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娘 下——陈绍樾

作者:陈绍樾  录入:07-04

谨离,那个湮华殿的司药公子?

深深吸下一口气,平定了内心的涛涌,怀仪勾起一抹淡笑,似是傲人:“方贵君说笑了,这南宫氏族早已在二十三年前为先帝所铲,这南宫妍是何方神圣,朕又何以得知——莫非,方贵君知晓?”将烫手的山芋一个回抛,少女媚着笑意坐等方锦的反应。

男人一声长叹,“方锦方才已经说了,陛下既然不愿以诚相待,在下也不必多做阐解。万事怎能尽如人意,想走正道的会拐上邪路,更不用说本来就不愿走正道的人,”顿了顿,抚过身前棋局,棋子凌乱地摆放在棋盘之上,男人伸手将一局战场归于原位,扬笑示意怀仪落子为先,“陛下先请。”

少女瞥一眼这棋盘场面,扬手将炮挺起,越过己方一卒,一口贪下方锦的小兵。男人浅浅一笑,略略摇头,将“马”一跳,看住了怀仪的“炮”。“没想到陛下下棋如此干脆勇猛。”并非嘲讽怀仪棋艺差劲,不过是感叹这般出招方式过于直白,其势汹汹却缺乏几分理智,方锦瞧了瞧面前的少女——细眉明眸,生得倒是几多清秀,颇有这个年纪女子的妩媚,然而那眼神却使得男人不禁感慨。

若是想要窥探一个人的心事,恐怕眼神是最直接的外露。

怀仪虽说生得一双清澈撩人的眸子,但那明眸却漾着一丝辛辣,承载了太多她这般岁月历程不该包纳的东西,泠泠月倾城,却照不见澄澈方寸心。将这深宫之中滋生的罪恶藤蔓一圈一圈把自己捆紧,活生生地勒出了血痕。她挑起一“车”,偏执地冲向对方营地,却被方锦一眼看穿,活捉而去。

“陛下,将军。”方锦含笑,玉指向前一伸,“炮”、“车”、“马”三足逼宫,将怀仪之帅画地囹圄,一指之距,怀仪面露难色,放出去的棋子仿佛都成了无用功,虽离方锦的帅营一步之遥,但轮不到自己将军,对方就拿下了江山,自己只不过是徒劳地操纵这一手败局。

少女摇头:“朕不如你。”

怀仪虽然棋艺不佳,但聪慧程度毫不输于方锦。一局残败,这方寸战场之上,听不见刀马嘶鸣、擂鼓阵阵,看不见血流成河、哀鸿遍野,她却心口一惊,兀的凉了下去,这天下,原本就是杀出来的!男人们横尸沙场,女人们暗战后宫,前前后后,贯通古今。

“二十三年前,南宫成了大戌的祭品,如今,陛下让大戌为整个南宫家守灵,”方锦将一盘棋子归了位,却再无下手之意,“天下谁人有这方肝胆,驾驭‘已思换命散’?”

五字脱口,怀仪不禁苦笑。喟叹三声,少女仰首,“你最终还是知道了。”

见方锦笑而不语,怀仪深觉这男子非同凡尘,自己可以摸透母妃的计谋,算准皇后的心思,戳中言默的弱点,用她怀仪的高深莫测将整座皇城玩弄于鼓掌之中——林君妍想不到的是,自己苦心二十载培育的死士最后竟效命她人;言默想不到的是,那个聪慧清纯的三公主竟有着如此歹毒的心;余玉想不到的是,自己倾尽一生去保护的太子和皇位,最终竟如此不堪一击——然而怀仪就算再怎么精明,都猜不透方锦所思所想。

她将他关于地底大牢,他巧笑依旧,不焦不躁;她将他缚于男宠之位,他执杯而饮,不急不缓。她不知道他如何足不出户,猜透天下;她亦不知道他如何身在世外,却揪准了宫中人的心。

方锦原本只是一试,想到太子的暴毙姿态,无论如何都会想到这位出了名的“百毒金枝”,那日南宫尽离说道“已思换命散”的药引,男人便猜想这宫中定有当年南宫家的生还之人。“溶血于毒,看来这江湖传闻,倒也有那么几分真实。”

