光线顿时暗了下来。少女冷冷地斜睨了方锦一眼:“父债子偿,方贵君,没想到你讨债讨的那么勤快,”眉目之间闪过一道凛冽的寒光,“当年,词晖湘负你契约,如今你还真把魔爪伸向词大人的独苗。”
词昊拼命地摇着头——少年自然不愿方锦知道自己是词晖湘的儿子,向怀仪投去略带哀求的目光,少女却一概置之不理。“若是知道方锦这般作为,不知道词大人在天之灵是否安心?”咄咄逼人的目光,将真相撕裂而开,露出血淋淋的伤口。
“那又如何?”榻中男子依旧浅笑若烟,词昊始觉方锦原来什么都知道,惊异于男人的神机妙算,少年心底却兀然空下一块,簌簌地漏着寒风。“原来你知道……”
“抱歉。”
词昊抿了抿唇,“你都知道?”
“我知道你是他儿子,从你把那一枚翡翠交给我的时候,”提起腰间信物,翠绿的宝物闪着微弱的光,“我还知道他已经过世很久了。”回过头来看着词昊,却见少年脸上一抹掩盖不住的悲伤,惹得自己不禁蹙眉,男人伸手想抚摸那收紧的眉宇,却被少年一把甩开。
词昊急促地起身,来不及梳理被方锦解开的衣衫,厚长的外衫把少年绊得一个踉跄,顾不上照看崴伤的脚踝,便急急忙忙地冲去大门,那一轻一重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方锦收回腾于半空中的纤手,“他怎么了。”
“朕怎么知晓?”怀仪的语气中甚是得意。转首瞥向窗外,天色暮沉,少女自行取了火,点了一盏烛灯,屋中亮堂了起来。“你倒是对他挺上心。”
“但在下却清楚的很,”凤眸上翘,显得一分凌人的姿态,“他是词昊,而不是词晖湘。”
怀仪轻笑:“这倒是有趣。”然而刚才那一吻依旧使得少女反胃的很,新帝饮了半盏水,然后静静地看着面前的男人。
方锦微微一叹:“臣斗胆有一问。”
“但问无妨。”
“陛下既然窥视帝位许久,当初为何要将三皇子钳制回宫?”
“你是在怨恨,朕为何动辄杀你湮华殿几百人众?”斟满一盏纯水,这没了茶苦味的液体喝的怀仪喉口干涩的很。
方锦点了点头,“算是。”
“带木槿回宫,不过是取得母妃信任罢了,朕还需靠的母妃走上这一步,”浅笑回应。
方锦喟叹:“陛下不以诚相待,在下亦不便多问了,只是这位高权重之人,杀一个人于他们而言,不过是踏死一只蝼蚁般微不足道,可惜湮华殿那些无辜的少年们,白白地没了性命。”一壶尽了,方锦也无再添之意,便将茶壶闲在一旁,“南宫,不愧为江湖蛊毒枭雄——药毒,人心亦毒。”
话音落下,却见少女兀的愕然。
第五十一章:华夜(下)
“陛下神色有异,还是早些去歇着为好。”方锦轻笑,全然不顾怀仪脸上的错愕。
少女攥紧了拳,“那是自然,若不除掉这片祸害,何以保我大戌江山?”方锦,你可知这皇宫之中,容不得知晓太多事端的人。
“可陛下不知,这片祸害不仅没有被斩草除根,反倒春风吹又生,”扬手掩面而笑,“将这大戌掌握在指轮之间。”
怀仪蹙眉:“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男人敛着笑,但也不见惊惶的模样,无意地撩拨着额前的发丝,“陛下可曾记得那从刀光血灾中逃出的南宫妍?”
“朕才不认得什么南宫妍!”愤而回之,怀仪将茶碗重重一撂,凤眸含着冷光,直逼方锦唇边的浅笑。南宫妍!这个名字于她如何陌生的了?那稳坐贵妃之位二十载的女人,自己和言默的生母,强抢皇子、逼疯嫔妃、窥视江山的野心者,怀仪眯起眼,面前的男人不过是区区小倌,又如何窥得这身世之谜?莫非——少女脑中猛地闪过一派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