“那又如何,”少女起身,抚平衣袖,“如今这大戌是朕的天下,”怀仪俯身,凑于方锦耳边轻声道,“世上的人,只会看重事情的结果,就好比他们只会在乎朕是谁,朕如何翻云覆雨——至于这江山……”

“百姓自然不会过多问询,”方锦微微靠后,保持着与怀仪的距离,男人莞尔,“陛下所言甚是。”

“那便对了,”怀仪直起腰肢,“起驾回宫。”少女高声扬袖,袖上金龙耀得眼花,她凌人一笑,转身跨出了醴泉宫的门槛,忙碌的宫女们急急地列队迎送,垂着脑袋有些失措。方锦望着那远去的背影,微叹一声,忽而闻觉一阵白梅香气,男人默然一笑,振袖挥灭了一旁的红烛,他起身,挽过凌乱的青丝,再插上一枚白玉簪子,闲出来的头发也就随性地飘在一侧,谴退了尾随的侍官,交代了一二事项。方锦收了收锦衣的领口,迈出了醴泉宫门。

皇城的夜清冷的很,较之洛阳,可谓孤寂万分。偶尔听晓的几声虫鸣,刹那而现的几缕琴音,如同一曲断章,没了头没了尾。方锦仰首,却见这夜空明朗,群星闪烁,伴月而行。“如今,天上的月亮都不孤独了,这地上的人儿啊,为什么还是形单影只呢?”兀自笑笑,想罢那二十年前的一夜,方锦身披丹青,独立于素问轩的窗前,观孤星伴月,然后莞尔一笑。而如今,这繁星熠熠,散在月亮身边,自己却还是孤身而立,念往事凄凄切切,哀吟袅袅。

“你知道吗,”他开口,目光却没有焦点地投向天际,“你就是我命里的劫数。”他薄唇弯弯,是一条好看的弧线,“就你一个,我的头都大了,你还把儿子送上门,”似是抱怨,亦是怀恋,“你就不怕我,吃了那小子。”似是调侃,却满含幽怨。

他总觉自己不懂那情情爱爱,他深信这世上无人敢说自己懂晓那情情爱爱。仿佛这爱与不爱就是弹指一瞬,轻浮到无可捉摸;又觉得这爱与不爱就是碧落黄泉,天地之间,就算一切灰飞烟灭,此情不渝。

方锦开始觉得太阳穴发胀,轻揉几下,“每次都是你的事情让我烦心。”他自顾自地笑着,“你知道吗,听说你死了,我还真开心了一会儿,没想到你死了还要来祸害我。”没心没肺的笑着,却发觉自己的眼角有些濡湿,“词晖湘,我怕啊。”

怕的事情有好多好多,这些年来,当所有人都认为锦娘两袖洒脱,自由于天地之间无所畏惧,我却怕到心寒,怕到心凉。

“你说,我要是像当年你爱上我那样爱上词昊,”那一抹濡湿化作眼泪的真实,方锦自认自己不是个多愁善感的泪泵子,却在这情爱纠葛中流尽了玉珠,“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情。”

“你要是问我,为什么,”男人垂下了头颅,寒风灌进领袖,刺骨地凉却降不了胸口的温度,“那我想问你,当年你为什么要爱我呢?”再一次微笑,浅浅的梨涡漾着迷人的美。

“或许啊,”方锦收了收领口的空子,“我只是把他当作你罢了,”停顿了一会儿,男人再度开口,“谁知道你当年是不是因为那个小书童才爱我的呢……”稍带娇嗔的口吻,却掩盖不住心痛,“我看见他,就像是你年轻的时候……其实都没有见过你是怎么老的……”呓语般的念叨,方锦轻摇着头,自嘲般地叹了口气。“词晖湘,我心烦。”

他没有发觉的是,身后那个惊愣的少年,那开在双眸中的黑水仙,怏怏地谢了下去。词昊只是静静地站于男人身后,听他漫语。

少年抿着唇,他自是伤感这男人对于自己所有的好,所有的温柔,都是为了缅怀自己过世的父亲。那眼眸中稍带哀伤的怜惜,只因他是词晖湘的后代,是他生命的延续。词昊苦笑,自己不曾尝那男欢女爱的滋味,但亦不希望成为那替代之身。

双指攀上自己的唇,那徘徊在齿间的玉兰香,属于那个男人的气息,曾经有那么几分的贪恋,如今他却干呕着想要除去。词昊胸口一紧,忍不住胃里的恶心一声干咳,却引的方锦一个警惕。

“谁?”兀的转身,却见那少年倚靠于廊亭的栏柱,冷冷地望着自己。

夜深深,他看不清词昊的眼中含着什么,只觉明晃晃的一片,却又深不见底,不若往日少年那澄澈清明。

男人轻笑:“词昊。”

“是我。”

“还不睡?”仰首示意这夜色浓郁,时候不早。却见少年悻悻地将头扭向一边,冷着声音说道:“在下还要整理上几年的事纪,头脑昏沉,出来走走罢了。”虽说被召进后宫,扣上个“男妃”的破帽子,词昊依旧任理翰林府的正史官衔。

方锦挑眉,“是么,”男人缓缓靠近少年,直至走到词昊面前。两人一拳之距,方锦伸手捉住了少年的下巴。“看着我。”

“给个理由。”词昊拒绝道,却被男人一把发力,硬生生拧了过来。“你干什么!”少年被这一动作惊到,带着怨气瞪着面前肆意作为的方锦。

男人却柔着眼神望着他,另一只手搂住对方,侧脸,低头,俯身——行云流水。

词昊只觉得后背一袭冷汗,理智使得他猛地推开方锦,“方贵君,我求你放尊重。”眼中似乎进了沙子,颤抖着双手去揉,却愈揉愈疼,火辣辣的好不伤人。

第一次慕名迈入湮华殿,而立有八的你却是一面桃花美得惊艳,你沏得的茶,饮着五味杂陈,却又如此相似;受家父所托将信物寄予你,那时的你端坐于序源阁,纤指抚过翡翠,万千情绪隐忍于笑颜之后;怀仪命我诱你入宫,逼出三皇子,我见你立于地牢之中,衣着凌乱、青丝蓬垢,那笑容却纤尘不染;我与你厮杀于棋盘之上,你静若处子,不言一语却将败局轮换……

明知这是一条不归路,我却渐行渐远!

词昊转首直直地看着方锦,“你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么?”莫名的一问使得男人愣住,“你不是很聪明么,你不是老能看穿别人的心思么?”凌乱的句子,渐渐失控的情绪,少年只觉得心口的堤坝被一股洪流冲垮。

“你怎么了?”男人皱眉,他从未见过如此错乱的词昊。

少年咬了咬牙,甩开男人搭于腰间的手,他勉强地一笑,然后绝然转身,向夜幕深处走去。方锦看着词昊离去的身影,夜风习习,将松松挽上的发髻吹乱,白玉簪顺着青丝滑落,男人却怔怔地任它粉身碎骨。良久,方锦蹲了下来,拾起一小块白玉碎片,指尖触过那略显锋利的伤口,男人依旧是半扬着嘴角,然后将拾起的碎片随手一抛,破碎的玉石在夜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然后再度落回地面,化为更加细致的粉末。

“词……昊。”

他转身回宫,却不见那跑远的少年忽的停了脚步。

第五十二章:画眉

一夜辗转,词昊微阖着眼,却也知晨光朦胧,少年撑坐起来,揉了揉干涩的双眼,严冬虽说天亮的晚,但卯时未至也露出些许微光。这宫中虽说样样都给人侍候到了,但也少了那么几分人情。少年随意找了一件散在床里的薄衫,胡乱地套了。时辰尚早,词昊也不想把侍女扰醒,便轻着脚步下了床,走到桌边直坐着醒脑。

这一整晚都浑浑噩噩,说是睡,却又沉不下心,说是不睡,倒迷迷糊糊不知一二。词昊轻叹,昨夜星辰昨夜风,他就这样看着他在繁星之下喃喃自语——

方锦啊方锦,你总说,爹是你命中的劫数,你可知,你却是我词昊命中的劫数。

我沉醉于你的温柔,到头来你却把我当父亲的替身。在你眼中,词昊恐怕只是当年词晖湘的延续罢了,他离开了你我,离开了尘世,却又放任我溺死在你的泥潭中。少年知道自己强颜,却又不知用其他表情表述心中情愫——怪不得方锦总是以笑示人。

转过桌上铜镜,憔悴攀爬上眉,如同泠泠残月,词昊望着镜中那惺忪的自己,喟叹着将铜镜掩了去。半卷旧诗摊于桌上,少年瞥见那正中的一行,“男儿千古不归路,对卿难为凤求凰……”昨夜在怀仪面前,那个男人怀抱着自己,轻声叨念。词昊摇头,将一纸诗页扯下,揉做一团丢于一旁。

执笔蘸墨,一笔流淌于宣素之上,少年末端一顿,干脆地收了尾。

“莫说人心谁痴狂,世道情爱为谁倡?窥得惊鸿一面缘,损眉堪比怨人伤。”少年兀自摇头,将诗作随手一扔,见侍女轻轻地推开了门,词昊开口:“将洗漱的东西放了便去罢,还有,今日我谁也不见。”少年翻开一卷上了年纪的史料,细细地研读起来。

白梅悠悠飘落,残缺的花瓣落于方锦的肩头,映着墨黑的锦裘煞是好看,齐腰的乌丝稍作打理,一根镂空的翠玉发簪插于发间,伸手想要接住下一片落英,却惊觉一滴冰凉,由掌心蔓延开来。方锦抬首,却见冰雪结晶婉旋于天地之间,缓缓而降。一片雪花吻上他的朱唇,融化的水雾笼着唇面。方锦向前几步:“还请姑娘通秉一声,这天寒地冻的,词德君是朕忍心让访客这样立雪?”

从未见过做主子的这般谦恭,传讯的宫女受宠若惊,抬首之间,却惊讶于这位方贵君的容貌,几丝雪晶沾于发间,一袭墨素更显男人的纤瘦高挑,毫无冬日的臃肿。“贵君稍等。”规规矩矩地还礼,小跑进其春宫。

“谁都不见,”词昊懒于漱洗,执着史卷半躺于软塌之上,盖着一身绒毯。

宫女想到方锦已在门外等候多时,软声道:“德君……”

少年坐起身,收紧眉心,“不见就是不见!”硬着口吻下了命令,见侍女惊跪于地请罪,少年亦不忍苛责,便扬手谴退了下人,“你下去吧。”

“当真谁都不见?”熟悉的声音响起,词昊还没有躺下的腰板再次直了起来。所见之人除了方锦还能有谁?男人浅笑着立于门前,退下的宫女轻声唤了句“贵君”便出了槛子,将内寝的门小心关好。

“我谁都见,就是不想见你。”虽说压着情绪说的平静,方锦自是从中读出一丝愤懑。面前的少年穿着一件单衣,随意地披着件薄衫,惬意地靠着软塌览书。男人不禁笑道:“不想见,不代表见不到。”自在地卸了厚重的外袍,里头着了一身青色的长裾。

少年蹙眉:“贵君自重,这是在下的寝宫。”见方锦如此大方地宽衣落座,还捞了桌上备给自己的早茶,“今天方贵君怎么有闲情雅致打扮自己了?”

“打扮?”方锦差点没把流到喉口的茶水喷出来,见少年依旧是冷眼相待,男人轻笑道:“不过是略略修饰罢了,像昨日那般,怎么能出去见人呢?”看词昊愤愤地扭过头,方锦倒是弯起唇线,“今天怎么轮到词德君邋遢了?”

“你!”自知说不过,词昊白了对方一眼,便将目光收回,投于书中文字。方锦搁下了茶碗,起身绕到少年身后,轻挽起袖,纤指抚上少年的发。

“你做什么?”

方锦轻声道:“德君只顾研古,何须管在下所作所为?”灵巧的手指穿梭在发梢发末之间,挽,撩,分,托,换,系,将分出的两缕抚平,沿着鬓角挂下,于袖中取出一支玛瑙长簪,勾住那一捧乌丝。“好了。”男人浅笑,将梳好的发髻轻轻一正。

词昊想起牢狱之中,他为自己梳理凌乱的发丝。少年的眼神黯淡下去,他伸手将发簪一抽,方才的工夫覆水东流,项上黑发依旧散乱。“不想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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